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兴安岭(散文) 1968年12月,我应征入伍。新兵专列是旧式闷罐车,行进较缓慢。火车后来索性走走停停,咔哒咔哒地好像在一节一节地数着脚下的钢轨。后来方知晓,的确行进在施工地段。入夜谁推开小铁窗惊呼,“楼房,哇,火车进城啦!”众人精神为之一振,一窝蜂挤过去争看。待我将头探出窗外仰望,黑暗中难见楼房轮廓,只见远方上上下下诸多窗口灯光闪烁,“呵,真个是好大的楼嗳!”待天亮再看,大失所望,哪里是什么楼哇,原来是大山坡上分布的军队帐篷群。夜里所见的灯光,是帐篷的窗口。火车并没开进城,而是钻进了一望无际的大山沟,山坡上一片片绿色帐篷和褪色的白帐篷皆是军营。这时,接兵首长才微笑着告诉我们,“咱们是光荣的铁道兵,祖国需要同志们到这里来为人民修建铁路,这是咱今后一段时期的主要任务。这儿就是我国著名的、被称为高寒禁区的大兴安岭。那支'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唱的就是这个美丽的地方。”大兴安岭位于我国北部边陲,东与小兴安岭毗邻,西与内蒙古自治区接壤,南濒松嫩平原,北以黑龙江主航道中心线与俄罗斯为邻。它犹如一块绿色的翡翠,镶嵌在祖国北部边疆。这里冬季奇寒料峭,白雪皑皑,每年冰冻期长达七个多月之久,最低气温零下57摄氏度,曾长期被认为是难以生存的高寒“禁区”。每当踏步户外,寒流袭来,刮皮砭骨,顿时嘴巴发麻,萌生丧失知觉之感。面部或手脖裸露处,被刺骨的寒风狂舔,针扎猫咬般疼痛。但来到工地,热火朝天的劳动却能迅速化解酷寒。户外寒冷异常,营房内却春意融融。大家士气高昂,情绪饱满。部队指战员欢乐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连队组织学习,趁等待首长间隙,各班相互拉歌,场面非常热烈。我们参加解放军所学的第一支歌是《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阵阵歌声掌声飞出大厅,冲向云天,飘荡在林海。那时我们与前苏联兄弟反目。对方沿边境线部署了重兵,还接连挑衅。我方起先极力克制,同时也不含糊,及时做了相应的布防。中苏对垒,剑拔弩张。形势非常严峻,战争呈一触即发之势。不久,苏方已侵占我珍宝岛,彼此由起初的棍棍棒棒逐步升级为硝烟弥漫。我所在的部队紧张施工的同时,也积极备战,对指战员进行忆苦思甜及革命传统方面的教育,常搞军事训练趁深夜或佛晓紧急集合。我们逐渐了解到,大兴安岭原始森林约600万公顷,木材蓄积量约7亿立方米,松材资源久负盛名,驰名中外,被誉为亚洲绿宝库。当年侵华日寇觊觎这里的财富,野心勃勃大举进犯欲疯狂掠夺,只因抵御不了酷冷奇寒,虽然不甘失败七进七出,最终不得不抛弃贪欲狼狈撤出。国民党也梦想开发,曾三进三出,终因未通过冬季采暖这道关,在奇寒面前败下阵脚。惟独我党领导的举世无双的人民解放军,不畏艰险,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浩浩荡荡地挺进特区,竟一举征服了酷寒,扎住营盘,犹如绿色的花朵遍布大兴安岭。这支军队就是铁道兵,铁道兵为降服寒魔,集思广益群策群力,首先研发成功了能抵御高寒的“地火龙”。地火龙含保温、牢固、散热、长效俱佳的优点。床板距受热面高度过尺,极安全。这项发明很快在部队广泛推广。灶膛像巨龙之口,木墩可直接填入,昼夜不熄。外面冻得冰裂石碎,帐篷内却温暖如春。龙口顶部铺设厚铁板,红彤彤烤人。上面摆放着巨大的铁制洗衣盆,用作融雪化冰。用麻袋从冰封的河套抬回冰块,很快即转化成十分纯净的热水,大家用它洗脸洗脚洗衣裳洗澡。