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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启龙|考证征伐女真、高丽的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 ──兼论《蒙古秘史》1252年成书之说

 小夏ho78b993zg 2023-09-30 发布于江苏

考证征伐女真、高丽的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

──兼论《蒙古秘史》1252年成书之说

何启龙

摘要:《蒙古秘史》记载窝阔台可汗委派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出征女真与高丽。学界一向认定这条文是后来蒙哥可汗年代侵略高丽的史事 (1253-1259),是被错误移进窝阔台年代 (1229-1241)。本文论证以上条文的确是窝阔台年代的史事。波斯文《史集》记载札剌亦儿台是成吉思汗的一百廿九千户之一,属于左翼。汉文《元史․岁赐》记载也速迭儿是左翼千户之一。二人确是窝阔台年代的将领。窝阔台时代的战役主要是攻伐女真/满洲地区,高丽是次要的。二人应该是镇守女真地区的探马赤军主将,从未到过高丽战场。因此二人不见于窝阔台年代高丽国的文史记录。十多年后女真地区统治巩固,二人就被蒙哥可汗委派攻伐高丽。两件史事完全不同。

《蒙古秘史》的作者为了歌颂窝阔台派出探马赤军平定四方,就举例写了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出镇女真、高丽。《秘史》这段的重点是歌颂窝阔台,因为并举了绰儿马罕出镇伊朗、长子西征平定东欧,与及出镇女真、高丽,以探马赤军为第274节的主轴,将这个件时间不同的史事贯串在同一章节。学者不解《秘史》作者的用心,不了其书写习惯,就简单判断说《秘史》的史事错乱,草率否定《秘史》的史事。《蒙古秘史》记载窝阔台可汗征伐女真的内容没有错误。《秘史》的内容没有超过1252年。另外,程矩夫《雪楼集》收录的常家神道碑文证明了1252年夏天的确举行过宗亲大聚会,正是《蒙古秘史》第282节跋文记录的时间鼠儿年。本文认同《蒙古秘史》成书于1252年。

关键词:蒙古秘史 女真 高丽 探马赤 火儿赤 札剌亦儿台 也速迭儿 蒙古1252

一、 前言

《蒙古秘史》某些记述的史事发生时间、时序,引致学界至今一直争论着《蒙古秘史》成书年份。最终节282节跋文记载的书写年份鼠儿年,要比定为1228年、1240年、1252年、1264年, 也围绕着一个重大分歧:「《蒙古秘史》是一次写成的?还是有所续修、多于一次成书?」当中最棘手的,是《秘史》第274节的内容:

为在先出征女真、高丽的札剌亦儿台˙火儿赤作后援,教也速迭儿˙火儿赤出征了。

这是在第273节窝阔台消灭金国之后,仿似是1234 (窝阔台六年甲午年或以后的事。可是,从史书所见,窝阔台可汗时代出征高丽的将领是撒礼塔唐古札剌亦儿台也速迭儿是迟至蒙哥可汗 (1251-1259才进兵高丽。为此,列雅德 (G. Ledyard) 提出《秘史》不会早于1258年写成,是1264年一次过写成《秘史》全部282节。 罗依果 (Igor de Rachewiltz) 回应,认为《秘史》不是一次成书,是故不可能用后来写成的窝阔台与蒙哥之史事去质疑成书年代。 沙˙比拉 (Sh. Bira) 支持罗依果的说法,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可不可能这两位将领的早期事迹只记载于《秘史》而被高丽人所忽略?

沙˙比拉的提问最有意思,他是假设了札剌亦儿台也速迭儿二人早就活跃于窝阔台年代,只是当时他们仍未为高丽人所知。可惜,沙˙比拉未有深入查证旁引史料论证这假设。 本文将会陈列额外史料证明上述两位将领早见于窝阔台可汗年代,辩证窝阔台征伐女真部落与高丽国的史事,证明《秘史》第274节其实不是蒙哥可汗时代史事,确实是窝阔台之时的纪录。并从《秘史》的叙事风格习惯,推测,《秘史》成书于1252年,蒙哥可汗即位第二年。

二、 札剌亦儿台与成吉思汗的一百廿九千户

《元史˙塔出传》记载其父札剌台(札剌亦儿台的省译)历事成吉思汗与蒙哥,于蒙哥可汗甲寅年 (1254出征高丽。 这条史料广被认识。 不过,单凭《塔出传》简单两句说了札剌亦儿台曾经事奉成吉思汗,他可能只是做可汗近身的箭筒士护卫「火儿赤」,也可能于蒙哥可汗以前并无出外征战。据高丽国文史所见,札剌亦儿台是1253年以后才现身于高丽国。 这与《元史》记载相合。不过,汉文史料再也未有更多记载。他也未有记载于《蒙古秘史》其它章节。

札剌亦儿台曾经事奉成吉思汗,但他的名字不在《秘史》第202节,不属于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大漠之时所建立的九十五个千户。此后,成吉思汗不断扩张,东征西讨,吞并的土地牧场、掳掠的人丁牲口越来越多,额外增添了不少千户。波斯文《史集》追述成吉思汗总共有一百廿九个千户与其不完整名单,代表了成吉思汗晚年的千户数目,大抵可信。 其中,左翼名单保留了一个:「札剌亦儿部人札剌亦儿台˙也速儿千户」。 这个千户名称可以有两种解读:

一、 千户长名叫也速儿 (Yesür),是「札剌亦儿裔」(Ĵalayirtai),出自札剌亦儿部 (Ĵalayir) 蒙古人同名字者甚多,为了避免混淆,习惯在名字之后加上官职或部落族裔,以助区分。 只是,既已经写明是来自札剌亦儿部落,还需要额外添加族裔身份札剌亦儿台,多余重复吗?

