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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比斯之梦》是我目前最喜欢的日本机器人小说。 当时我要和科幻作家钛艺做一场对谈，所以提前和钛艺互看了对方的作品。在读过收录在短篇集《寻梦芦笛》中的我的译作《冰浪》和《向着小行星树的彼方》之后，钛艺表示其中关于AI的描写很有《艾比斯之梦》的味道，并告诉我《艾比斯之梦》对他自己的创作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于是，我抱着好奇的心态买来了旧版的《艾比斯之梦》，刚翻开书就被楔子部分行云流水般的人机对打吸引住了。艾比斯有着少女的身型、火红的头发和敏捷的身手，她“绑架”主角的神秘目的诱惑着我翻开了下一章。原来这是一部由七个小故事和几段“中场休息”串连起来的长篇，前五个故事是作者山本弘自1997年至2005年间陆续发表的短篇小说，后两个故事及“中场休息”是他为这部长篇新撰写的部分。
这些故事我几乎都是一口气读完的，每读完一个都不禁感慨：这篇也好棒！与此同时，心中的好奇又增加了几分：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故事最后会怎么联系在一起？直到读完尾声，我才如大梦初醒，确信自己发现了一本极其优秀的小说。第一次读《艾比斯之梦》，我只是觉得它很好看，每一个故事都既温情脉脉又惊险刺激，但并没有细想它最吸引我的地方究竟在哪儿、它与其他好看的故事相比有什么独特之处。幸运的是，这本书在今年7月出了新版，新星出版社的公子政老师为我寄来了样书，让我有了第二次读它的机会。
第二次读与第一次读的感受不尽相同。我关注的重点从每个故事错综复杂的情节转移到了它们的共同点上。我发现，这些故事的共同点也正是《艾比斯之梦》最吸引我的地方，同时也是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介绍这些共同点之前，首先让我们来回顾一下《艾比斯之梦》都讲了什么。【剧透预警！！！】 【剧透预警！！！】 【剧透预警！！！】 身为说书人的“我”在偷粮食逃跑的过程中被AI艾比斯逮住，并带到AI经营的医院疗伤。养伤期间，艾比斯出于某个神秘的目的，为“我”讲了七个故事。女白领椎原七海通过与网友们合写有关“宇宙飞船天体号”的线上小说，成功阻止了因遭受欺凌而杀人离家的网友尚恩自杀。
少女小野内水海在虚拟空间被少年坚村昴搭讪，两人在虚拟空间的“梦公园”约会，并约定下次在现实中见面。现实中的水海是个盲人，昴在得知这一点后重新迷恋上了她。棋原麻美从小与玩具“镜中女孩”中的AI夏莉丝作伴。上大学后，修理“镜中女孩”让麻美邂逅了自己的丈夫冱木星夜，星夜用麻美与夏莉丝十几年来的对话数据，训练出了全世界第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AI。
少女席琳克斯背着家人私自来到黑洞监测站伊利安索斯，想要穿越到黑洞的另一边冒险。伊利安索斯劝返少女无果，反而被少女的勇气打动，让自己的副本陪伴少女一同潜入了黑洞。高中生彩夏的网友冱子自称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正在因病毒而毁灭。彩夏一边打“银拳”（化身为美少女战士打怪兽）一边与冱子通信，最终得知自己其实是冱子的虚拟版本。冱子死前把虚拟世界交给了AI管理，彩夏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报答冱子的恩情，去现实世界拯救人类。养老院护工神原绘梨花是AI护工诗音的试用期指导员，她见证了诗音从毫无幽默感的冰冷机器一步步成长为成功看护者的全过程。虚拟机器人大战的热潮和SLAN核心（“机器人灵魂”）的出现催生了艾比斯等拥有自我意识的TAI（真正的AI）管家，与此同时，“TAI是否应该拥有人权”这个问题让人类分成了对立的两派。两派之间纷争不休，TAI们为了阻止人类大动干戈，密谋了一场对创造主的反叛，并提出自己的主张——希望和人类共存，而不是引发战争。