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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镜子 第二辑

 新用户4541Ay47 2023-09-28 发布于上海

论贪污

古语说:“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这是历代相传的名言,颠扑不破的真理。其实,征之于过去的史实,这句话还可引申为:“内政修明而有敌国外患者国必不亡!”“内政不修而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内政不修的涵义极广,举实例说明之,如政出多门,机构庞冗,横征暴敛,法令滋彰,宠佞用事,民困无告,货币紊乱,盗贼横行,水旱为灾等都是,而最普遍最传统的一个现象是贪污。这现象是“一以贯之”,上述种种实例都和她有母子关系,也可以说贪污是因,这些实例是果。有了这些现象才会有敌国外患,反之如政治修明,则虽有敌国外患也不足为患。

贪污这一现象,假如我们肯细心翻读过去每一朝代的历史,不禁令人很痛心地发现“无代无之”,竟是与史实同寿!我们这时代,不应该再讳疾忌医了,更不应该蒙在鼓里夜郎自大了。翻翻陈账,看看历代覆亡之原,再针对现状,求出对症的药石,也许可以对抗建大业有些小补。

一部二十四史充满了贪污的故事,我们只能拣最脍炙人口的大人物举几个例,开一笔账,“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下僚小吏,姑且放开不谈。

过去历史上皇帝是国家元首,皇帝的宫廷财政和国家财政向来分开,但是有时候皇帝昏乱浪费,公私不分,以国产为私产,恣意挥霍,闹得民穷财尽,这种情形,史不绝书。最奇的是皇帝也有贪污的,用不正当的方法收受贿赂,例如汉灵帝和明神宗。汉灵帝为侯时常苦贫,及即位后,每叹桓帝不能作家居,曾无私钱,故卖官聚钱,以为私藏。光和元年(公元178)初开西邸卖官,二千石二千万,四百石四百万,公千万,郎五百万,富者先入钱,贫者到官然后倍输。崔烈入钱五百万拜司徒,拜日天子临轩,百僚毕会。灵帝忽然懊悔,和左右说,这官卖得上当,那时只要稍为掯住一下,他会出一千万的。大将如段颎、张温虽然有功,也还是用钱买,才能做三公。又收天下之珍货,每郡国贡献,先输内廷,名为导引费。又税天下田亩什钱修宫室,内外官迁除都先到西园讲价钱,大郡至二三千万,付了钱才能上任,关内侯值钱五百万。他把国库的金钱缯帛取归内府,造万金堂贮之,藏不下的寄存在小黄门常侍家。黄巾乱起,卒亡汉社。无独有偶,一千四百年后的明神宗也是爱钱胜过爱民的皇帝,他要增殖私产,到处派太监榷税采矿,大珰小监,纵横绎骚,吸髓饮血,以供进奉,有的称奉密旨搜金宝,募人告密,有的发掘历代陵寝,豪夺民产,所至肆虐,民不聊生,大小臣工上疏谏止的一概不理,税监有所纠劾的却朝上夕报,立得重谴。结果内库虽然金银山积,民间却被逼叛乱四起,所遣税监高淮激变于辽东,梁永激变于陕西,陈奉激变于江夏,李奉激变于新会,孙隆激变于苏州,杨荣激变于云南,刘成激变于常镇,潘相激变于江西,闹得瓦解土崩,民流政散,甚至遣使到菲律宾采金,引起误会,侨民被杀的至二万五千人。国库被挪用空乏,到了外患内乱迭起,无可应付时,请发内库存金,却靳靳不肯,再三催讨,才勉强发出一点敷衍面子。他死后,不过二十多年,明朝就亡国了。推原根本,亡国的责任应该由他的贪污行为负责。

皇后贪污亡国的,著名的例子有五代唐庄宗的刘后。刘后出身寒微,既贵,专务蓄财,薪蔬果茹,都贩鬻充私房,到了做皇后时,四方贡献,分作两份,一上天子,一上中宫。又广收货赂,营私乱政,宫中宝货山积,皇后的教和皇帝的制敕并行,藩镇奉之如一。邺都变起后,仓储不足,军士有流言,政府请发内库金帛给军,庄宗要答应,她却说自有天命,不必理会。大臣再三申论,她拿出妆具和三个银盆,又叫三个皇子出去说:人家说宫中蓄积多,不知都已赏赐完了,止留下这些,请连皇子卖了给军士罢。到庄宗被弑后,她却打叠珍宝驮在马鞍上,首先逃命。余下带不走的都被乱军所得。

大臣贪污乱国的更是指不胜屈,著例如唐代的杨国忠、元载,宋代的秦桧贾似道,明代的严嵩,清代的和坤。史书记元载籍没时,单胡椒一项就有八百斛,钟乳五百两。严嵩的家产可支军饷数年,籍没时有黄金三万余两,白金二百余万两,其他珍宝不可胜计,隐没未抄的不可计数。和坤的家产可以供给全国经费二十年,以半数就够付清庚子赔款。

太监得君主信任的,财产的数目也多得惊人。例如明代的王振,籍没时有金银六十余库,玉盘百,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余株。刘瑾擅权不过六七年,籍没时有大玉带八十束,黄金二百五十万两,银五千万余两,其他珍宝无算。

一般官僚的贪污情形,以元朝末年作例。当时上下交征,问人讨钱,各有名目,所属始参曰拜见钱,无事白要曰撒花钱,逢节曰追节钱,生辰曰生日钱,管事而索曰常例钱,送迎曰人情钱,勾追曰赍发钱,论诉曰公事钱。觅得钱多曰得手,除得州美曰好地,补得职近曰好窠。遇事要钱,成为风气,种下了亡国的祸根。