二、 这是父子联名的记录方式:父亲是也速儿 (Yesür) 札剌亦儿台 (Ĵalayirtai)。这种父子联名记述方式在《史集》并不罕见。 勋臣父子共管一个千户是常态。

学界普遍认定《史集》这位札剌亦儿部千户长也速儿是《元史˙岁赐》的也速鲁千户。 这是错误的。这位也速鲁千户其实是拖雷的家臣、晃豁坛部人也速儿千夫长。 至于这个札剌亦儿台˙也速儿千户,《史集》没有叙述沿袭情况,也没提过他的事迹,只说到这个千户有后人在伊朗伊利汗国当官,更曾出使元朝。假使这真是父子共管的千户,即使他就是后来进兵高丽的札剌亦儿台,如此简略的信息也是无助判断他进兵高丽以前的事迹。

《秘史》记载了札剌亦儿台的官号:火儿赤,蒙古语 Qorči,又译豁儿赤,箭筒士,是可汗身边特准佩带弓箭的近卫,是身份象征;可汗护卫的地位比在外的千户长要高,而众护卫又以佩带弓箭的最为显贵。 早在1204年铁木真征伐蒙古高原最后强雄乃蛮部之前,已订立怯薛制度:由各千户百户贵族子弟,分编为箭筒士「火儿赤」、勇士「拔都儿」、宿卫「客卜帖兀勒」、散班「秃鲁花」,组成可汗护卫军,日夜轮班守护可汗,也照顾可汗起居饮食。 统一大漠后,护卫编制更加扩大,形式保留不变 (《秘史》第191192226)。成吉思汗死后,窝阔台继承了这支护卫队与其制度 (《秘史》第269278) 1206年后,成吉思汗分封九十五千户之时,怯薛护卫的长官都不会在外兼任千户,没有名列九十五千户长。应当是成吉思汗晚年,领土、人口与日俱增,怯薛长官因应功勋获赐户口与牧场,才在外兼任千户,名列《史集》成吉思汗一百廿九千户。 

札剌亦儿台事奉太祖成吉思汗,既可能是成吉思汗的近身护卫火儿赤,也可能是亲信火儿赤外派成为新的千户。《元史》记载札剌亦儿台曾领受圣旨,不似只是一般的火儿赤,很可能在外执行任务,或甚外派为新的千户长。

三、 也速迭儿与窝阔台的新贵

成吉思汗向来委派千户长领兵出战,但征伐金国之时也开始委派自己的护卫官领兵出征。 成吉思汗九年 (1214),金宣宗南迁、离开中都燕京,成吉思汗委派怯薛勇士──三木合˙拔都儿领兵围攻中都。 窝阔台可汗更是大量起用「火儿赤」箭筒士护卫领兵征战。许兀慎部人「四杰」孛罗忽勒的同宗塔察儿˙火儿赤、札剌亦儿部人朔鲁罕千户的儿子忒木台˙火儿赤就是围攻金国河南的主力,代替了木华黎家族,成为以后数十年攻略、镇抚汉地的蒙古军主力。 窝阔台任命出征西亚的大将绰儿马罕,就是成吉思汗的火儿赤出身 (《秘史》第260270274) 窝阔台初年 (1229-1232) 统领军队出征辽东、入侵高丽的撒礼塔,也是箭筒士火儿赤出身。 所以,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两位火儿赤率兵出征,是合乎窝阔台时代的习惯。

也速迭儿 (Yisüder) 只在《秘史》第274节有所记载。高丽国汉文史料记载已经是1253年以后蒙哥可汗进兵高丽的史事。 有没有史料可以证明也速迭儿在窝阔台年间的活动呢?

《元史˙岁赐》有「也速兀儿等三千户」一条。 这个名字不是也速儿,审音不合。 蒙古数字「九」(yisün ~ yesün) 在蒙古传统有吉祥之意,其衍生字作人名的甚多。比如也速儿 (Yisür),也遂 (Yisüi) 与也速干 (Yisüggen),也松格 (Yisügge),也速该 (Yisüggei),也速伦 (Yisülün),也孙真 (Yisüĵin),也孙台 (Yisütei),与也速迭儿 (Yisüder)。独独没有也速兀儿, 这构疑不合蒙古文名字后缀习惯。 这条目也速兀儿,「兀」当是「歹」之误,即也速歹儿,正是蒙古文也速迭儿 (Yisüder) 的同名异译。

《元史˙岁赐》收录了蒙元帝国将汉地州户分赐给诸王诸将的总纪录,从窝阔台时代的华北五户丝,入元以后的江南户钞钱。 这里要讨论首次岁赐分封,所谓「丙申分拨」。窝阔台八年丙申年 (1236),分割山东、河北、山西州县民户赐给诸王诸将。松田孝一细致考证当中反映窝阔台年间的王族、贵族人物与势力等等。 蒙古诸王诸将分布为左翼右翼,华北分户也跟从左至右的分配给诸王诸将。 该记录并非收录全部蒙古千户长名单,因为分地的五户丝会由上级获取然后分发给下属,即是可汗、诸王与万户长收取岁赐,再分配给下属的千户,千户再分给下属百户等等。 是故,丙申年岁赐的名单都代表了当时的显贵、当权派、高阶贵族。 比如,窝阔台可汗的长子贵由、次子阔端所获的分户是数一数二之多。 右手万户三个投下的长官,为首是孛斡儿出之子孛罗台万户长;斡阔烈․阇里必即成吉思汗十大护卫长、六大将之一斡歌连․扯儿必; 还有忒木台驸马,是窝阔台的女婿。 还有千户长迭该,是成吉思汗赐给窝阔台的王傅。 叙述「勋臣」之排序,首先是左翼万户木华黎宗族、他的同伴、部将,然后是右翼万户三投下,之后是「左手九千户」:合丹大息,也速不花等四千户,ƒ也速歹儿等三千户,帖柳兀秃

要研究正是当中的「也速歹儿」。与他并列的:也速不花,「四狗」者勒篾之子,家世荣显,东方诸大将之首,他被窝阔台尊称为太师。 合丹,既是千户长,更是窝阔台可汗的宿卫长,心腹近臣。 这两人地位显赫,独当一面。 丙申年分拨户口赐封的尽是窝阔台年代的荣显王亲贵臣,不少是窝阔台亲近之人:女婿、王傅、宿卫长。与他们并列的也速歹儿很可能也是窝阔台亲近之人。「火儿赤」箭筒士,正是可汗的亲信之人,进身大将、领兵出外者甚多。他跟《秘史》第278节记载去援助札剌亦儿台的那位也速迭儿˙火儿赤,恐怕就是同一人。如此,就能证明也速迭儿早已活跃于窝阔台年代。