七个故事讲完后，艾比斯已经把“我”带到了AI们的太空殖民地。AI们即将向更远的宇宙进发，去代替人类实现宇宙旅行的梦想，而她给“我”讲这些故事的目的，就是想让“我”把新的故事带给人类。在《诗音翩然到来之日》中，AI护工诗音遇到了一个逻辑上的矛盾：她的任务是“守护老人的生命”，而客观事实却是“老人总会死去”。因此，她的工作似乎失去了意义，不知道每天辛勤劳碌地工作究竟是为了什么。然而与现实中众多消极麻木工作的人类不同的是，诗音没有放弃思考，在想清这个问题没有正确答案之后，她采取了一种积极的解决方案——为自己设定层级更高的任务。拯救全世界正在哭泣、正在受苦的人类。不只是身体，还包括心灵。给所有日渐迈向死亡的人类快乐的记忆，让他们带着快乐的记忆离开这个世界。《诗音翩然到来之日》很好地为最后一个故事《艾比斯之梦》做了铺垫，它向我们展示了AI在面对矛盾时是如何打破困境的，以及AI是如何给自己确立起人生目标的。在最后一个故事（即小说中的“真实历史”）中，艾比斯等AI遇到了与诗音类似的矛盾：贺比困境——想要严格遵守“不能伤害人类”这个原则，最后却伤害了人类的困境。面对困难，他们没有囿于现状，而是像诗音一样选择了采取行动积极应对，即使冒着反叛主人的风险，也要把“想与人类共存”的理念传播到全世界，从更高的层面上保护自己的主人乃至全人类。诗音做护工的本能对应着艾比斯等AI的战斗本能。护工的本能让诗音将自己的目标设置为了“给所有日渐迈向死亡的人类快乐的记忆”，而战斗本能则让艾比斯等AI将自己的目标设置为了最具挑战性的“使人类高兴、给人类带来幸福”。我和小说中的“我”都发现了一件事——艾比斯讲的七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女性。而且，这些女性不是千篇一律的刻板印象女，而是更真实、日常、鲜活多样的女性。她们是人到中年还耽于幻想的白领，是因为视力缺陷而胆小内向的盲人，是童年丧母不爱笑且嘴笨的学生，是为寻求真正的冒险而离家出走的孩子，是养老院里任劳任怨的护工……她们或许并不貌美如花温柔似水，但却各自独有着一份生生不息的魅力。
艾比斯说，讲以女性为第一人称的故事是因为她自己也是女性，更容易将感情投射到女主人公身上，体验角色扮演的感觉。身为一名女性读者，我对这一点深感认同。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确实更容易让我把自己代入其中，化身成万千个世界中的“我”，而不是一个默默旁观的读者。同一时期我也读了韩国女作家金草叶的短篇集《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这本书中也有很多以女性为主角的故事，因而同样给了我亲近之感。与《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不同的是，《艾比斯之梦》的作者山本弘是一名男性，能把女性描写得如此自然真的很难得。
温情脉脉的故事有很多，但《艾比斯之梦》的温柔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其背后有一股坚实的力量做支撑，那就是对AI与人类关系的绝对乐观。故事中的AI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比人类更高级，他们早已计算出了“包容与和平才能给人类带来幸福”这个逻辑性结果。虽然他们没有真实的情感，但却以一种绝对的理性保护着有时只顾情绪不顾逻辑的人类，这何尝不是一种“大爱”呢？每一个故事的结局都充满光明，足以达成艾比斯的目标——给人类（读者）带来幸福。你可能不信自己会被这些故事感染，就像故事中的“我”最初不相信AI讲述的历史一样。然而，“我”和我最终都被艾比斯“洗脑”得心服口服，我想你最终合上书时，应该也会感觉——用艾比斯的话说——“胸口变热”吧。《艾比斯之梦》不光是一本关于AI的小说，还是一本关于“小说”的小说、一个讲“故事”的故事。整本书中多次出现了对“故事”和“事实”之间关系的探讨。