武人的贪污在历史上也不能例外,有个著名的故事说,五代时有一个军阀被召入朝,百姓喜欢极了,说是从今拔去眼中钉了,不料这人在朝廷打点花了大钱,又回旧任,下马后即刻征收“拔钉钱”。又有一军阀也被召入朝,年老的百姓都摸摸胡子,会心微笑,这人回任后,也向百姓要“摸胡子钱”。

上下几千年,细读历史,政简刑清,官吏廉洁,生民乐业的时代简直是黄钟大吕之音,少得可怜。史家遇见这样稀觏的时代,往往一唱三叹,低徊景仰而不能自已。

历朝的政治家用尽了心力,想法子肃清贪污,树立廉洁的吏治,不外两种办法。第一种是厚禄,他们以为官吏之所以不顾廉耻,倒行逆施,主要原因是禄不足以养廉,如国家所给俸禄足够生活,则一般中人之资,受过教育的应该知道自爱。如再违法受赃,便是自暴自弃,可以重法绳之。第二种是严刑,国家制定法令,犯法的立置刑章,和全国共弃之。前者例如宋,后者例如明初。

宋代官俸最厚,京朝官有月俸,有春冬服(绫、绢、绵),有禄粟,有职钱,有元随傔人衣粮、傔人餐钱。此外又有茶酒厨料之给,薪蒿炭盐诸物之给,饲马刍粟之给,米面羊口之给。外官则别有公用钱,有职田。小官无职田者别有茶汤钱,给赐优裕,入仕的人都可得到生活的保障,不必顾念身家,一心一意替国家做事。一面严刑重法,凡犯赃的官吏都杀无赦,太祖时代执法最严,中外官犯赃的一定弃市。太宗时代也还能维持这法令,真宗时从轻改为杖流海岛。仁宗以后,姑息成风,吏治也日渐腐败,和初期的循良治行不可同日而语了。明代和宋代恰好相反,明太祖有惩于元代的覆败,用重刑治乱国,凡贪官污吏,重则处死,轻也充军或罚做苦工,甚至立剥皮之刑,一时中外官吏无不重足屏息,奉公畏法。仁宣两代继以宽仁之治,一张一弛,倒也建设了几十年的清明政治。正统以后,情形便大不相同了,原因是明代官俸本来不厚,洪武年代还可全支,后来便采用折色的办法,以俸米折钞,又以布折俸米,朝官每月实得米不过一二石,外官厚者不过三石,薄的一石二石,其余都折钞布,钞价贬值到千分之二三,折算实收,一个正七品的知县不过得钱一二百文。仰无以事父母,俯无以蓄妻子,除了贪污,更无别的法子可想。这情形政府当局未尝不了解,却始终因循敷衍,不从根本解决,上下相蒙,贪污成为正常风气,时事也就不可问了。

由于上述两个例子,宋代厚禄,明初严刑,暂时都有相当效果,却都不能维持久远(但是比较地说,宋代一般的吏治情形要比明代好一点)。原因是这两个办法只能治标,对贪污的根本原因不能发生作用。治本的唯一办法,应该从整个历史和社会组织去理解。

一直到今天为止,我们的政治,我们的社会组织,我们的文化都是以家族为本位的。在农村里聚族而居,父子兄弟共同劳作,在社会上工商也世承其业,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也从修身齐家出发。孝友睦姻是公认的美德,几代同居的大家族更可以夸耀乡党。做官三辈爷,不但诰封父母,荫及妻子,连亲戚乡党也鸡犬同升。平居父诏其子、兄诏其弟以做官发财,亲朋也以此相勉,社会也以此相钦羡,“个人”在这环境下不复存在,一旦青云得路,父族妻族儿女姻戚和故旧乡里都一拥而来,禄薄固不能支给,即禄厚又何尝能够全部应付,更何况上官要承迎,要人要敷衍,送往迎来,在在需钱!如不贪污非饿死冻死不可!固然过去也有清官,清到儿女啼饥号寒,死后连棺材也买不起的。也有做官一辈子,告休后连住屋也没有一间的。可是这类人并不多,一部正史的循吏传也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而且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些人之所以做清官,只是用礼法勉强约束自己,有一个故事说某一清官对人说,钱多自然我也喜欢,只是名节可畏,正是一个好例。

根据这个理解,贪污的根绝,治本的办法应该是把“人”从家族的桎梏下解放出来。个人生活的独立,每一个人都为工作而生存,人与人之间无倚赖心。从家族本位的社会组织改变为个人本位的社会组织,从依赖家长生活消费性的社会组织,改变为人人工作自食其力的生产性的社会组织,自然上层的政治思想文化也都随而改变。“人”能够独立存在以后,工作的收入足够生活,法律的制裁使他不愿犯禁,厚禄严刑,交互为用,社会上有公开的舆论指导监督,政府中有有力的监察机关举劾纠弹,“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贪污的肃清当然可操左券。

贪污史的一章

吏治的贪污在我国整个历史上,是一个最严重最值得研究的问题。

两个月前作者曾略举历史的例证,撰《论贪污》一文,发表于《云南日报》。在这短文中曾指出:“贪污这一现象,假如我们肯细心翻读过去每一朝代的历史,不禁令人很痛心地发现'无代无之’,竟是和史实同寿!我们这时代,不应该再讳疾忌医了,更不应该蒙在鼓里自欺欺人了,翻翻陈账,看看历代覆亡之原,再针对现状,求出对症的药石,也许可以对抗建大业有些小补。”结论是,治本的办法应该是把“人”从家族的桎梏下解放出来,个人生活的独立,每一个人都为工作而生存,人与人之间无倚赖心。从家族本位的社会组织改变为个人本位的社会组织,自然,上层的政治思想文化也都随而改变。“人”能够独立存在以后,工作的收入足够生活,厚禄严刑,交互为用,社会有公开的舆论指导监督,政府中有有力的监察机关举劾纠弹,“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贪污的肃清当然可操左券。所说多属通论,意有未尽,现在专就一个时代研究贪污的现象和背景,作为贪污史的一章。