四、 还原《秘史》所表示窝阔台攻略女真的两个阶段

《蒙古秘史》(十三世纪中叶)、汉文《圣武亲征录》(十三世纪末)、波斯文《史集》(十四世纪初) 及汉文《元史》(十四世纪下半叶) 先后成书,它们俱参用了同源史料。 然而《蒙古秘史》的写作风格大异于《元史》与《史集》。《蒙古秘史》不同于中国与欧洲中世纪编年史,其史事记载有不少缺点。《秘史》的书写方式尚在史学初阶:古代历史著作与文学作品同源而未分流,历史混合史诗、口头传说,述事剧力万钧,情感浓烈,深厚的个人色彩,宛如亲炙作者,甚至被怀疑编造故事、是否可信、是否说谎。「史同文章」是史学初期的共有特征,是人类共有现像,希腊有希罗多德 (Herodotus)《历史》[Histories] 中国则有司马迁《史记》。 《蒙古秘史》这部游牧民族第一本史书,也是如此。尤其蒙古人只在十三世纪初、统一漠北之后才创造蒙古文字,记忆与口耳相传几近是唯一的历史承传。 是故,《蒙古秘史》尚未完全脱离民间口头创作,包含了史诗等大量诗歌,史事跟传说与神话交织在一起;充满叙事诗的味道,既歌颂大英雄成吉思汗的功业,也刻意描写战败被杀的悲剧英雄札木合,艺术手法形像生动,人物传记色彩浓郁。 它为了美化成吉思汗,就将上一任的草原霸主克烈部领袖王罕描写为平庸、畸形的丑角,失真、远离事实,有如文学创作。 有学者因而批评《蒙古秘史》没有历史价值,只是口述故事传说。 这样批评是不公允也不客观。大体而言,学者都是极之赞赏《蒙古秘史》的历史价值,它往往收录了绝无仅有的史料。 只是,依靠民间记忆保存着这些重要史料也有着一大缺点:即使《秘史》编者有意顺时序地叙述史事,往往缺乏准确的年代系列; 时间一迅即逝,人物事件更迭发生,草原史家无力驾御,史事编排杂乱无章,为方便叙述或方便记忆,就不顾时间顺序,把不同时期的类同事件包裹在一起,年代错乱不止一二处。 即使记得年份,当时蒙古人惯用十二生肖纪年,不是六十干支循环,时日久远,回忆就容易将同生肖年但相隔了十二年的史事合而为一,出错。 即便如此,《蒙古秘史》的史料仍是独到之处极多,无可取代,不能贬抑。

现在重新审视《蒙古秘史》第274节的内容。第273节消灭金国之后 (1234),接着第274节叙述:箭筒士「火儿赤」绰儿马罕降服巴格达;为增援速不台而派出拔都贵由蒙哥等长子西征获得胜利;ƒ派箭筒士也速迭儿增援此前出征女真、高丽的箭筒士札剌亦儿台 诚然,这里《秘史》的记载为叙事方便而牺牲准确时序──长子西征攻伐伏尔伽河的钦察部落与东欧列国是在攻灭金国以后发动 (1235),在窝阔台可汗临死前夕胜利、回师 (1241) 但《秘史》却将长子西征胜利跟绰儿马罕出征西亚胜利并列叙述。札剌亦儿台、也速迭儿征伐女真与高丽则并列在征伐西亚与征伐钦察之后,以设置「探马」 镇守远方为主轴贯串三件史事,中心线不是编年时序。这节在三处边境派驻探马,是伏笔:第281节窝阔台一生的四大功业之一正是派出探马赤军。

另外,这里也见到《秘史》作者依靠记忆撰写,有差异、不可靠之处。依《秘史》记载,成吉思汗在西征后期委派「四狗」速不台西征伏尔伽河、钦察草原等地 (262),似乎速不台一直未有返回蒙古地区,窝阔台继位实时发动长子西征增援速不台 (270) 史实,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国 (Khwārazm回回国后期 (1221),派出速不台扫荡钦察草原与俄罗斯南部,速不台在1224年回师蒙古。窝阔台即位后,速不台参与了灭金战役 (1233)。灭金以后,速不台以曾经西征钦察草原被委以重要,再度领兵西征,成为长子西征的先头部队 (1235)。《秘史》编者记忆有误,将速不台主导的两次西征二合为一,误以为速不台西征以后从未回来。虽然如此,这里《秘史》保留了中文与伊斯兰史料所没有的重要信息:第270节记载窝阔台1229年登位后实时派军指向伏尔加河地区,意图征服不里牙耳人、钦察人、康里人等。这是事实。 遇到激烈抵抗,无甚进展,才于灭金后调集主力军发动长子西征。

箭筒士「火儿赤」绰儿马罕 (Čormaqan / Čormāgūn),史料记载他被窝阔台可汗任命为驻扎中亚的最高统帅,消灭花剌子模国的残余势力札兰丁。绰儿马罕的事迹广见于中亚、西亚的史料。 《元史》却未有记载此人此事。 《蒙古秘史》记载绰儿马罕却是从成吉思汗开始:第260节记载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国,绰儿马罕在身旁劝谏,获赞赏,委任他出征巴格达 (Baghdad) 的伊斯兰世界之领袖哈里发 (Caliph)。窝阔台登位即派两位将军增援绰儿马罕 (270);胜利后任命他镇守西亚,命令将金银珠宝与好马运返蒙古 (274) 绰儿马罕是可汗的箭筒士「火儿赤」,是亲信之士领兵出外。 这里《秘史》记载独到,远胜汉文史料。有不足的或许如记载速不台一样,将绰儿马罕在成吉思汗时代的事跟窝阔台的混同合一了。

以上绰儿马罕征讨巴格达,与西征钦察,这两件事皆为《秘史》第270节窝阔台登位后 (269的首要事件,是与兄长察合台相议作出的决定,要完成父亲成吉思汗征服未竟之任务,排序先于出征汉地金国 (271273)。这里《秘史》记载正确。汉文《圣武亲征录》记载,成吉思汗死后,拖雷监国期间跟仍未登极的窝阔台「共议遣搠力蛮复征西域」,搠力蛮 (*Čormān < Čormaqan) 即绰儿马罕。 这其实是宗亲大会,不但是共立窝阔台为可汗,更是诸王诸将相讨征服各地。《史集》记载其详细:在窝阔台即位之前、成吉思汗刚离世的那个猪年 (丁亥年1227),诸王诸将相议出兵各边境:征讨胡里改 (*Quriqan),派绰儿马罕到伊朗征剿札兰丁,派军到吐蕃、高丽、女真各地,窝阔台本人亲征汉地。 《秘史》在第270节记载窝阔台登位那一年的宗亲大会商议出征四方,在第274节记录出征的结果,前后呼应。纵合推断,《秘史》第274节记载ƒ出征女真、高丽一事,实也在1228年窝阔台即位的同一年开始。这是推论甲」。

