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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豆坑

 新用户62676dui 2023-09-29 发布于内蒙古

(长篇纪实小说《渐渐消失的沙漠》节选)

沙漠之女——苦豆子

父亲念念不忘的苦豆坑,其实不过就是几个沙窝道连接在一起的、约有六七十亩大,相对平缓的一片沙地。

苦豆坑的上风头,有许多长满了白茨和沙竹的沙漠,也许是离村子比较远的缘故,这里的植被没怎么被破坏,长满白茨的沙漠像戊守边关的战士,前面的沙子攻进不来,后面的沙子被风吹走,随着时间的推移,苦豆坑越孱越大。苦豆坑地下水位高,年久日常,路过的鸟、经过的风,丢下苦豆籽、沙蒿籽、红柳籽、甘草籽,醉马草、沙米等籽种,苦豆坑像个植物园,尤其苦豆子最旺盛。苦豆子的适应能力很强,只要根部能吸收到少许水分,它就向周边无限延伸,即使根被挖草药的人挖断,只要有一匝长的一节,只要埋在土中不被风吹干,它就会很快的在土里发芽生。苦豆子的根在地下蛛丝网一样盘根错节,地面上的苦豆秧麦田一样茁壮,有丰富的地下水做后台,两三个月的功夫,苦豆子就蹿起半人高。苦豆子开的是米黄色的花,穗有十几厘米那么长,几十亩的苦豆子连在一起,整个苦豆坑如黄金大峡谷。到了六七月,苦豆子上面飞满蜜蜂,蝴蝶,蜻蜓,和捕捉苦豆虫的胡燕,苦豆子下面有野兔,刺猬,沙狐,沙和尚,沙蛇。苦豆子多,苦豆坑自然也就肥沃,苦豆子落下的苦豆叶厚厚一层,风再薄薄撒下一层沙土,肥沃“沙盖楼”大概就这样形成了。苦豆根是药材,苦豆籽却是上天赐给羊的好饲料(那时候苦豆籽的药用价值还没被发挥),羊吃了上膘。受苦豆坑的影响,苦豆坑的周边沙蒿也特别多,沙漠里的植被多了,风刮不走植被下面的沙土,沙漠自然也没有太大的。

             沙漠之籽——沙蒿

在不长植被的沙滩上,我们拔苦豆子压绿肥时,经常能看到彩色陶瓷碎片和青色的蓝砖。母亲在刨地时,还刨出几枚汉代的“五株”铜钱和一块大圆石(圆石腌制菜用大小正合适),还有一堆炉灰,也就是说,在遥远的汉代,这里就有人居住。是的,再向后推五公里的河拐子,就有临戎遗址,临戎古墓出土了装有少许酒的铜壶。

苦豆坑在河西的沙漠腹地,距东风渠西一公里处,早在一九七二年,父亲就带领社员开发过苦豆滩。一九七二年前,上林场上风头的沙漠长着许多哈蔓,这些哈蔓像是约好了似的,你拉着我我携着你,硬是在漫漫黄沙中安营扎寨,许许多多的哈蔓聚集在一起,如同一张天网把沙子摁在底下,不论风刮的有多大,只要哈蔓没被风连根拔起,沙子就像鱼儿乖乖的呆在网中。上林场的沙子反不了天,沙尘暴把更远的沙子召集过来,企图将上林场的福地洞天彻底埋葬。风的力量虽然强大,风的运送能力也就那样,风携带的万吨沙子扔在上林场,水涨船高,来年哈蔓抖落身上的泥土又站立起来。长年累月,风沙反而像工程队,把原本平缓的沙漠堆积成丘陵、山峦。在每一座白茨圪蛋之间,有弯弯曲曲沟道,在沟道里开渠并不是一件难事。如果是大集体开渠,生产队青壮年多的是。那时候,细粮少,如果要遇到挖大渠这种活,生产队每天给每一个人烙一块一斤面的烙饼。白面烙饼硬气,吃在肚子了浑身都是力气。就这样,父亲领着村里青壮年开了一条渠,皇天不负有心人,那年,粮食打了一万多斤。