军需被服厂制作的棉衣棉裤较为宽松轻薄,却不适合兴安岭特区的奇寒特点。军人在哨位,逢风必透,须加穿皮袄。即或如此,仍很冻脚,如果穿毛皮大头鞋,虽然鞋里均为特级优质羊毛皮制作,哪怕垫两付厚毡垫,仍不济事。走出户外没多会儿,双脚即冻得猫抓狗咬般疼痛。除非穿上“太拖拉”方可达到保暖效果。太拖拉是厂家专为驻兴安岭部队特制的超肥厚棉鞋,太拖拉是我指战员对这种棉鞋的昵称。鞋帮采用加厚毡制成,穿着时,还须再加穿一双毡袜,方能保住体温,抵御得住严寒侵袭。那时兴安岭难得见到女人,冬天,即或偶遇,那打扮与装束也与男性别无二致。常见鄂伦春族猎手策马扬鞭疾驰而去,亦是浑身捂巴得严紧,难辨雌雄与年龄。无论春夏秋冬,只要站在哨位,都会观望到茫茫林海的树冠跳舞般泛着波浪,倾听松涛曲曲,使人陶醉,令人心旷神怡。大兴安岭冬长夏短,无霜期仅80至90天,不宜农作物生长,部队所需粮菜一律依赖外运。粮还好说,蔬菜在冬季却难以保鲜。无论多鲜嫩的青菜,运进即变得面目皆非,部队主要食用干菜。秋后,偶尔运进些胡萝卜。事实上,部队几乎一年四季都在吃特制的脱水干菜,食用最多的是那种压缩得四棱道格的南方干菜,纸包装上盖着蓝色楷体字,叫作“鸡毛菜”。炊事班将其泡发与泡发的黄豆烩炒,口感还可以。值得欣慰的是,为了减轻人民的负担,我们开始尝试种马铃薯,并获得了成功。部队也能吃到鸡蛋,是鲜蛋打碎冰冻成坨定量包装的那种,但要经过冷冻处理方能运进来。指战员称其为“冰蛋”。酱油是黑墨般板块式固体酱油,花生油凝固得像猪油一样。总之这里的一切都与外边的世界不同。那会儿在部队指战员中乐观地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兴安岭,四大怪,火车哪有马车快;饮河水,用麻袋,五黄六月吃干菜;丫头小子辨不来。 不久中苏双方关系趋于缓和,我们的施工逐渐地加快了进程。我们修建的这条嫩林铁路,自嫩江经过加格达奇、塔河、漠河、至古莲,全长680公里。由铁道部第三勘测设计院设计,铁道兵第三、六、九师施工。我部进驻大兴安岭腹地之后,为解决工期紧和夏季施工季节短的矛盾,通过反复探索反复实践,逐渐掌握了在高寒气候条件下的施工方法。比方先桥涵,分别利用土壤冻结特点,采用逐冻逐剥的“冻结法”开挖基础和一次爆裂成型的快速施工方法。我们部队多数桥涵均于冬季建成。夏天,广大指战员在繁忙的施工中,还要承受蚊虫的叮咬。耳边嗡嗡响,举头一片黄。蚊虫小咬之多,无法形容。白天是牛虻偷袭,晚上是蚊子肆虐,黄昏和凌晨是那种一团一团类似糠皮子似的小咬软磨硬缠,小咬钻进头发里,咬得头皮刺刺痒痒,有战士诙谐地说,“兴安岭三件宝,牛虻、蚊子和小咬,分工合作三班倒。”部队指战员就是在这样恶劣的自然条件和紧张的施工中奉献着青春,锤炼着坚强的革命意志。年复一年的施工中,铁道兵部队涌现了一批批先进集体和先进人物。有许多同志献出了青春热血甚至宝贵的生命。最为感人的是16连的副班长张春玉,在加(格达奇)嫩(江)段朝阳山1号隧道施工中,突遇意外塌方,战友郭风堂被砸昏,张春玉舍生忘死扑过去,将他推出险区,自己却被巨石砸成重伤。舍己为人的硬骨头战士的高贵品质,鼓舞着我们铁道兵广大指战员。大兴安岭獐狍野鹿兔獾狐等有400多种野生动物活跃其中,长相怪异俗称憨达猂或四不像的麋鹿,旁若无人地四处游荡,甚至有时踱步军营观光。传说还有八斤半的野鸡千斤重的大黑熊出没。它们都是这里的原始土著,是最早的“居民”,这里即是动物的乐园,也是人类的家园。沟沟岭岭还分布着1000余种野生植物,这里成了我国高纬度地区不可多得的野生动物、野生植物乐园。八月初,漫山遍野的野果子成熟了。最早闯入我们视域的是大沟塘里的都柿。都柿果实累累,晶莹如珠。