上文解释了《秘史》第274节的背境。现下细心讨论当中征伐女真、高丽的内容。比较、《元史》、《史集》,也能证明《秘史》记录是真有其事:

《元史·太宗紀》(32),五年癸巳 (1233二月:「詔諸王議伐萬奴,遂命皇子貴由及諸王按赤帶將左翼軍討之。

《元史·定宗紀》(38):「太宗嘗命諸王按只帶,帝以皇子從,虜其親王而歸。

按赤带又译按赤台、按只带,是成吉思汗二弟合赤温的儿子 (额勒只带Elčidei < *Elčigidei 按只吉带)。两条史料说的是同一件事,但内容略有差异:军队是左翼军与东道诸王为主,宗王按赤带是总指挥,窝阔台的儿子贵由是后辈跟随从征。这次出兵是讨伐女真族军阀蒲鲜万奴。此人叛金自立,曾降附蒙古,后反叛,割据一方,终在此役被蒙古消灭。 《元史·地理志》辽阳行省开元路条目,提及金末蒲鲜万奴割据此地,癸巳年 (1233蒙古军生擒万奴,「东土悉平。」 定宗本纪记载擒获的亲王,当是蒲鲜万奴。《元史》本纪前文讨伐万奴,后文却写成讨伐金国。窝阔台南征灭金之役,贵由并无参与。这里的金国当是来自蒙古文 Jürčen「女真」,译者误会为女真人建立的金朝。 其实原意是泛指女真人的地域,即东北、满洲地区,无论是蒲鲜万奴的割据政权还是奉金朝号令的官员、女真部落皆身在其中。扫荡东北女真人地区实早在1227年不久已经开始。比较《史集》第二卷「窝阔台可汗纪一」:

「合罕即位之前,在成吉思汗逝世的那个猪年 (1227),留在成吉思汗帐殿中的宗王和异密 (Amīr长官们曾商议过,派遣成吉思汗的侄儿额勒只带 (ﺍﻳﭼﻳﺩﺍﻯ Ēlčīdāī) 那颜和合罕的儿子贵由汗到胡里改 (Qūrīqān ﻗﻭﺭﻳﻘﺎﻥ ) 地区边境去夺取它。他们进行了劫掠,征服了它,为了防守该地区派出了异密唐兀惕·拔都儿,率领一支军队作为探马到那里去 …

这里跟《元史》本纪记载出征蒲鲜万奴是同一件事。不过,《史集》肯定了「推论甲」──征讨女真地区是从1227年开始。《史集》这里为方便叙述就将征讨的结果也写在一起。胡里改 (Qūrīqān ﻗﻭﺭﻳﻘﺎﻥ ),即金国上京路辖下胡里改路, 是蒲鲜万奴势力范围的北部边界。 从汉文史料也能看到「推论甲」的蛛丝蚂迹。蒲鲜万奴以外,金朝的残余势力在1226年(成吉思汗死前一年)仍然存在于辽东的东部。 窝阔台登位 (1229旋令蒙古大将吾也儿撒里答·火儿赤扫荡辽东的金国残余势力。 

整理史料时序,就可以发现蒙古人是两阶段进兵女真地区。首阶段是12271228年宗亲大会决定的,跟委任绰儿马罕进兵西亚、跟派军扫荡钦察草原是同一时间发生。12301232年,蒙古军主力南侵汉地、消灭金朝。 1233年春正月,金国南京开封城投降,金国灭亡之日不远;二月,诸王议决讨伐蒲鲜万奴,这就是第二阶段进兵女真地区。《蒙古秘史》第274节记载:札剌亦儿台·火儿赤出征女真,当属首阶段1228年;派也速迭儿·火儿赤作增援,当是第二阶段1233年。

五、 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在征伐女真与高丽战役的地位

我们要回答第一个问题:何以众多进兵女真与高丽的将领之中,《蒙古秘史》只提了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二人? 没有皇子贵由,大概是《秘史》编者在270节叙述贵由已经出发参与长子西征、攻伐钦察,在其记忆中贵由是不可能参加征伐万奴。回忆的细节错处不鲜,比如《秘史》第260节记载成吉思汗西征期间,三位儿子触怒父亲成吉思汗,木华黎与孛斡儿出在成吉思汗身旁劝吁。这是不可能的,其时木华黎身在漠南、华北主导攻略金国,没有参加西征。 只是,中韩史料皆证明箭筒士「火儿赤」撒礼塔 (*Sartaq) 1229年进攻辽东、1231年进侵高丽的主帅,他给高丽的信牒自称「权皇帝」,权位之高由此可见。 撒礼塔却不见于《蒙古秘史》,反而记下两位不见记载的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何以有此差异?