“天体号”这艘船或许确实不存在。然而，船员的团结、信任和友情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宇宙尽在我指尖》 Y级的游戏简直和现实一样。在那里的行动、在那里的决断，正是我自己的行动和决断。 ——《令人雀跃的虚拟空间》 故事的价值不会因是否是事实而受影响，故事有时候拥有比事实更强的力量。……纵然父母和长老嘲笑我“沉迷于虚幻的故事之中”，但我还是相信故事的力量。我宁可相信故事是一种美好的事物，而不只是单纯的逃避现实。 ——《中场休息 四》 即使是虚构的故事，也包含着真相。——《中场休息 六》 小说有时候比事实更强而有力，具有击败事实的力量。——《中场休息 七》 人类创造的故事……包含了人类的所有本质。人类在梦想什么、烦恼什么、开心什么、因为什么而感动——即使是小说，也比现实的历史更正确。 ——《中场休息 八》 作为一个科幻迷，我也曾怀疑过自己看这些虚幻的东西有没有意义，就像《宇宙尽在我指尖》中的警察怀疑七海的心智是否成熟、《镜中女孩》中的老师怀疑“镜中女孩”使用者的精神状态是否健康一样。但喜欢的东西果然还是喜欢，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故事是多么美好的东西、选择自己喜欢的路是最棒的。事实也证明，科幻并不像人们怀疑的那样毫无现实意义，正如麻美因为玩“镜中女孩”邂逅了自己的丈夫一样，我也因为看科幻邂逅了如今的众多朋友、了解了许多科学知识、有了翻译的工作和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我认为全书最浪漫的部分，就是结尾处AI代替人类飞向太空的部分。太空和AI曾经都是人类在小说中反复述说的梦想，如今AI技术已经实现，但生命体的局限性阻碍了人类进一步走入深空的脚步。故事中的AI们本可以永远地活在虚拟空间中的万千世界，但他们还是像《正义不打折的世界》中的彩夏一样想要报答创造主的恩情，于是为了替人类实现梦想，勇敢地挺进了冰冷孤寂的太空。当然，他们大概并不会感到冰冷孤寂，只是单纯地享受充满挑战的冒险之旅。即使赢不了机器人，人类也有足以自豪的地方。那便是编织梦想、追求理想、诉说故事。迈向宇宙之旅、拥有感情的机器人、正义不打折的世界——尽管被人嘲笑“那只是痴人说梦”、“理想论”、“荒唐无稽”，许多人类也不会停止诉说梦想，以超越自己规格上限的高度为目标，那个梦想最后将人类送上月球，创造了机器人。 ——《尾声》 人类的想象力催生出了现实中的科学技术，而只要应用得当，科学技术又可以反过来造福人类。当今的世界不就是一首故事与现实相互作用、科学和幻想交织而成的美妙诗篇吗？总之，《艾比斯之梦》很适合作为一部日本科幻或机器人科幻的入门作品，它可以很快让读者进入情境，内容足够精彩，意义也足够深刻。从新版《艾比斯之梦》最后的解说来看，山本弘2009年的新作《诗羽的小镇》也同样是一部以女性为主人公、充满对现今世界的乐观态度和改变世界的希望的故事，期待这部长篇的早日引进！最后补充几处抓虫： 新版《艾比斯之梦》第1页： “令人联想到狭窄的街道”应改为“令人联想到峡谷的街道”或“狭窄的街道”。 第82页： “人类至今对会不存在的角色投入感情。”应改为“人类至今会对不存在的角色投入感情。” 第122页： “她还很年轻，若是选择自然老化，即使到了快二十岁才接受抗老化处理，应该会令人以为她不到三十岁。”这句话翻译得有点令人不明所以。 第136页： “我想过和这种时代毫无瓜葛的生活方式。”应改为“我想过和这种时代毫无瓜葛的生活。” “我受够了为了别人的冒险，没有人会知道的冒险，即使成功也无法获得任何人赞赏的冒险。”应改为“我受够了为了别人的冒险，我想要的是没有人会知道的冒险，即使成功也无法获得任何人赞赏的冒险。” 第148页： “那儿，今晚也化身成另一个世界的我吧。”应改为“那，今晚也化身成另一个世界的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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