我所挑选的一个代表时代是明朝,因为这时代离我们近,史料也较多,《明史·循吏传序》说:“明太祖下逮宣仁,抚循休息,民人安乐,吏治澄清者百余年。英武之际,内外多故,而民心无土崩瓦解之虞者,亦由吏鲜贪残,故祸乱易弭也。嘉隆以后,资格既重……庙堂考课,一切以虚文从事,不复加意循良之选,吏治既已日偷,民生由之益蹙。”陈邦彦在他的《中兴政要》书中也说:“嘉隆以前,士大夫敦尚名节,游宦来归,客或询其囊橐,必嗤斥之。今天下自大吏于百僚,商较有无,公然形之齿颊,受铨天曹,得羶地则更相庆,得瘠地则更相吊。宦成之日,或垂囊而返,则群相姗笑,以为无能。士当齿学之初,问以读书何为,皆以为博科第,肥妻子而已。一行作吏,所以受知于上者非贿赂不为功,而相与文之以美名曰礼。”检《明史·循吏传》所纪循吏一百二十五人,从开国到正德(公元1368—1521)一百五十三年中有一百二十人,从嘉靖到明亡(公元1521—1644)一百二十四年只有五人!清儒赵翼赞叹明代前期的吏治说:“崇尚循良,小廉大法,几有两汉之遗风。”

其实这只是一种比较的说法,事实上嘉隆以前的贪污现象并未绝迹。举著例如洪武时代的勾捕逃军案,兵部侍郎王志受赃二十二万,盗粮案户部侍郎郭桓侵没至千万,诸司官吏系狱至数万人。成祖朝纪纲之作恶,方宾之贪赃,宣宗朝刘观之黩货,英宗朝王振之赂贿兢集,逯杲、门达之勒贿乱政,宪宗朝汪直尚铭,武宗朝刘瑾、江彬、焦芳、韩福、张之权震天下,公然纳贿,几乎没有一个时代是不闹得乌烟瘴气的。和嘉靖以来的严嵩、魏忠贤两个时代比较,只是程度上的差异而已。假如像《循吏传》所说,前后两时期真有划然不同之点,那就是陈邦彦所指出的,前一时期,社会尚指斥贪污为不道德,一般士大夫还知道守身自爱,后一时期则贪污成为社会风气,清廉自矢的且被斥为无能。这一风气的变化是值得今日士大夫思之重思之的。

明代吏治的贪污如上举诸例,都已为学人所谂知,不必赘及,现在要说明的是一般的情形。前期如宣德朝可说这朝代的全盛时期,吏治最修明的一阶段了。宣德三年(公元1428)敕谕说:“比者所司每缘公务,急于科差,贫富困于买办,丁中之民服役连年,公家所用十不二三,民间耗费,常数十倍。加以郡邑宦鲜得人,吏肆为奸,征收不时,科敛无度,假公营私,弊不胜纪,以致吾民衣食不足,转徙逃亡,凡百应输,年年逋欠,国家仓廪,月计不足。”十年后,英宗初政,三杨当国,有人上书政府叙述地方吏治情形说:“今之守令,冒牧民之美名,乏循良之善政,往往贪泉一酌而邪念顿兴,非深文以逞,即钩距之求,或假公营私,或诛求百计,经年置人于犴狱,滥刑恒及于无辜,甚至不任法律而颠倒是非,高下其手者有之,刻薄相尚而避己小嫌入人大辟者有之,不贪则酷,不怠则奸,或通吏胥以贾祸,或纵主案以肥家,殃民蠹政,莫敢谁何。”到七年后王振用事,公开的纳贿,公开的勒索,连政府仅存的一点纪纲都扫地而尽了。

到后期上下贪污相蒙,互相援引,辇毂赂遗,往来如织,民苦贪残者宦称卓异,不但不为察典所黜,而且连连升擢。地方官司捕者以捕为外府,收粮者以粮为外府,清军者以军为外府,长吏则有科罚,有羡余,刑驱势逼,虽绿林之豪,无以复加。搜括聚敛,号为常例,公开声说这钱为朝觐为考课之用,上言之而不讳,下闻之而不惊,驯至国家颁一法令,地方兴建事业,都成为官吏的利薮。以搜括所得经营升调,“以官爵为性命,以钻刺为风俗,以贿赂为交际,以嘱托为当然,以循情为盛德,以请教为谦厚”。萧然而来,捆载而去。即使被铨司察黜,最多也不过罢官,即使被抚按弹劾,最多也不过为民,反正良田大宅,歌儿舞女,不但自己受用,连子孙的基业也已打好,区区一官,倒也无足留恋了。

入仕必由科第,科场的关节,用钱买题目的技术也发现了。做官要做宰相,行贿入阁也成公开的秘密了。科名和辅相都可用金钱取得,其他的情形当然类推可知。

纳贿的技术也随时代而进步,前期孝宗时太监李广惧罪自杀,他家的账簿登载文武大臣纳贿数目的被查出,明载某人送黄米若干石,某人白米若干石,孝宗一看吓呆了说,李广能吃多少?后来才知道黄米代表金,白米代表银。后期改以雅称,号为书帕。外官和京官交际,公开有科(给事中)三道(御史)四的比例。开头还假托小书名色,列柬投递标书十册二十册,袖手授受,不让人见,有点忌讳。后来渐渐公开,由白银而黄金而珠玉,数目也逐渐增多。外官和京官出使回来的都以书帕为人情,免不得买一些新书,刻几种新书来陪奉金银珠宝。明代后期刻书之多之滥,就是这个道理。

