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完成唯物主义的思想转变之后,马克思开始在政治经济学领域探索新理论,旨在批判资本主义私有制与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为实现社会主义提供哲学论证,《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异化劳动为核心的哲学理论便是这一探索的重要成果。此时,马克思无疑受到了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及异化理论的影响,赞赏费尔巴哈“给社会主义提供了哲学基础”。但即使在1843年,马克思也从未毫无保留地接受费尔巴哈,而是在独立的历史研究中完成了唯物主义转向,如今亦是如此。除了应用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理论之外,马克思也在政治经济学研究过程中找到了支撑异化劳动理论的新线索,而这是以往研究所忽视的。近年来,MEGA2的《巴黎笔记》文献便披露了马克思在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理论之外的丰富政治经济学探讨,后者恰恰构成了马克思创新异化劳动理论的坚实内容。可以说,正是在转向围绕资产阶级社会现实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后,在汲取其中围绕劳动活动的哲学线索的基础上,马克思才自主形成了独特的异化劳动理论。不可否认,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总体上是在费尔巴哈的影响下提出了以异化劳动为主的哲学理论。具体来说,费尔巴哈认为,人作为感性存在,其类本质在于他无时不处在与他人、与自然的爱的关联中。宗教是人的类本质的异化,因为宗教中人对神的信仰替代了人与人之间的爱的关联,人的本质被异化为神的本质。那么,只有扬弃宗教异化,才能复归人的类本质,从而实现人的感性存在。与此相似,马克思将人的类本质视为自由自觉的感性劳动。异化劳动是人的类本质的异化,因为在私有制条件下,劳动者同他的劳动活动及产品相对立。那么,只有扬弃异化劳动,才能复归人的类本质从而实现人自身。由此,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序言中坦言:“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以及整个实证的批判,全靠费尔巴哈的发现给它打下真正的基础。从费尔巴哈起才开始了实证的人道主义的和自然主义的批判。”但必须注意到,不同于费尔巴哈的宗教异化理论,马克思进一步提出了以异化劳动为主的哲学理论,这一思想创新离不开此时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1843年10月中旬至1845年1月底,马克思在巴黎开展了第一次系统的政治经济学研究,研读了大量的政治经济学作品,共留下九个摘录评论的笔记本,被称为《巴黎笔记》。正是在这一轮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基础上,马克思才撰写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形成了以异化劳动为核心的哲学理论。因此,《巴黎笔记》是研究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不可忽视的文本群。 按照摘录与评论的主题内容的不同,可将《巴黎笔记》的九个笔记本分为三组,第一组包括斯密、将斯密理论系统化的萨伊、作为斯密追随者的斯卡尔培克、李嘉图及其追随者麦克布洛克、穆勒等的作品,这些作品大多是对资产阶级社会经济活动的理论化反映与肯定。第二组以比雷、布阿吉尔贝尔为主,他们的作品提及资产阶级社会引起的工人贫困、金钱至上等问题,倾向于反思资产阶级社会的真实状况与现实矛盾。第三组是关于勒瓦瑟尔、色诺芬的作品,这些作品与政治经济学研究关系不大,很可能是《克罗伊茨纳赫笔记》政治历史研究的延续。又由于此时马克思大量阅读的是法文著作,因而我们将聚焦《巴黎笔记》第一、二组的法文文本,探究马克思如何从政治经济学研究中汲取哲学线索,融入异化劳动理论的创新中。首先,在以斯卡尔培克、斯密等政治经济学家为主的第一组文本里,马克思逐渐注意到了政治经济学呈现的经济现实,特别是人类劳动创造财富的真实状况,并从中提炼了从劳动活动理解人类存在的哲学思想。这将有助于马克思将人的本质定位在自主的劳动活动上,作为异化劳动理论的出发点。最初在研读斯卡尔培克时,马克思主要是用法文逐句摘录,辅以少量的德文概括与评论,这显示出此时马克思正处在政治经济学研究的起步阶段。不过,他并非毫无目的地铺展研究,而是聚焦于斯卡尔培克独特的价值类型理论,这便涉及人类通过劳动活动创造财富的线索。比如,一开始研读斯卡尔培克时,马克思便混用德法双语摘录了其区分的两种类型的价值。一种是“原始价值,是自然的馈赠” ,来自“自然的生产力量”, 因为自然提供了符合人们需求的天然物品,是原始价值的来源。