在此比较窝阔台委派攻掠印度、克什米尔的将领。《秘史》第270节记载窝阔台派出两名将领支持绰儿马罕出征巴格达,他们是斡豁秃儿与蒙格秃。 这两名将领未见于《元史》或《圣武亲征录》。斡豁秃儿 (Oqotur),波斯文《史集》写作 ھﻭﻗﺎﺗﻭ Hōqātū 记载说1235年他奉旨领军攻击克什米尔与印度。 印度、克什米尔的编年史也有记载1235年之前曾遭蒙古兵侵略。 蒙格秃 (Möngkedü) 攻略阿富罕、巴基斯坦的史事详见于印度伊斯兰史料《纳昔儿史话》, 却不见于任何编年纪。他俩的继任人撒里 (Sali) 1252年左右被蒙哥可汗任命出征印度,《元史》 与《史集》记载相当清楚。 相反,《史集》只在追述撒里的前任长官之时才提及蒙格秃与斡豁秃儿二人之名,没有记载他们更多史事。这里《秘史》说明蒙格秃是窝阔台可汗委派到中亚,记载可靠,非他书可比。不过,《秘史》却未有记载这支军队的首任长官:答亦儿˙拔都儿 (Dayir baγatur),《史集》「旭烈兀汗传」称楚记载答亦儿死后三传至撒里,归旭烈兀统领。 答亦儿˙拔都儿随成吉思汗西征中亚,是攻占大城市不花剌 (Bakhara 布哈拉的先锋将领; 绰儿马罕出镇之后,呼罗珊地区 (Khorasan خراسان) 发生叛乱,窝阔台命令答亦儿˙拔都儿从巴达哈伤引兵平乱。 答亦儿˙拔都儿一直统领巴达哈伤的军队,直至1241年战死, 窝阔台可汗同年年底病死。答亦儿˙拔都儿死后,先后由蒙格秃、斡豁秃儿、撒里统领军队。 窝阔台在世期间,攻略印度、克什米尔的重任一直都是答亦儿˙拔都儿作主帅,蒙格秃与斡豁秃儿只是其副手,为何《蒙古秘史》不见答亦儿˙拔都儿之名?这状况很像《秘史》没有记载攻略辽东、高丽的主帅撒礼塔˙火儿赤。笔者推断是因为短寿:答亦儿在1241年战死,撒礼塔在1232年战死; 当二人不是名颂一时的大人物,随着时月推移,后人就无法记起了。《蒙古秘史》是草原史家用记忆写成。这里,我支持另一个解释推论乙:《蒙古秘史》成书相当迟,已经远离窝阔台死后一段时间,不可能成书于1240 (鼠儿年庚子年、窝阔台十二年、窝阔台离世前一年),可能是成书于1252 (鼠儿年壬子年、蒙哥二年)。蒙格秃比答亦儿长寿所以继任领军,斡豁秃儿更活至蒙哥可汗登位之间;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更加长寿,被蒙哥可汗委任为侵略高丽国的主帅。这四人为《秘史》撰者所记得,即使他们当初只是副将,但撰者已记不起主帅,所以就写了副将。尤其攻略印度、克什米尔、高丽等地在蒙古人眼内并不重要,远远比不上金国、钦察、回回国札兰丁等劲敌,攻略该地的细节与人物就更为随意纪录了。即便是重要的史事,出色的人物,由于英年早逝、远离编撰《秘史》的时月,也会被忽略被遗忘。「四狗」之一的哲别,他跟速不台于西征回回国花剌子模的后期被成吉思汗委任领军环绕里海远征高加索山与钦察草原。 可是,《蒙古秘史》第262节首次西征钦察却只提及速不台一人,没有哲别,因为哲别在西征回师后就离世。 速不台却很长寿,活至贵由汗初年。 速不台此后在窝阔台年间再次西征钦察,《秘史》编撰者只记得西征是速不台的大功业,忘记了哲别。 如此类推,征伐女真、高丽的主帅撒礼塔早死,副将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一直活到《秘史》编撰之时,撰者对后二人记忆尤新,遂将二人写为当初征战的代表。

六、 平定女真才是重点,进侵高丽是次要

我们仍然要回答一个重要问题:何以在高丽与中国的史料都不见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参与窝阔台年间征伐女真与高丽的战事?如前述,蒙格秃、斡豁秃儿在印度、克什米尔当地的史书都有记载。即便《秘史》忘记了的答亦儿․拔都儿,答亦儿的史事都有记载于伊朗与印度史书。为何独独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不见于史料?学者无法回答,一律认定二人没有参与窝阔台年代的征战。

列雅德 (G. Ledyard) 提出是《秘史》撰者将马儿年1258年札剌亦儿台 (车罗大与也速迭儿 (余速秃/余愁达侵略高丽国的时间错误地上推了两个生肖循环,误作窝阔台时代的马年1234年,写入《秘史》274节;《秘史》则是在忽必烈刚登位的鼠儿年 (至元元年1264一次写成。 这推测不合理。忽必烈委任汉人史臣王鹗、仿效汉人传统编撰众可汗的编年体实录,极之重视时间次序,说书一般的《蒙古秘史》只是他们的史料原料。 况且,1258年前后大蒙古国发生剧烈政治变动,若《秘史》写于这时代,编者或增修者未有写上贵由与蒙哥的生平,未有写下忽必烈的功绩,并不合理。 按《秘史》第274节编纂主轴是派探马赤军镇戍远方,不是以马儿年为重心。 列雅德此说是错将元朝的修史习惯投射到大蒙古国的草原史家。

罗依果 (Igor de Rachewiltz) 认为今本《秘史》是明代才合为一书,成吉思汗编是第一本,成书于鼠儿年1228年;窝阔台编是第二本,成书于1258年或之后;估计还有贵由篇与蒙哥篇,它们未被明代人汇编合成于今本《秘史》。 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何马儿年1258年侵略高丽的纪录误放入窝阔台时代。此说貌似合理,实则错误,严重矛盾。《秘史》第274节一开始就说绰儿马罕降服了巴格达。然而窝阔台时代巴格达并未降服,是到了蒙哥可汗时代发动第三次西征,才由旭烈兀攻陷巴格达,杀死伊斯兰帝国的哈里发。这是1258年前后蒙古人的大事,不可能写错。

崔允精 (Choi Yoon-Jung) 认同《秘史》是一次成书。他认为1219年奉成吉思汗之命进兵高丽围攻契丹叛军的蒙古副元帅札剌 (箚剌1254年入侵高丽的札剌亦儿台是同一人,《秘史》撰者因为记忆有误,错将两场战役跟1229年起窝阔台开展的高丽战役混淆,三者合一,把蒙哥时代的将领也速迭儿也一起编于窝阔台时代云云。 此说难以成立。史事不合,《元史˙塔出传》并无记载札剌亦儿台于成吉思汗年间进兵高丽、消灭契丹叛军之事。 视札剌为蒙古文 Ĵalayirtai 的汉文省译,相差音节太多。 况且以记忆而论,应当是远离了1258年一段颇长时月才会将事情混淆。但踏入了忽必烈年代,已经是史臣参入汉文与蒙古文数据撰写编年史的时代,不太可能出现严重的时间错置。