滔滔者举世皆是也!如饮狂泉,如膺痼疾,上下男女老幼都孜孜矻矻唯利是图,唯钱是贵,不但国家民族的利益谈不到,即是家人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的感情,也以钱来决定其是否持续。

这种风气是怎样造成的?我们最好用当时人的话来说明。

第一是社会教育。读书受苦是为得科名,辛苦得科名是为做官,做官的目的是发财。由读书到发财成为一连串的人生哲学。黄省曾在《吴风录中说:“吴人好游托权要之家,家无担石者入仕二三年即成巨富。由是无不以士为贵。而求入学庠者肯捐百金图之,以大利在后也。”谢肇淛五杂俎》更说得明白:“今之人教子读书,不过取科第耳,其于立身行己不问也。故子弟往往有登朊仕而贪虐恣睢者,彼其心以为幼之受苦,政为今日耳。志得意满,不快其欲不止也。”刘宗周也说:“士习之坏也,自科举之学兴而士习日坏。明经取金紫,读易规利禄,自古而然矣。父兄之教,子弟之学,非是不出焉。士童而习之,几与性成,未能操觚,先熟钻刺,一入学校,闯行公庭。等而上之,势分虽殊,行迳一辙。以嘱托为通津,以官府为奴隶,伤风败俗,寡廉鲜耻,即乡里且为厉焉,何论出门而往?尚望其居官尽节,临难忘身,一效之君父乎?此盖已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贪污在这种社会风气之下,习与性成,诚然,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第二是社会环境。一般读书人在得科名的一天,也就是开始负债的一天。吴应箕在他的《拟进策》里说:“士始一窭人子耳。一列贤书,即有报赏宴饮之费,衣宴舆马之需,于是不得不假贷戚友,干谒有司,假贷则期报以异日。谒见则先丧其在我。黠者因之,而交通之径熟,圆巧之习成。拙者债日益重,气日益衰,盖未仕而所根柢于仕者已如此矣。及登甲榜,费且数倍,债亦如之。彼仕者即无言营立家私,但以前此之属债给于民,能堪之乎?”甚至一入仕途,债家即随之赴任,京债之累,使官吏非贪污不可。陶奭龄说:“今寒士一旦登第,诸凡舆马仆从饮食衣服之类,即欲与膏粱华腴之家争为盛丽,秋毫皆出债家。谒选之后,债家即随之而至,非盗窃帑藏,朘削闾阎,何以偿之?”周顺昌在做官后,被债主所逼,向他的亲戚诉苦说:“诸亲友之索债者填门盈户,甚至有怒面相詈者。做秀才时艰苦备历,反能以馆谷怡二人,当大事。今以滥叨之故,做一不干净人,五年宦游,不能还诸债主,官之累人也多矣。”这是一个不合时代的书呆子,难怪他日后死于魏忠贤之手。

第三是政治环境。皇帝要进献,得宠的内官要贿赂,内阁要,吏部也要,有关的京官也要,上层的抚按要,知府更非多送不可,层层贿赂,层层剥削,钱一本说:“以远臣为近臣府库,以远近之臣为内阁府库。”刘宗周说:“一令耳,上官之诛求,自府而道,自道而司,自司而抚而按,而过客,而乡绅,而在京之权要,递而进焉,肆应不给……”举实例如刘瑾用事时,凡入觐出使官,皆有厚献。给事中周钥勘事归,以无金自杀,令天下巡抚入京受敕,输瑾赂,延绥巡抚刘宇不至,逮下狱。宣府巡抚陆完后至,几得罪,既赂乃令试职视事。上下左右都是贪污的环境,如不照样行贿,不但做不成官,反要得罪,教人如何能不贪污!

第四是政治制度。明代官俸之薄,是有史以来所少见的。宣德时朝臣月薪止给米一石,外官不过三石,原来的俸钞,因为贬值,每贯止实值二三钱。举例说正一品官月俸米八十七石,七品官米七石五斗。洪武时代官俸全给米,有时以钱钞折支,照物价钞一贯钱一千抵米一石,到后钞价日落,才增定每石米折钞十贯。正统时又规定五品以上,米二钞八,六品以下,米三钞七。后又改在外官月支本色米二石,其余俱支折色。照比例推算,正一品月俸得米十七石四斗,余折钞五百九十六贯,以贯值三钱计,合钱一千七百八十八文。外任正七品官知县实得米二石,得钞五十五贯,合钱一百六十五文。结果内外官都无以为生,朝官至于放遣皂隶,责以薪炭。正统元年(公元1436)副都御史吴讷要求增俸,举出一实例说:“洪武年间京官俸全支,后因营造减省,遂为例,近小官多不能赡。如广西道御史刘准,由进士授官,月支俸米一石五斗,不能养其母妻子女,贷同官俸米三十余石,去年病死,竟负无还。”六年巡按山西监察御史曹春也上奏说:“今在内诸司文臣,去家远任,妻子随行,然禄厚者月给米不过三石,禄薄者不过一石二石而已,其所折钞,急不得济,九载之间,仰事俯蓄之具,道路往来之费,亲故问遗之需,满罢闲居之用,其禄不赡,则不免移其所守,此所以陷于罪者多也。”他要求廷臣会议,酌量加俸,使其足够养廉。俸额提高以后,如仍有贪污冒法者,立置重典。可是户部以为定制难改,竟不理会。此后几十年,改折的办法虽然稍有调整,但是离生活水准还是很远,中叶以后钞已成废纸,不值一钱,政府收入的款项改为银子,但官员的薪俸折色,却还是照定制发钞,一直未改。除去上述一切情形,单就官俸说,明代的官吏贪污也是实逼使然,是环境造成的。