其中马克思特别关注到,在自然前面的人并不是被动的抽象存在,他天然地具有改造自然的能动力量,“人的内在力量是智力和从事劳动的身体素质”。在简短摘录了原始价值后,马克思接着关注了作为“人类劳动产物”的“次要价值”。显然马克思对斯卡尔培克所说的次要价值更感兴趣,为此他详细阐述了次要价值的独特之处。比如,与原始价值不同,次要价值是在分工交换等社会条件下人类通过劳动改造自然的结果,它来自“社会状态的力量,则在于分工的能力和在不同的人中间分配不同工作的能力……在于交换相互服务和交换那些构成生活资料的产品的能力”。这导致在自然的生产力量之后,人类发挥智力和身体力量的劳动成了社会生产的第二原则,制造了供人使用的全新物品,创造了巨大的财富,“生产是对人的智力和身体力量与对自然生产力的同时使用,目的是创造新的价值或增加现有的价值。” 只是马克思注意到,人类发挥智力身体力量得来的产品与财富不属于人自身,而是供他人所用,因为次要价值是资产阶级社会在私有财产的前提下开展劳动、分工、交换的结果,“权利(即财产所有权)的存在是引起交换的第一个必要条件……专有财产所有权(droit de propriété exclusive)的存在对于在人与人之间进行交换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在对斯卡尔培克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中,马克思开始觉察到一条从劳动活动角度理解人类存在的肯定性线索,即人并非一成不变的抽象存在,他天然具有改造自然、创造财富的劳动生产能力。特别是人能够凭借天然的劳动生产能力改造自身与社会,创造出自然界无法直接提供的产品与财富。这意味着,资产阶级社会累积的大量财富都是人类发挥智力和身体力量、投入劳动活动的结果。这提醒马克思,资产阶级社会在分工交换下积累的财富其实是人类劳动活动的外化结果,只是在私有财产的前提下,人们天然的劳动生产能力被挪用,财富不属于劳动者,而是被资产阶级占有。随后,在《巴黎笔记》研读斯密、李嘉图时,马克思的摘录方式发生了显著变化,他主要用德文摘录译文或概括原文内容,混杂着法文语句。这种摘录方式的变化反映出马克思进入了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深入阶段,他更主动地表达自己对政治经济学范畴理论与经济现实的评价。于是在对斯密、李嘉图的摘录中,马克思“反客为主”地使用德文进行概括评论,强化了从劳动活动理解人类存在的肯定性线索,讽刺资产阶级对劳动创造财富的强取豪夺。比如在《巴黎笔记》中,马克思认为以斯密、李嘉图为首的政治经济学家承认,人类依靠劳动活动才能维系生存创造财富,“劳动……是一切价值的源泉——它的相对量……是调节商品相对价值的尺度。”在尚未进入资产阶级社会的原始状态中,劳动产品属于创造财富的劳动者,“在土地所有权和资本积累之前的原始状态下,整个劳动产品属于工人。他既没有所有者也没有主人,必须与之分享。” 根据这一立场,马克思大量评论讽刺道,在资产阶级社会中,政治经济学研究的财富是人通过劳动创造的,但付出劳动的工人没有获得任何东西:“李嘉图强调指出:工人没有因劳动生产力提高而赢得任何东西。这一点很出色。”最终,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马克思将这条线索吸收到异化劳动理论中,锁定劳动活动作为人类存在的本质规定,并揭露资产阶级在私有财产前提下非法占有劳动创造的社会财富。一方面,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确证,人的类本质体现在人天然具有的智力与身体力量上,人在自身生命力量的驱动下会参与到改造自然的劳动活动中。“工人自己的体力和智力,他个人的生命——因为,生命如果不是活动,又是什么呢?”“人的普遍性正是表现为这样的普遍性,它把整个自然界——首先作为人的直接的生活资料,其次作为人的生命活动的对象(材料)和工具——变成人的无机的身体。”这与马克思在《巴黎笔记》中注意到的人类改造自然、创造财富的线索十分接近,都在肯定人天然具有的劳动生产能力与改造自然的根本价值。为此,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分工”片段里还多次引用斯卡尔培克的观点,即人天然具有改造自然的智力与身体力量,“人生来就有的力量:他的智力和他从事劳动的身体素质”。另一方面,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将斯卡尔培克的次要价值理论与对斯密、李嘉图的研究,融入对资产阶级非法占有劳动财富的批判中。马克思指出,在斯卡尔培克区分的“来源于社会……即分工和交换”的次要价值里,劳动不再是人发挥智力体力的生命活动,而是彻底沦为丧失意义的机械活动:“用分工和交换来说明财富、生产。承认分工使个人活动贫乏和丧失……人的劳动是简单的机械的运动……个人生产的无效果和财富的大量生产。”结果是,虽然人类通过劳动改造自然创造财富,但在以私有财产为前提的分工交换活动下,本该属于劳动者的财富却被资产阶级非法占有,这是政治经济学不愿提及的现实。