那时候,集体有专职护林员,护林员每天都要进沙漠查看,树有没有被人砍伐?白茨沙蒿是不是被人砍了?一旦发现,生产队就开大会,破坏植被的人由背着枪的民兵押着在会上批斗。仅仅时隔十二年,上林场的树枯死了一多半,没遮拦的沙漠一步一步向东风渠碾压过来,昔日的渠道无影无踪,而且增加了几座坟莹。就是说,在原来的旧渠路开新渠,不但要绕开沙漠还得绕开坟墓……。

钱是硬头活气, 审时度势,父亲决定用鹿场的渠。

这年秋天,我们打下五十二亩——七千多根柳树栽。

                           诗人在沙漠寻找文脉

那是我们进了沙漠的第三年,父亲指着一个沙窝道说,都种成麦子。这块地有五亩之多,之后我们叫它五亩地。五亩地的四周都是平缓的沙漠,五亩地原来长满了苦豆子,小麦种进去后地里面长出许多苦豆子,把苦豆子拨掉我们直接放在麦垄做肥料。苦豆子拨掉又长,长出来再拨,直到小麦杨花。

这是第一次在沙漠里种小麦,生荒地的土还比较僵硬,僵硬的土壤小麦扎不下根,所以,五亩小麦只打了两千来斤。新麦下来后,母亲有些迫不及待了,要给我们做拉面,新麦磨出来的面有劲道。新磨的面白的像雪,拉面捞在碗里像粉条。老规矩,第一碗是父亲的,父亲喜欢吃辣子,吃拉面离不开辣子、蒜和醋。父亲美美的夹了一筷子,拉面长,得咬,父亲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

“面里和了什么,怎么这么苦?”

“是不是上火了?”母亲头也没抬,继续拉她的拉面。

“可能吧!” 。父亲又在碗里加了辣子,企图压压苦味,父亲吃到第三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是不是放了白矾?”我们都有些吃惊,因为父亲从来不挑食,母亲做什么吃什么。

“不可能,可能是你嘴苦?”。

我也不信,夹了一筷子就往嘴里送,不嚼不知道,一嚼苦的直摇头。于是,所有的人都开始品尝,苦,真苦。

为什么?

还是四弟聪明。四弟说:“肯定是蜂调了”。

蜂调了?也许,因为小麦在杨花的时候苦豆子也在杨花。这时,我们才恍然大悟。

面太苦了不能吃,倒了又有些可惜,于是就倒给狗,狗也不吃。

母亲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又经过三年自然灾害,吃过树皮吞过糠,这么白的白面,自然不肯扔掉,母亲在做饭的时候,每天少加点,面发苦又不是发霉,吃不坏人,还败火。精打细算的母亲,喂猪的时候也加些,消灭这些发苦的小麦,母亲用了五年之久。

苦因结苦果。就像治理沙漠,既然一脚踏进来了,就得认命,治沙是自己选的,谁也没逼你,再苦也只能咬着牙往肚里咽。

苦豆坑的名字是谁给起的?苦豆坑还长着甘草,为什么不叫甘草坑而叫苦豆坑?

是以为穷,穷是因为生存环境,不信换个环境试试,我们又不傻,八七年,我做收购,两个月就挣了两千八,这在当时像放卫星。再说了,穷又有什么?穷又死不了人,穷只不过是别人穿着名牌光鲜亮丽,我们穿着洗了又洗的旧衣服,如同难民,或者说,有钱的人天天有肉吃有酒喝,谈笑风生,红光满面,没钱的人饭菜里只放了油度日而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有钱的人不会因为有钱,时间像钱存在银行产生利息,一天会多出一小时,一年会多出十天半月,没钱的人除了日子清苦还能咋地?