治人与治法

历史上的政治家经常提到的一句话是:“有治人,无治法。”意思是徒法不足以为治,有能运用治法的治人,其法然后足以为治。法的本身是机械的,是不能发生作用的,譬如一片沃土,辽廓广漠,虽然土壤是十分宜于种植,气候也合宜,假如不加以人力,这片地还是不能发生生产作用。假如利用这片土地的人不是一个道地有经验的农人,一个种植专家,而是一个博徒,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一暴十寒,这片地也是不会有好收成的。反之,这块好地如能属于一个勤恳精明的老农,有人力,有计划,应天时,顺地利,耕耨以时,水旱有备,丰收自然不成问题。这句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就历史的例证看,有治人之世是太平盛世,无治人之世是衰世乱世。因之,有些人就以之为口实,主张法治不如人治。

反之,也有人主张:“有治法,无治人。”法是鉴往失,顺人情,集古圣先贤遗教,全国聪明才智之士的精力,穷研极讨所制成的。法度举,纪纲立,有贤德的领袖固然可以用法而求治,相得益彰,即使中才之主,也还可以守法而无过举。法有永久性,假定是环境不变的时候,法也有伸缩性,假定环境改变了,前王后王不相因,变法以合时宜所以成后王之治,法之真精神真作用即在其能变。所谓变是因时以变,而不是因人以变,至于治人则间世不多得,有治人固然能使世治,但是治人未必能有治人相继,尧舜都是治人,其子丹朱、商均却都不肖,晋武帝、宋文帝都是中等的君主,晋惠帝却是个白痴,元凶劭则禽兽之不若。假使纯以人治,无大法可守,寄国家民族的命运于不肖子白痴低能儿枭獍之手,其危险不问可知,以此,这派人主张法治,以法纲纪国家,全国人都应该守法,君主也不能例外。

就人治论者和法治论者所持论点而论,两者都有其颠扑不破的理由,也都有其论据上的弱点。问题是人治论者的治人从何产生,在世业的社会组织下,农之子恒为农,父兄之教诲,邻里之启发,日兹月兹,习与性成,自然而然会成为一个好农人,继承父兄遗业,纵然不能光大,至少可以保持勿失。治人却不同了,子弟长于深宫,习于左右,养尊处厚,不辨菽麦,不知人生疾苦,和现实社会完全隔绝,中才以上的还肯就学,修身砥砺,有一点教养,却无缘实习政事,一旦登极执政,不知典故,不识是非,任喜怒爱憎,用左右近习,上世的治业由之而衰,幸而再传数传,一代不如一代,终致家破国灭,遗讥史册。中才以下的更不用说了,溺于邪侈,移于嬖幸,骄悍性成,暴恣自喜,肇成祸乱,身死国危,史例之多,不可胜举。治人不世出,治人之子不必贤,而治人之子却依法非治国不可,这是君主世袭制度所造成的人治论者的致命打击。法治论者的缺点和人治论者一样,以法为治固然是天经地义,问题是如何使君主守法,过去的儒家法家都曾费尽心力,用天变来警告,用人言来约束,用谏官来谏诤,用祖宗成宪来劝导。可是这些方法只能诱引中才以上的君主,使之守法,对那些庸愚刚愎的下才,就无能为力了,法无废君之条,历史上偶尔有一两个例子,如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都是不世出的惊人举动,为后来人所敢效法。君主必须世袭,而世袭的君主不必能守法,虽有法而不能守,有法等于无法,法治论者到此也技穷而无所措手足了。

这两派持论的弱点到这世纪算是解决了,解决的枢纽是君主世袭制度的废除。就人治论者说,只要有这片地,就可以找出一个最合于开发这片地的条件的治人,办法是选举。选出的人干了几年无成绩或成绩不好,换了再选一个。治人之后必选治人相继,选举治人的全权操在这片地的全数主人手上。法治论者的困难也解决了,由全数主人建立一个治国大法,然后再选出能守法的治人,使之依法管理,这被选人如不守法,可由全数主人的公意撤换,另选一个能守法的继任,以人治,亦以法治,治人受治于法,治法运用于治人,由治法而有治人,由治人而励行法治,人治论者和法治论者到此合流了,历史上的争辩告一解决了。

就历史而论,具有现代意义的治法的成文法,加于全国国民的有各朝的法典,法意因时代而不刚,其尤著者有唐律和明律。加于治国者虽无明文规定,却有习俗相沿的两句话:“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现代的宪法是被治者加于治国者的约束,这两句话也正是过去国民加于治国者的约束。用这两句话来作尺度,衡量历史上的治国者,凡是遵守约束的一定是治人,是治世,反之是乱人,是乱世。这两句话是治法,能守治法的是治人。治人以这治法为原则,一切施政,以民为本,裕民以足食为本,治民以安民为本,事业以国民的利害定取舍从违,因民之欲而欲之,因民之恶而恶之,这政府自然为人民所拥戴爱护,国运也自然炽盛隆昌。