艾骛德 (Christopher P. Atwood) 反复论证《秘史》是1252年写成。他认为唯一无法解决的问题:1254札剌亦儿台1258也速迭儿入侵高丽的史事被编入《秘史》窝阔台年代。他认为列雅德 (G. Ledyard) 的解释有所不足。他继承了李文田、沈曾植、屠寄、那珂通世等想法, 指出《秘史》274节原文当是列了主帅撒里答与副将唐兀惕。 艾骛德提议《秘史》虽是一次写成,但后世传抄之时,误将人名撒里答 (*Sartaq) 与唐兀惕 (*Tangγut) 理解为国家或种族名:回回与西夏,视之为阙文;修补这阙文所欠缺的将领名字,错误地填上蒙哥可汗年代的主帅札剌亦儿台与副师也速迭儿,成为今本《秘史》的错误。 这种说法只是变相承认今本《秘史》并非一次完成。艾骛德这里犯了一个大错。假设的原文第274节应当如所谓的今本一样,正如绰儿马罕․火儿赤是人称与职称并列:撒里答․火儿赤 (Sartaq qorči) 唐兀惕․拔都儿 (Tangγut baγatur)!有职称跟随,不应该被误会为地名国名或种族名。即使误会,也只应换上另一名「勇士」拔都儿,而不应换上火儿赤「箭筒士」也速迭儿。

以上诸说法皆出错,无法解释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的问题。这些说法有一共通点:认定《秘史》第274节是表明二人曾经进侵高丽。然而,笔者认为这节《秘史》条文不应该集中在高丽,应该将焦点放到女真。12531259年,其时蒙古已经占领女真地区二十载,统治地位稳固,断不用再派探马赤军镇守。是故这条目跟本不是形容蒙哥可汗年代的事,绝对是描述窝阔台年代刚刚占领女真地区的时代。学者过份重视蒙古攻伐高丽。在当时蒙古人眼中,高丽国并不重要。当时的蒙古人视金国为首要大敌,倾全国之力誓要铲除金朝;其次是同样好战尚武的游牧强国钦察;高丽国、水鞑靼等国「皆可置而不问」。 蒙古人的习惯是要将敌人、反对者斩草除根,不论对手已经变到多虚弱、逃跑到何处也要彻底消灭。比如蔑儿乞部 (Merkit) 被剿灭,余裔不断西向逃跑,成吉思汗多次派将领追剿;蔑儿乞的王子霍都 (Qutu 火都/忽秃西逃投奔钦察部。蒙古要求钦察交出霍都,钦察拒绝。蒙古仇恨钦察接纳仇人,就派速不台出征,决意消灭钦察部,辗转交战二十年。 蒙古对待契丹叛军,同样是斩草除根,追剿到底。成吉思汗六年 (1211蒙古伐金,金朝大败。金朝边境契丹军将领耶律留哥聚众叛金,雄据辽东。耶律留哥归附蒙古,双方结盟,其手下部将有不同意,叛变留哥,对抗蒙古。蒙古出兵击败契丹叛军。契丹叛军余党数万逃窜高丽国,占据城池割据一方。虽然高丽已经远离蒙金争夺的战略要地,但蒙古为斩除草根,就派军南下高丽国,由哈真、札剌统领,围剿契丹叛军。平定乱事,退兵,将契丹降民户口交还耶律留哥。 这是蒙古首次进兵高丽国,目标不是吞并高丽,而是追纵歼灭契丹叛军。此后,蒙古退兵,只要求高丽遣使入贡,苛索财物,始终没有领土要求。 这正因为蒙古对高丽国是「可置而不问」。

蒙丽和战反复。蒙古过度苛索财物,惹高丽反感,高丽托词战乱无法入贡,更发生了蒙古使者归途期间被杀。蒙古认为高丽故意叛约败盟,终启战端。 此乃1231年箭筒士撒礼塔․火儿赤进侵高丽之战事。 蒙古兵长驱直逼高丽王京开城,沿路烧杀抢掠,据城顽抗者屠城。高丽国惊惶失惜,投降赔款,上表称臣。蒙古在攻占的城池设置达鲁花赤官,退兵撤出高丽。然高丽国上上下下从惊慌转为愤怒,抗蒙之心意上扬。不久,高丽国背叛蒙古,尽杀蒙古设置的官员,国君将首都与各地民户迁到海岛以避蒙古兵抄掠,决心抗击蒙古侵略。 1232年,撒礼塔再领蒙军入侵高丽,高丽军民顽抗到底,年底撒礼塔中箭身亡,蒙古退兵。1233年,退守河南的金国终被蒙古消灭,同年割据的蒲鲜万奴也被蒙古消灭。1235年,蒙古派唐兀惕․拔都儿再次入侵高丽国,蒙军席卷高丽领土过半,但始终只要求高丽投降纳贡,派王子与权贵子弟入朝作质子。双反讨价还价,终于在1241年高丽国派王族永宁公王綧为质子入仕蒙古,蒙古又再退兵。 窝阔台死后,蒙古陷入汗位争夺,暂停对外扩张。高丽国又再停止遣使入朝,蒙军入侵则贿赂将帅、遣使求和,拖延时月,坚拒迁出海岛,消极对抗蒙古。终于,1254年蒙古派札剌亦儿台领兵攻伐高丽,占领了高丽三分之一的国土。此后六年,蒙丽双方不断互派使节,讨论入朝、纳人质、退出海岛、还都王京的事宜。1259年,高丽国屈服,以太子王倎入质蒙古,蒙古又再退兵,大部份占领之地交还高丽国。由始至终,蒙古果然没有企图灭亡高丽国。 元世祖忽必烈对待高丽的态度亦如是。 蒙古对攻伐高丽国并不积极,没有打算永久占据。在蒙古人眼中,高丽国是「小国」、是「釜中之鱼」,不在意也不担心。

相反,蒙古对蒲鲜万奴就是出极大兵力。1233年攻陷开封之后,金朝覆亡大局已定,即由诸王按赤带率领、皇子贵由参与,以蒙古左翼兵马攻伐蒲鲜万奴,生擒万奴,夺其国。虽然在蒙古人眼中蒲鲜万奴也是小国,但始终是女真人,跟金朝同源,蒙古决定斩草除根。消灭万奴之后,蒙古以高丽杀死撒礼塔․火儿赤,派唐兀惕․拔都儿领兵再攻高丽国。 但兵马数目就远逊讨伐万奴,贵由等主力军参与长子西征以消灭劲敌钦察。入侵高丽的蒙古军数目跟此前撒礼塔率领的相差无几,并未有为主帅复仇而添加兵马。 