“断言分工和交换以私有财产为基础,不外是断言劳动是私有财产的本质,国民经济学家不能证明这个论断而我们则愿意替他证明。”并且,从斯密到李嘉图的政治经济学发展过程中,他们进一步贬低了劳动者,为资产阶级窃取劳动财富背书。“从斯密经过萨伊到李嘉图、穆勒等等……他们总是自觉地在排斥人这方面比他们的先驱者走得更远……因为他们使具有活动形式的私有财产成为主体”。因此,从《巴黎笔记》的第一组文本可见,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中逐渐摸索到了一条从劳动活动理解人类存在的肯定性线索,其中还蕴含着批判资产阶级窃取财富的可能性。对于此时深受黑格尔辩证法影响的马克思来说,这无疑接续了黑格尔给予他的哲学启示,即将劳动视为人类自我实现的关键环节。因此,关于斯卡尔培克等人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使马克思进一步确认,人并不是毫无现实内容的抽象存在,相反,人在本质上具有改造自然的智力与身体力量,可通过劳动活动能动地改变自身存在,创造社会财富。这有助于促使马克思从能动的劳动活动出发定义人类存在,作为异化劳动的理论出发点。其次,在以比雷、布阿吉尔贝尔等政治经济学家为主的第二组文本里,马克思对比雷作品的关注尤为重要。因为比雷关于工人贫困与劳动商品化的主题,既为马克思提供了批判资产阶级社会的现实依据,也推动着他在劳动活动上探究异化的根源,形成异化劳动这一核心批判范畴。作为西斯蒙第的弟子,比雷是19世纪法国著名的社会学家、哲学家与经济学家,因其作品《论英法工人阶级的贫困》而声名大噪,获得了当时包括蒲鲁东在内的法国社会主义者的关注。比起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他更早地研究了资本主义国家工人的贫困状况及原因,旨在匡扶彰显道德人性维度的政治经济学研究。由此,比雷认为当前政治经济学研究最大的问题是,它成了一门仅仅关注财富增长的学说,忽视了社会生活的政治目标与道德诉求,将资产阶级社会的工人贫困现状视为理所当然。“我们在这里想要说明的是,政治经济学,就其当前的结构而言,只涉及科学的形而上学部分。它创造了财富本体论,却忽视了其道德。” 对于亟须批判资产阶级社会的马克思来说,比雷的作品显然是值得参考的。因此,马克思在《巴黎笔记》中充分研究了比雷的《论英法工人阶级的贫困》,并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多次引用,甚至在1845年继续钻研这部作品,可见此书对他的意义之大。在《巴黎笔记》中解读比雷的《论英法工人阶级的贫困》时,马克思时而用法文摘录原文,时而用德文翻译原文,主要关注资产阶级社会工人在身体与精神上陷入贫困的经验事实。比如,“贫困是一种文明的现象(la misère un phénomène de la civilisation)。” “在英格兰,人力踏车和手臂磨是我们知道的最可怕的苦难症状:一个富裕的国家,凭借其工业的天才能力和将机械(la mécanique)的奇观用于生产而强大,为了驱使贫民而利用野蛮的工具,迫使罪犯和穷人遭受针对过去奴隶的酷刑”。随后,马克思便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引用比雷,揭露资产阶级对劳动者的剥削与政治经济学对人的贬低。比如,马克思引用比雷指出,贫困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必然结果,因为资本家只把工人视为仅有肉体需要的牲畜,拼命压低雇佣工人的价格:“雇主用只够满足工人最迫切需要的低价格来购买工人的劳动,对于工资不足或劳动时间过长,他不负任何责任,因为他自己也要服从他强加给别人的法律……贫困的根源与其说在于人,不如说在于物的力量。”旨在发财致富的政治经济学也将工人视为劳动的动物,彻底贬低人的价值,“它像大征服者那样冷酷无情地浪费那些构成其军队的人的生命。它的目的是占有财富,而不是人的幸福”。不仅如此,在对经验事实的摘录中,隐约浮现出马克思对比雷劳动商品化理论的关注。最有意思的是,单从《巴黎笔记》的摘录文本来看,马克思仅仅记录了几处关于劳动商品化的散乱段落,似乎对此并不重视。但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又集中引用、阐述了比雷的劳动商品化理论,且大部分内容此前并未出现在《巴黎笔记》中。跟读摘录与自主论述的文本差异,凸显出马克思对比雷劳动商品化理论的独特关注。而马克思之所以关注劳动商品化理论,是因为它恰恰有助于揭示资产阶级社会导致工人贫困及劳动畸变的必然原因。比如,在《巴黎笔记》摘录第一部分的“英国农业人口的贫困”时,马克思开始提及比雷的劳动商品化理论。他发现,正是在资产阶级社会劳资对立的特定条件下,劳动才被迫进入商品化进程,畸变为奴役自身的强制活动。“只是临时工的农民,他们除了佃农和地主提供的工作之外,没有其它谋生手段……他们的收入会下降……低到人类所能忍耐承受的程度。与资本完全分离的劳动是一种简单的原始商品(simple marchandise brute),必然遵守所有商品都服从的规律;它的价值将越来越低,直到以最便宜的价格出售为止。” 