历史上的治人试举四人作例子说明,第一个是汉文帝,第二是魏太武帝,第三是唐太宗,第四是宋太祖。

汉文帝之所以为治人,是在他能守法和爱民。薄昭是薄太后弟,文帝亲舅,封侯为将军,犯法当死,文帝绝不以至亲曲宥,流涕赐死,虽然在理论上他是有特赦权的。邓通是文帝的弄臣,极为宠幸,丞相申屠嘉以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召通诘责,通叩头流血不解,文帝至遣使谢丞相,并不因幸臣被屈辱而有所偏护。至于对人民的爱护,更是无微不至,劝农桑,敦孝弟,恭俭节用,与民休息,达到了海内殷富、刑罚不用的境界。

魏太武帝信任古弼,古弼为人忠慎质直,有一次为了国事见太武帝面奏,太武帝正和一贵官围棋,没有理会,古弼等得不耐烦,大怒起捽贵官头,掣下床,搏其耳,殴其背,数说朝廷不治,都是你的罪过,太武帝失容赶紧说,都是我的过错,和他无干,忙谈正事。古弼请求把太宽的苑囿,分大半给贫民耕种,也满口答应。几月后太武帝出去打猎,古弼留守,奉命把肥马做猎骑,古弼给的全是瘦马,太武帝大怒说:笔头奴敢克扣我,回去先杀他(古弼头尖,太武帝形容为笔头)。古弼却对官属说,打猎不是正经事,我不能谏止,罪小。军国有危险,没有准备,罪大。敌人近在塞外,南朝的实力也很强,好马应该供军,弱马供猎,这是为国家打算,死了也值得。太武帝听了,叹息说:“有臣如此,国之宝也。”过了几日,又去打猎,得了几千头麋鹿,兴高采烈,派人叫古弼征发五百乘民车来运,使人走后,太武帝想了想,吩咐左右曰,算了吧,笔公一定不肯,还是自己用马运吧。回到半路,古弼的信也来了,说正在收获,农忙,迟一天收,野兽鸟雀风雨侵耗,损失很大。太武帝说,果不出我所料,笔公真是社稷之臣。他不但为民守法,也为国执法,以为法是应该上下共守,不可变易,明于刑赏,赏不遗贱,刑不避亲。大臣犯法,无所宽假,节俭清素,不私亲戚,替国家奠定下富强的基础。

唐太宗以武勇定天下,治国却用文治。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长孙无忌是后兄,王玨、魏徵都是仇敌,却全是人才,一例登用,无所偏徇顾忌,忧国爱民,至公守法。唐史记:“上以选人多诈冒资荫,敕令自首,不首者死。未几有诈冒事觉者,上欲杀之,大理少卿戴胄奏据法应流,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对曰:'敕者出于一时喜怒,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也。陛下忿选人之多诈,故欲杀之,而即知其不可,复断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全大信也。’上曰:'卿能执法,朕复何忧。’”又:“安州都督吴王恪数出畋猎,颇损居人,侍御史柳范奏弹之,恪坐免官,削户三百。上曰:'长史权万纪事吾儿,不能匡正,罪当死。’柳范曰:'房玄龄事陛下,犹不能止畋猎,岂得独罪万纪。’上大怒,拂衣而入。久之,独引范谓曰:'何面折我!’对曰:'陛下仁明,臣敢不尽愚直。’上悦。”前一事他能捐一时之喜怒,听法官执法。后一事爱子犯法,也依法削户免官,且能容忍侍臣的当面折辱。法平国治,贞观之盛的基础就建筑在守法这一点上。

宋太祖出身于军伍,也崇尚法治,宋史记:“有群臣当迁官,太祖素恶其人不与,宰相赵普坚以为请,太祖怒曰:'朕固不为迁官,卿若如何?’普曰:'刑以惩恶,赏以酬功,古今通道也。且刑赏天下之刑赏,非陛下之刑赏,岂得以喜怒专之!’太祖怒甚起,普亦随之,太祖入宫,普立于宫门口,久之不去,太祖卒从之。”皇后弟杀人犯法,依法处刑,绝不宽贷,群臣犯赃,诛杀无赦。

从上引四个伟大的治人的例子,说明了治人之所以使国治,是遵绳于以民为本的治法,治法之所以为治,是在治人之尊重与力行。治人无常而治法有常。治人或不能守法,即有治法的代表者执法以使其就范,贵为帝王,亲为帝子,元舅后弟,宠幸近习,在尊严的治法之下,都必须奉法守法,行法从上始,风行草偃,在下的国民自然兢兢业业,政简刑清,移风易俗,臻于至治了。

就历史的教训以论今日,我们不但要有治法,尤其要有治人。治人在历史上固不世出,在民主政治的选择下,却可以世出继出。治人之养成,选出罢免诸权之如何运用,是求治的先决条件。使有治法而无治人,等于无法,有治人而无治法,无适应时宜的治法,也是缘木求鱼,国终不治。

治人与治法的合一,一言以蔽之,曰实行民主政治。

报纸与舆论

世界上的民主国家,或者多多少少有点民主气味的国家,报纸的主要任务是报道正确的消息,反映、发扬人民对于政府措施的意见,批评、指责、提出纠正、贡献意见,都是人民应有的权利。即使是战时,除掉泄漏军事机密可资敌人利用这一点,国内消息照例不受检查,社评尤其无需乎送检。

民主国家有一个特点,便是多党政治。在野的政党有堂堂正正批评政府的权利,倒过来,在野党执政了,执政党在野,同样保有这权利。彼此互相批评,互相责难,一方面有权提出以事实为根据的质问,被质问的也有义务提供解释的事实。是非曲直,取决于人民的舆论,舆论所表现的工具,最主要的是报纸。

一个国家的前途,发展或停滞,向前或落后,繁荣或衰落,最好的测验器是这一个国家的报纸能不能、敢不敢代表舆论,这也是说明了这国家是为人民所统治,是为人民谋幸福,或是为少数人所统治,为少数人争权利。