一颗颗胖鼓鼓,肉透透,黑莹莹,约指顶肚般大,油光闪亮的特别喜人。摘下一枚填入口中,甜香可口,味道相当鲜美。吃好了,吃足了。肚子撑得滚瓜圆仍不罢休,仍不忘采摘一些带回军营,给那些值班的战友分享。如果还有剩余,就塞入军用水壶储存。几天后再拧开壶盖,醇香四溢,居然会飘出芬芳浓郁的美酒气息。品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都柿还没吃够呢,坡坡岭岭的北国红豆在参天大树庇荫下也加快了成熟的步伐。北国红豆,当地人俗称雅格达。虽然诗称“红豆生南国”,或许作者的论断是局限了,片面了。祖国地大物博,先贤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北国人迹罕至的高寒禁区大兴安岭深处同样会生长红豆。而且红堂堂一眼望不到边,走出一片又遇一片,走也走不出去。翠绿的秧叶,红豆点缀,红装绿裹。花花绿绿鲜嫣嫣宛若无边的地毯一样,看得人愣眼儿。不过,南国红豆攀高枝头俏,北国红豆卧地秧上结。大片的红豆果秧把坡坡岭岭装饰得十分壮观。红豆秧茎叶鲜翠耀眼。红豆果结的密密匝匝,成熟时红彤彤嫣丽火爆。愈红愈甜,红得泛紫就愈加香甜。你尽可大快朵颐,怎么吃,往够吃,也不会闹心,更不会闹肚子。这是一片纤尘未染的净土,这儿的野果是纯天然的“绿色”食品。八月中旬,雪花挟带一缕寒凉扑面而来。过早眷顾这里的雪,在背坡居然能站住不再融化,一场一场的雪将在此集结度过漫长的冬季。算起来,从兴安岭冰雪消融春花开,到雪花飘飘寒流疾这段时间,也不过短短三个月。足见无霜期何等短暂,气候是何等不同寻常。后来,嫩林铁路全线竣工,车速很快提起来,军队便将铁路正式移交国家,我们将转战盘锦垦区,继续去修建新的铁路线了。告别大兴安岭前夕,战友们成群结队自发地去塔河烈士陵园,依次走过一块块青色的墓碑,向那些为建设这条嫩林铁路英勇献身而长眠在此的战友和首长告别。然后再登兴安之巅,登高远眺,林海涛翻触云天,浩瀚无边。这里是大兴安岭北部,是兴安落叶松的故乡,是中国最美的也是最著名的原始森林之一。这里的棵棵落叶松枝干参天,绿荫蔽日,堪称参天大树。一株株一片片汇聚成森林,森林似海,松涛如歌。仿佛天籁之声,激荡心魄。大兴安岭地区的千山万壑氤氲着浓浓郁郁的松脂芳香,沁人心脾,一直浸润到我们的魂魄深处。有战友提议,我们大家共同唱一支歌吧,让林海松涛为咱们伴奏。是的,那首歌依然是《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大家平时都爱唱,经常唱,唱不够。可如今唱起,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战友们都很卖力,纵情高歌。松涛翩翩起舞,仿佛在为我们伴唱。大家怀着眷恋,也怀着牵挂,更怀着对美好未来的向往,有许多战友唱着唱着居然泪流满面:背上了那个行装,扛起那个枪,雄壮的那个队伍浩浩荡荡;同志呀,你要问我到哪里去呀,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王有才。1968年12月参军。曾发小小说、中短篇小说、散文、散文诗及新闻作品若干。分获第七届、第九届黄河口文艺奖;多篇作品分别在省市和全国文学征文活动中获奖。中篇小说《石匠的抗战》获山东省抗战胜利70周年全省原创文学大赛三等奖;短篇小说《幸福在哪里》获第八届“银鹰杯”全国文学大赛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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