大伯书法作品 我家的祖居老屋建于清朝中期,因为村子边上有一块巨石,状如狮子张大的嘴巴,村名就叫狮子口。村子的结构呈H形,只是,H左右是一竖,狮子口左右是两竖,中间一横是五间,左右两竖各四间,有连廊连通每一间屋子。 现在已无法考证狮子口是哪位老祖宗修建的,我想象中,老祖宗应该是四个儿子,他自己与长辈住中间那一横,左右两竖分给四个儿子。随着儿子生儿子,孙子生孙子,狮子口住不下了,就围绕H周边加建房子,或者搬出去。我父亲就把家搬到了离狮子口五百米的天安堂。 虽然搬到了天安堂,我父亲仍然说自己是狮子口人,我出生在天安堂,也说自己是狮子口人,常常去狮子口玩。 我去得最多的是大伯家,因为他的三个儿子泽民、泽军、泽基和我玩得好,还因为他家有书看。 大伯家住在H左边的外面一竖,他是我爸的堂兄弟,共曾祖父。他们那时候兴排行,在父亲那一辈,大伯行一,最大,侄儿辈都叫他大伯。在我们祁东方言中,大伯的大,不读大小的大,而读大夫的大(dài),我每次回老家,用祁东话叫一声“大伯”,立刻就有了接地气的感觉。 大伯只读了三年半小学,因为日本人来了,学校散了,他就没再读下去。大伯虽然小学没毕业,但在他那一代人中,算是文化人了,他能写会算,会拉二胡,写得一手好字,人称秀才。大伯家里收藏了不少好书,80年代他还订了《人民文学》和《新华文摘》等刊物。大伯的藏书比较高大上,乡亲们都不感兴趣,连他的三个儿子也不怎么爱读,只成全了我,我没事就泡在大伯家里,把他的藏书读了又读,误打误撞,撞进了文学的门。 大伯五十年代参加革命,入了党,以他的秀才底子,应该大有前途,但他性格刚烈不合群,加上阴错阳差,最后成了白地市火车站的装卸工人,扛了一辈子麻袋。 作为乡村秀才,大伯注定孤独,他没有几个聊得来的朋友,闲下来的时候,他就拉二胡,或忧郁或激扬,独自苦与乐。 大伯书法作品 大伯这一生做得最成功的事,是练就了一手好字。村里需要写标语,或者谁家办红白喜事写对联,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伯。写标语也好,写对联也好,都没有润笔费,最多给他几颗鸡蛋,或者请他吃顿饭,但是大伯愿意。听到别人夸他的字写得好,大伯心中很惬意,嘴上很谦虚:“一般。一般。” 每年春节,是大伯大显身手的时候,大半个村子的春联都是他写的。看到家家户户的大门上贴着自己写的春联,大伯感觉就像日进斗金的富豪一样阔气。 我家的春联早先也是大伯写的,我上中学以后,就开始自己写春联了。我的字东倒西歪,张牙舞爪,但我敢写,而且,不从《古今楹联大全》上抄现成的春联,而是自己现编,还不好好地编,不管对仗平仄那一套,只想出语惊人,其实是哗众取宠。比如有一年,我写了这么一副春联,上联: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下联是: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横披不是寻常的四个字,而是三个字:过年了。我家在大路边,过路人看了我的春联,表示莫名其妙,我就得意地告诉他,上联是一天12时辰过去了,下联是一年12个月过去了,然后就过年了。 大伯也爱标新立异,常常写一些《康熙字典》里找到的异体字,让喜欢读对联读出声的人突然卡壳,但他绝不像我一般乱来,每一字都有出处,每一联都有来历,看了我写的春联,大伯只是呵呵笑,什么都不说。 等大伯退休回来,我闯世界去了,越来越多的人出去闯荡,狮子口变得空荡荡了。 大伯越来越爱写字,写得越来越好。只是,写字很费纸,大伯舍不得买纸来写,废报纸写完了,他就用自制大毛笔蘸了水写在青石板路上,写在晒谷坪上,写下来还没有人看到就干了,又接着写。 出去的人,包括大伯家的泽民、泽军、泽基三兄弟,都不回来了,在镇上、县上甚至千里之外的城市买了房子,安了家。慢慢地,狮子口不怎么像村子了,没人住的房子结满蜘蛛网,长满了青草杂树。 过年回来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回来也不请大伯写春联了,去街上买五块钱一副的印刷品春联,或者,不贴春联。 大伯书法作品 大伯仍然年复一年地写春联,表达祈愿和祝福,没人回来过年的人家,他也贴上,尤其是H一横中间那一间,那是狮子口的正屋,全村公用的。正屋从前摆满了狮子口列祖列宗的牌位,每年初一,全村人都要去正屋烧香磕头;每个狮子口人逝去,灵柩要先在正屋停放几天,然后,由此上山。正屋是狮子口的灵魂所在,大伯每年给正屋大门写春联,都写得格外用心,那也是狮子口最阔最长的春联,写着祈求狮子口子孙兴旺发达的吉祥语。 公共的正屋无人打理,最先破败。大伯游说狮子口散居各处的后人,希望大家凑点钱修好正屋,但游说好几年,也没能把钱凑齐。终于,正屋在一个雨夜轰然倒塌。 倒了正屋的狮子口,越发荒凉,大伯红艳艳的春联,也激不起狮子口的生机。 2012年春节,我回家过年,带给大伯一刀宣纸,希望他能好好写几幅字。大伯写了一辈子字,却很少用专业书画宣纸写,太贵,他舍不得用,偶尔写一张,一定写得满满登登,不留一点空白,只怕浪费了好纸。那一刀宣纸,大伯写了半年也没写完,人却病倒了,肺癌。 大伯不抽烟不喝酒,身体在他那一代人中,算是非常结实的,没想到,却最先倒下。我回去探望他时,他已经坐不起来了,但他依然不相信自己会就此倒下,他说:“老侄,对不起哈,我还是没写出最满意的作品来,你送给我的纸还在,等我病好了,我好好写几幅。” 但大伯没能好起来,被病魔折磨半年之后,大伯走了,享年78岁。 因为正屋倒了,给大伯办后事的时候,只能在正屋的地基上临时搭一个帐篷,让大伯的灵柩停放几天。 大伯住的帐篷正屋,刺激了狮子口后人,大家又在一起议论,要把正屋修起来。但议论了好几年,正屋还是没能修起来。而住在狮子口的人,越来越少了。 大伯去后,狮子口就再也没有人手写春联了。我偶尔回家过年,也没了当年写奇怪春联的兴致,到街上随便买几幅五块钱一副的印刷春联,随便一贴,就过年了。 新年来临,又到写春联的时候了,想起大伯,我很难过。我不难过不能像大伯一样写一手好字,我难过的是,自己不能像大伯一样,努力生活,不屈不挠。 在我们乡下,许多花开花落,无人在意,更没有诗人吟咏,可她依然美丽。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功成名就,美丽给自己看,也挺好。 大伯书法作品 关注公众号,更多新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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