拿这个尺度来权衡我国的前途,真使人感慨万端,有不知从何处说起之苦。几十年来我们沐猴而冠,事事学人家,学得都有点样子,例如人家有政府,我们也有,人家有委员会,我们也有,人家有政党,我们也有好几个,人家有报纸,我们居然也有几十百个大大小小的报纸,所不同的是我们的政府是一元的,委员会是一元的,甚至报纸也属于一元的,报纸的消息属于一元,舆论自然也无例外。

就报纸而论,国内外消息由一个机构发出,凡是对某一方面感觉不快或者不方便的,永远不会让人民知道。因之,全国的报纸具有同型的千篇一律的整齐的可爱的面目。就杂志而论,新旧检查条例有十几种之多,现行的一种光是条文就有好几百条。图书杂志内容关于政治的、军事的、外交的,都必须事先送检。尽管全国人民在要求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出版自由,政府也放宽了检查尺度,然而,在事实上,这尺度不但未曾放宽,而且更加紧加严了。社论要送检,专载要送检,甚至连通讯、书评、补白也要送检。国内政党关系不许谈,外国法西斯不许谈,连历史上几百年前的专制的黑暗也不许谈,人民的批评意见不许发表,外国的批评指责不许发表,甚至连“履春冰,蹈虎尾”一类警惕的话,也不许发表。于是所有的报纸图书杂志,尽管种类不同、名目不同、地点不同、时间不同,内容都举一可以反三,全部相同,这不但浪费人力物力财力,其结果也会使人民的脑子一型化、僵化、硬化。有计划的桎梏,这国度内的人民将会重返自然,成为木石,成为猿鹿,为葛天氏之民,为无怀氏之民,为羲皇上人!

目前的事实,是报纸杂志和舆论分了家,舆论被埋没在每一人民的胸坎中,报纸杂志离开了现实,背叛了人民,孤零零地挂在半空中,不上不下,不进不退,不左不右,不死不活,只作为这时代的一个应有的点缀品罢了。

即就单纯的报道正确消息这一点而说,举一个实例,两个月以前,昆明学术界宪政研究会所发动的昆明各界双十节纪念大会,全国报纸没有哪一家曾把这一事实报道过。又如两星期前,昆明文化界包括三个大学、十几个中学、若干学术文化团体所主办的云南护国起义纪念大会,地点在云南大学,参加的好几千人,会中有行营和省府的代表演讲,有省参议会的主席演讲,有护国耆宿的演讲,会后有大规模的游行,口号是立即实行宪政,保障人民身体自由,铲除贪官污吏,保卫大西南,不但完全合理,而且是完全合法的。不但纪念会和游行的秩序非常良好,而且,这一天是国定的纪念日,中央政府在举行纪念,全国各地在举行纪念,即在昆明同一市区,同日上午省党部在举行纪念,同日晚间,官方还举行提灯大游行。然而,第二天的报纸除官方的纪念和游行大书特书而外,人民的庆祝、人民的纪念、人民的庄严而伟大的游行,却一字不见,一字不提。这一件历史事实被隐没了,被挖去了,人民的愿望被报纸所封锁了,画地为牢,人民的要求被无言的威力所圈禁了。这一件铁一般的事实,说明旧时代里的老话:“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消把“州”字代以另一个字,完全适合于当前的情景。时代在变,环境在变,可是这精神还是屹立不变,且更变本加厉。

我们禁不住要质问昆明大大小小几家报纸杂志,他们不是没有采访消息,他们不聋不盲,并非没有看见这一史实,为什么不能报道?为什么不敢报道?

我们也禁不住要对下令免登这消息的机构,提出抗议,凭哪一条法令,凭什么理由,滥用权力,封锁报纸,压制舆论,以一手掩尽天下耳目?

与世无争,与人无争,是懦夫的行为,受辱不争,受害不争,是比懦夫更下一等的奴才行径。我们是懦夫?还是奴才?