七、 窝阔台时代平定女真地区之推测

所以,《蒙古秘史》第274节所说札剌亦台与也速迭儿攻伐女真与高丽,条文虽然并列二国,但只有女真才是主要敌人,高丽国是次要;因高丽国跟女真部落同属东方,并列一起。蒙古军的主要兵力都在镇抚女真地区,只派出当中的少数侵略高丽。札剌亦儿台是《史集》记载成吉思汗一百廿九个千户之一,属于左翼。也速迭儿是「丙申分户」记载的左手九千户之一,也属于左翼。蒙古人的左翼就是草原的东方,邻近女真──满洲地区,以蒙古左翼兵马出征女真是正常不过。 他们二人当是在出征女真的主力部队之中,是以蒙古军为主力的部队。比较,撒礼塔․火儿赤麾下军队,绝大部份是契丹军队与女真军队。 1228年窝阔台派军出征女真地区,恐怕是有南北两路。撒礼塔统领驻守在辽东辽西附近的契丹、女真兵将,指向鸭绿江,清剿辽东半岛的金朝残余势力之后,越江南下高丽,这应是南路。推论丙──推想蒙古左翼军从草原东部出发,指向松花江、嫩江平原的金上京会宁府、黄龙府,目标是一众归属未明的女真部落, 与及割据牡丹江、胡里改路的蒲鲜万奴,这是北路,也是主力部队。札剌亦儿台․火儿赤或许是北路军的主帅。但蒲鲜万奴实力顽强,同时撒礼塔也在高丽战死。1234年窝阔台派出增援部队,由左手诸王按赤带率领蒙古左翼军,木华黎之孙塔思国王带领札剌亦儿部、亦乞列思部札忽儿臣驸马 等五投下军也在其中,实力倍于从前。左翼千户也速迭儿․火儿赤当是主将之一。平定蒲鲜万奴后,主力军退兵、参与长子西征,留下探马赤军队庶守女真地区,余下派一小支军队由唐兀惕․拔都儿率领再度入侵高丽。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应当是镇抚女真地区的主要军队,没有参与进兵高丽──原因自然是:平定女真才是首要任务,可置而不问的高丽小国只是次要之事。

成吉思汗诸弟「左手诸王」(东道诸王)始封于大兴安岭西麓之地。 蒙金战争爆发后,东道诸王不断向东方的女真──满洲地区扩张。女真地区居住的女真人、兀者人、水鞑鞑等部落生活原始,罕用文字,远离王朝统治中心,史事纪录更加少见。学界判定东道诸王占领了女真/满洲地区大片土地,主要以后来元世祖忽必烈年代「乃颜之乱」反向推敲。 缺乏文献,只能依赖考古资料。松花江下游出土了一颗管民千户印,是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铁木格之嫡孙塔察儿发出的,证明东道诸王斡赤斤家族的领土已经越过胡里改路、牡丹江,到达黑龙江下游。 东道诸王控制了女真地区中部与北部的大片没有城邑的土地;可汗的兵马占领辽西辽东的城邑,控制了女真地区南部。 此说只是大体而言,其实蒙廷与东道诸王在辽东、女真地区的控制地是成犬牙交错之势。 窝阔台与诸王诸将共议平定女真地区,于1228/1229年出兵,1233年增兵,东道诸王以按赤带为首,在嫩江、松花江攻占了大片土地,扩张了诸王的份地;札剌亦儿台․火儿赤与也速迭儿․火儿赤代表可汗朝廷领军出征,攻占的土地与户口自然属于可汗所有。共同出兵的结果,自然是双方的领土属民互相交错。

草原地区、森地地区的原居民不用文字,没留下更多史料。不应因为没有他们留下的史料互相引证,就否定任何一条孤立史料。1229年窝阔台登位后即派遣军队征伐四方边境:伊朗、女真、钦察。波斯文《世界征服者史》记载窝阔台任命两名将军征伐钦察:阔阔台 ﮐﻭﮐدﺍﯼ (Kōkadāi < 蒙古文 *Köketei) 与雪尼台․拔都儿 ﺑﮭﺎدﺭ ﺳﻭﻧدﺍﯼ (Sōnadāi bahādur < 蒙古文 *Sönitei baγatur) 钦察是突厥语系游牧民,居于黑海、里海、伏尔加河、哈萨克草原,他们不用文字,没有档案没有史书;即使后来蒙古人统治此地建立钦察汗国(金帐汗国),也没有像统治伊朗的伊利汗国与统治汉地的元朝写下史书。阔阔台、雪尼台二人不见于他书,没有更多二人出征钦察的记录;钦察部落当时被蒙古攻击却是事实,正是他们抵抗激烈,导致窝阔台发动「长子西征」撤底消灭钦察。 同样,女真部落生活简单,狩猎、畜牧,不用文字,也没有档案与史书。同样是在1229年派出征伐女真,《秘史》记载的二名将领: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怎能说没有其它史料证明他们出征女真,就倒过来否定《秘史》的记载?