穷无所谓,苦也无所谓,穷苦人无非就是遇到过不去的坎了,低三下四的向别人求助,说话没底气,凭空矮人一头,这又有什么?有求于人就有求于人吧!何况这种常常有求于人的生存方式,自从我们进了沙漠就已习惯,久而久之,我们还适应了这种穷苦日子,光鲜亮丽的衣服穿在身上不自在。

我常常这样想,苦豆子和我们一样,命中注定就是一个苦命的“人”,苦里生苦里长,苦豆子的茎是苦的,叶是苦的,拔出根流出的汁是苦的,结出的籽还是苦的,如果苦豆子会流泪,苦豆子流出的泪也是苦的。苦豆子的苦,苦在根、基因,即使把它移植在百花园,它的特性依然不会改变,而我们,即要同天斗又要同地斗还得同人斗,可谓就掉进苦水坑内,爬不出来。

苦尽甘来,父亲这样说,可苦海无边也无岸。

来自经济上窘状父亲可以接受,被村里不明是非的人发生矛盾被殴打,父亲不为所动,四弟喝醉了酒,让父亲难过了几天。

那天,姑姑姑被车撞了,父母去看望,我们都不在,沙漠里只留下四弟一人。

空荡荡的沙漠,瞭不见一个人,想找个人说说话,方圆一公里鬼影不见一个,想看看电视打发时间,沙漠里没有,想看电视还的走出沙漠,再说,这么大的沙漠不留一个人不行,要是来个什么人放一把火怎么办?又是在冬季,四弟觉得实在无聊,突然想到了酒。

和基因有关,父亲不喝酒,到了我们这一代,兄弟五人都惧酒。每逢过年过节,来人作陪,弟兄五个一瓶倒。

沙漠里也没炒什么下酒菜,瓮里捞了一盘沙盖,四弟一个人抿着,喝了少半盅,觉得烧心,连忙吃了几口菜,就躺下胡思乱想,躺一会儿,觉得实在没意思,就把剩下的酒一口都干了。

四弟是心里难活。

少言寡语的四弟,有什么事都窝在心里。河东的老房子给老三结婚用了,再回到河东自己成了客而不是主,晚上有时睡不着想看电视,走上二里路,看完了还得回来。关键是没个说话的,每天面对的都是自家人。眼望着同龄人都成双成对结婚生子,有说有笑,自己被沙漠这座大牢房关着,形同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哪里也走不了,亲戚都埋怨他没出息,连个媳妇也瞅不下,四弟委屈啊!整天守着大沙漠,睁眼闭眼都是沙漠,你们让我瞅谁去?瞅沙疙蛋?还是瞅沙牛牛?自己倒是想着,哪怕狐狸精也行,有吗?

唉!麻球烦死了,再喝上一盅盅吧!

三个哥哥都在外面有房子,就算有个瞎了眼的姑娘不嫌弃自己,这沙漠里怎么住?盖房子到也不是问题,树多的是,房子想往哪盖就往哪盖,盖多大也行,关键是没电。

没电,就是瞎子,聋子,外面的新鲜事发生了什么?看不见听不到,傻子人一样。

从河东拉电一公里,从鹿场拉电也是一公里,一公里的线路、电线杆,再加上变压器,至少十万,十万,就是我的这条贱命也不值十万。

电没有,房没有,钱没有,四弟这次一连喝了三盅。

时间一刻也没有停止流动。

风依旧大一阵小一阵的刮着,院子里的树叶,纸,还有几根枯草被风玩的团团转。鸡在西凉房前无精打采的晒着太阳,狗被一根铁链子拴着,不时地发出哀鸣。

父母回来,不见家里有动静,推开门,只听四弟一个人自言自语:

“再喝上一盅盅,再喝上一盅盅”。

父亲看见四儿子一个人喝酒喝多了,先是觉着可笑,后来仔细一琢磨,心里也不是滋味,母亲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下来了。要是以往,母亲会像敬神一样,先把父亲扶上炕,再给父亲脱了鞋,再把父亲常盖在腿上的的毛毯拿过来给父亲盖上……在做完所有,不忘把油灯点着,父亲累了就得抽烟,抽上几口顺顺气,气顺了父亲才说话。母亲今天心情不好,把父亲凉在一旁,先给四弟身上盖了被子,然后捅炉子。父亲知道母亲为什么生气,还知道生谁的气。

见母亲垂泪,父亲安慰道,本地媳妇说不下,外地媳妇也得给说一个。说外地媳妇就意味着要花好多钱。四弟还是娶了一个固原媳妇,媒人的辛苦费就是两千。

苦日子过久了,人就会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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