我们在这样一个时代,被侵略被压迫的时代,要解放自己,要解放国家,应该先以铲除这不争的恶根性开始。

我们要建设真正的民主政治、自由世界,要从报纸能尽报道批评的责任,替人民服务,用公正的舆论来监督政府,指导政府开始。

报纸与舆论的合一,应该是当前最迫切的人民的要求。

论图籍之厄

抗战的建国大业,纲举目张,时贤已多论列,有一事似轻而实重,似可缓而实急,上关几千年来先民精神神智所寄托,下为后世子子孙孙所必守的,是旧藏的图籍的复原的问题。

从有记载以来,因内乱外患而引起的图籍的厄运著例有十几次,第一次是秦始皇焚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李斯请史官非秦纪者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有藏诗书百家语者皆诣守尉杂烧之,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制曰可。第二次是王莽之乱,刘歆总群书,著《七略》,大凡三万三千九十卷,莽败(公元前23年)焚烧无遗。第三次是汉末的丧乱,献帝初平元年(公元190)董卓移都之际,吏民扰乱,自辟雍东观兰台石室宣明鸿都诸藏典策文章,竞共剖散,其缣帛图书,大则连为帷盖,小乃制为滕囊,及王允所收而西者载七十余乘,道路艰远,又弃其半,长安之乱,焚荡泯尽。第四次是惠怀之乱(公元300至312)京华荡覆,石渠阁文籍,靡有孑遗。第五次是魏师入郢(公元554),江陵城陷,梁元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又以宝剑砍柱令折,叹为文武道尽。第六次是大业之乱(公元618)隋西京嘉则殿有书三十七万卷,东都修文殿有正御本三万七千余卷,兵起后焚失殆尽,唐平王世充,得隋旧书八千余卷,浮舟西运,又尽没于水。第七次是安史之乱,唐自武德以来,极意搜书,至开元天宝而极盛,两都各聚书四部,以甲乙丙丁为次,列经史子集四库。渔阳兵起,两都倾覆(公元755),尺简不存。第八次是广明之乱(公元880),肃代二帝相继搜访,文宗又诏秘阁采书,四库文书重复完备,黄巢乱起,复致荡然。第九次是靖康之变,宋代图史,一盛于庆历,再盛于宣和,汴都陷落(公元1127),尽为金人辇载以去。第十次是临安陷落,南宋图书,一盛于淳熙,再盛于嘉定,中兴馆阁书目有书四万五千卷,嘉定又增一万五千卷。伯颜灭宋(公元1276),尽数捆载以去。第十一次是英法联军(公元1860),第十二次是八国联军(公元1900),这两次外患,北京俱曾被占领,公私藏书因之而流入海外者不可数计,著名世界的《永乐大典》,即因之而散失殆尽。到现在是第十三次的图籍遭厄了!

这一次的图籍损失的详细情形,目前虽然无法精确说明,但就大概而论,国内人文最盛、藏书最多的五个城市北平、上海、南京、苏州、杭州都已沦陷,国立图书馆如北平图书馆、故宫博物院图书馆的藏书,除掉小部分珍本图书先期南运以外,其余中西图书档案写本全部损失。国立大学图书馆如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私立大学如南开大学,每校都经数十年的经营购置,各有藏书数十万册,变起仓卒,都全部沦陷。上海的藏书,以商务印书馆的涵芬楼为最多,所收地方志之多,全国无出其右,“一·二八”之役涵芬楼被毁,上海沦陷后所有书籍自然也被敌人捆载而走。南京龙蟠里国学图书馆所藏大部多为杭州丁氏八千卷楼善本,苏杭二地的故家和杭州省立图书馆也拥有数量极大的典籍,据说在陷落前,敌人即已精密调查,事后按图索骥,尽数运去。至于其他城市,公家和私人的藏书损失的如山东杨氏的海源阁、南浔刘氏的嘉业堂等等更不可计数。例外幸而保全的,据现在所知只有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和国立中央大学的藏书安全运到后方,算是替国家、替民族保存了一点产业。

除开因战争而损失的图籍以外,在平时珍贵的普通的书籍正如漏卮一样,逐年流到海外,例如日本的静嘉堂文库所藏书大部是归安陆氏十万卷楼和皕宋楼的旧藏,陆家子孙没落了,要卖书,国内找不到买主,只好卖给外国。美国的哈佛燕京社委托燕京大学,每年在北平以巨款收购旧书,运往美国。此外美国的国会图书馆、英国的伦敦博物院、法国的巴黎图书馆都收藏有数量极大的中国图籍,这些书都是逐年流出的。

这一次的图籍的损失,数量之多,范围之广,意义的重要,综合起来,也许超过以前十二次的总和。因为第九次以前的书都是写本,卷轴虽多,和后来的刻本书比,一本书要抵十几卷,隋炀帝有书三十七万卷,合起刻本书来,也不过几万册而已。第二在内乱时所损失的书籍,除非是孤本,除非是焚毁,否则楚弓楚得,将来还有办法可以寻访,可以重刻。第三在外患侵入时所损失的,例如汴都的书籍入金,金亡入元,元亡归明,临安的图籍运到大都,元亡后也是为明所继承,始终未曾流亡国外。和现在相比,不但损失的数量无法计算,而且有一部分是古刻本、古写本,一部分是孤本,而且都流出国外,其余的数量最多的普通刻本,有的刊印时代较早,有的校刊特精,有的经学者批注,有的纸墨图版特别考究,就版本学的领域说,都是无法补偿的至宝。即使用现代印刷技术,用摄影用珂罗版覆印,也到底是赝品,和原来的价值不可同日而语。次之刻本书和现代的印书术各有短长,近代刻本的版片,经过这次战争,恐怕都已散失,无法重印。刻本书怕要绝迹,流出海外的普通书的重刻,工费太浩大了,也是一件不可能的梦想。就现在的情势看,我们这一代已经感觉到读书的困难,旧的买不到,新的书出不来,下一代人势将无旧书可读,我们的历史将割成两截,战前和战后,上代和下代无法取得联系,先民精神神智所寄托的著作不复为后人所钻研、所景仰,这是一个意义极严重的问题。

要解救这厄运,我们提议几个具体的方法:

第一,在敌寇无条件投降以后,应该把敌国的公私藏书,凡是中国文字的一律运回,内中一部分是这次被抢去的,照法理应该收回,一部分是过去被收买去的,我们以战胜国的地位,得点战利品也是极应该的。

第二,在盟国的公私图书馆馆中的中文书籍,凡是有重本的,应该商请将重本赠送,如无重本,可以商洽派专家逐种摄影或晒印,运回后精钞数本,分藏各地国立图书馆。

第三,国内藏书家应该将藏书种目呈报政府,政府就需要出款收买或派人誊录副本。

第四,聘请专家学者组织访书机构,就过去公私书目探求现存图籍种目,编成现存书目,然后再就此目录校查国内所有公私藏书,标明现有者某种共有几部,分藏地点,然后就所无者尽力搜访,务使十年之内,恢复原有现存图籍。

至于外国文字的图书杂志的复原,英美两大盟国俱未遭战祸,将来商请他们的政府和私人捐助,一定不会十分困难。苏联出版事业极发达,虽然被侵损失极大,在复兴文化的立场上,也一定会给我们以慷慨的援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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