既然能以元世祖忽必烈时代的纪录推论东道诸王在前代的满洲地区领土,不妨以蒙哥可汗年代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的活动上溯推敲二人在窝阔台年代的活动。蒙哥可汗即位,蒙古再度征伐高丽。1253年,蒙哥可汗任命东道诸王合撒儿的长子也古总领军队攻伐高丽。 后因也古跟另一东道诸王斡惕赤斤․铁木格之孙塔察儿内讧,札剌亦儿台˙火儿赤就被委任替代总令攻略高丽的任务。是次征伐高丽的军力至为庞大,首次动员东道诸王参战。 东道诸王忽剌出、桑吉,也听命札剌亦儿台节制。 蒙古社会阶级深严,黄金家族血统地位崇隆,诸王身份尊贵,断非一般将帅能驾御的。推论丁:在蒙哥可汗时代,札剌亦儿台已是闻名的先朝老臣,是长期驻扎女真地区的探马赤军,彼邻东道诸王,合作多年,关系良好。因此,蒙哥就委派札剌亦儿台统领东道诸王诸将。蒙哥用人谨慎,征伐高丽的将领大多是从前已经参与攻伐高丽国、经验丰富, 更亲身召见当中的老将吾也儿询问征伐事宜。 假如札剌亦儿台不是先朝重臣,从前未有镇守辽东、女真地区,未曾跟东道诸王合作,恐无法胜任。 

八、 总结、兼论《蒙古秘史》1252年成书之说

归纳本文论点:《蒙古秘史》第274节是记载窝阔台征伐四方、派驻探马赤军队的大功绩。当中提及札剌亦儿台˙火儿赤与也速迭儿˙火儿赤征伐女真与高丽。这次征伐其实重点是女真地区,高丽国在蒙古人眼中是可置而不问的小国,蒙古平定女真地区的军力远大于入侵高丽国的。至于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二人早已活跃于窝阔台年代,他们皆是蒙古的左翼千户长。推测二人参与了攻略、镇守女真地区,未有参与次要战场高丽国。他们未必就是主帅,但应当是主要将领之一。同时代的撒礼塔˙火儿赤与唐兀惕˙拔都儿虽然活跃于辽东、高丽,但二人短寿,没能活到贵由汗与蒙哥可汗的时代。 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却很长寿,一直活至蒙哥可汗年代。窝阔台死后一段不短的时日,《蒙古秘史》方写成书。由于蒙古的草原史家依赖记忆与口述故事,对规模较少的战事记忆模糊,记不住早死的、名气稍逊的将帅,只记得起仍然在世的将领,所以于描述窝阔台年代征伐镇庶女真与高丽的史事,只写下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二人。及蒙哥可汗要派兵攻略高丽国 (12531259),就委派这两位先朝老臣担当重任。此次蒙哥可汗的高丽战役发生在《秘史》成书之后,实跟《秘史》的内容无关。

《秘史》记述窝阔台的功业:派出探马赤军进驻四方边境,收录了征伐女真、高丽之事。此战役不很重要,战况并不激烈,《秘史》编者就简化史事,将数年的战事浓缩为一句;高丽是次要小国,就弃掉侵略高丽的将帅,只写下驻扎女真的探马赤军主帅。如此,写成了《秘史》第274节最后一句:「为在先出征女真、高丽的札剌亦儿台˙火儿赤作后援,教也速迭儿˙火儿赤出征了。」

中国与高丽国的汉文资料丰富,历来修史作风严谨,史料可靠。学者都信任、依赖汉文史料。他们很直觉的将汉文数据记载蒙哥可汗年代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入侵高丽国的史事,比对为《秘史》记载二人于窝阔台年代征伐女真与高丽,认定两者是同一件事。为这误判作出了种种解释,诸说皆不能成立。更因为这误判,而错解了《秘史》的成书年代。这些出错,皆因未有理解《秘史》的撰写风格、体例、内容重点。这种错误,其实早就发生在元世祖忽必烈的史臣之手。他们编修《太祖实录》、《太宗实录》、《圣武亲征录》之时,校兑《蒙古秘史》的内容,整理时序,补充汉文史料。他们似乎对《秘史》某些史事孤例弃而不用。比如《秘史》第270节至274节记载窝阔台登位之后派兵征伐四方,在《圣武亲征录》只保留了长子西征与「搠力蛮 (绰儿马罕复征西域」两条,其它如蒙格秃与斡格秃儿出征印度与克什米尔就被弃掉。到了今本《元史》太宗本纪,就连绰儿马罕西征也消失了。同样,元朝史臣没有采纳《秘史》第274节记载札剌亦儿台与也速迭儿出征女真的条目,未有发现1228/1229年蒙古出征女真的史事。他们依赖汉文史料写下撒礼塔1331年出征高丽国、1333年东道诸王按赤带统领大军征讨蒲鲜万奴、1335年唐兀惕再征高丽。汉文资料比《秘史》详细得多,但不等于《秘史》的记载有误,亦不应忽视《秘史》代表了汉文史料所没有的内容。今日学者不应再犯古人的错误。

本文主旨不在探讨《秘史》成书年代。只是本文明示了《秘史》的特性:为叙事方便而违逆时序编排,内容来自草原史家的回忆,会因为时代久远、记忆模糊而跟史实有所偏离。不了解《秘史》这些特性,自然无法正确回答《秘史》的成书年代。本文论证了《秘史》第274节记载窝阔台年代札剌亦儿台征伐女真,这是确有其事,并非1252年之后的史事。这结论为《蒙古秘史》成书于鼠儿年1252年之说扫除了一个重大障碍,令1252年成书之说变得更有可能。艾骛德 (C. P. Atwood) 归纳了《秘史》成书年代的各种说法、各种疑问,一一回答,指出《秘史》是1252年一次过写成。 不过,艾骛德始终无法解答的两个难题。第一个就是《秘史》第274节札剌亦儿台出征女真、高丽的事。本文反驳了艾骛德的解说,作出更合理的答案。第二个问题是史书并无记载蒙哥可汗的鼠儿年1252年曾经举行过「忽里台」(Qurilta 忽邻勒塔宗亲大聚会。艾骛德认为:大蒙古国每次出征四方之前必会举行宗亲大聚会,共同商议,凝聚共识;1252年秋七月,蒙可可汗派皇弟忽必烈出征大理,撒里出征印度,旭烈兀西征巴格达,十月东道诸王也古出征高丽, 旁证该年曾举行宗亲大会相讨军国大事。 其实,南京大学陈得芝教授已经找到了直接的文献资料证明1252年夏天曾经举行宗亲大聚会,和同《秘史》1252年成书。 程巨夫〈信都常忠懿王神道碑〉:

宪宗二年夏,会诸侯王于驴驹河之上,命宿张具。河忽大涨,列鼎横溃,太傅身救获免,会无废礼。

鼠儿年1252年夏天确曾举行宗亲大聚会。 简而言之,《蒙古秘史》1252年成书之说已无障碍。笔者认同此说。(本文作者为中国南海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兼任研究员

文章原刊于《元史及民族与边疆研究集刊》第三十四辑,注释从略,引用请核对原文。

责编: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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