因为在资本与劳动彻底分离的社会条件下,资本能自由雇佣劳动,工人因缺少谋生手段只能被迫出卖给资本,使劳动从有尊严的生命活动沦为被贱卖的商品与被奴役的强制活动。“临时工只是领工资的人,他们以低廉的价格将自己出卖给农场主,以获得一份并不稳定的工作,因为这里不总需要相同数量的人手,每天雇用的是不同数量的工人。” 随后,通过研读第二部分的“曼彻斯特、利物浦等地穷人的居住状况”等经验材料,马克思愈加确认劳动商品化在资产阶级社会里普遍存在,引发了工人必然陷入贫困的现实危机。由于占有生产资料,资本处在劳动力市场的优势方,它不仅能自由雇佣劳动,更能不断压低劳动价格,提供维系工人生存的最低报酬。这导致工人即使辛勤劳动也只能在贫困线上反复挣扎,并不能换得富足的生活,“他们告诉我们国家工人一个致命的秘密,那就是将他们的需要限于维持动物生命(l’entretien de la seule vie animale)的水平上,仅仅提供像野蛮人一样延长他们生命的最低生存资料。” 可见,通过对劳动商品化的研究,马克思不仅揭示了资产阶级社会工人必然陷入贫困的客观原因,更目睹了劳动如何从生命活动颠倒为与人相对立、奴役人自身的强制活动。这无疑为马克思提供了一条与传统政治经济学相异的理解劳动的批判性线索。传统政治经济学将劳动视为财富的源泉,但马克思关注的比雷则强调劳动作为人类活动的生命价值,并以此出发指认现实层面畸变的强制劳动活动。这不仅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在凸显人的价值上具有同质性,也为马克思在劳动中探究异化根源,形成异化劳动的核心批判范畴提供了理论指引。于是,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马克思进一步引用阐发了劳动在被迫商品化过程中发生的现实畸变,并将其纳为异化劳动这一哲学范畴的应有之义。比如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马克思继续引用《巴黎笔记》中未摘录的比雷劳动商品化内容。劳动不再是工人发挥才能的生命活动,而是工人身体与精神被折磨的痛苦活动,“于是工人不得不按照人家同意的价格出卖自己的人身和力气。加在他们身上的劳动,时间越长,越使他们痛苦和厌恶”;劳动不再是赢得尊严的生命活动,而是维系工人肉体生存的外在手段,“所以能忍受强加在他们身上的重担,既不是出于忠诚,也不是由于义务;只不过为了逃避那沉重的饥饿命运……可以看到有些工人每天连续紧张劳动十六小时,才勉强买到不致饿死的权利。”而且,这些内容与马克思异化劳动的哲学内涵十分接近。特别是劳动畸变为痛苦折磨的强制活动对应着异化劳动的第二重内涵,即人与自身劳动相异化,“他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外在的劳动,人在其中使自己外化的劳动,是一种自我牺牲、自我折磨的劳动。”劳动畸变为维系生存的外在手段则对应着异化劳动的第三重内涵,即人与自身类本质相异化,“劳动这种生命活动、这种生产生活本身对人来说不过是满足一种需要即维持肉体生存的需要的一种手段。”因此,《巴黎笔记》的第二组文本透露出,对马克思而言,以比雷为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不仅提供了揭露资产阶级剥削工人的现实依据,而且凸显出一条基于劳动活动反思资产阶级社会异化问题的批判性线索。特别是比雷对劳动商品化的独特分析,更有助于推动马克思在由资本奴役的劳动活动中探究异化根源,形成异化劳动这一核心批判范畴。总的来说,在《巴黎笔记》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中,马克思汲取了基于劳动的两条哲学线索,一条是从创造财富的劳动活动定义人类存在的肯定性线索,另一条则是从由资本奴役的商品化劳动探究异化根源的批判性线索。这种异质性的思路使马克思得以对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进行创新,为其建构独特的异化劳动理论提供思想指引和内容支撑。这向我们昭示,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固然吸纳了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方法,但不可忽视的是,正是通过《巴黎笔记》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他才汲取了围绕劳动活动的哲学线索,形成以异化劳动为主的全新世界观。如果撇开《巴黎笔记》的政治经济学研究,那么马克思创立异化劳动理论的过程可能会沦为对费尔巴哈哲学的纯粹理论演化,甚至会掩盖其中马克思突破费尔巴哈、走向社会现实的重要线索。
三、在超越中革新:青年马克思的思想变迁之路
马克思从未简单地全盘接受他人学说,而总在自己思想独立发展的基础上吸收各方观点,他与费尔巴哈的理论关系便是如此。从一开始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就不是简单的认同关系,而是进行了积极创新。他不仅在《克罗伊茨纳赫笔记》的历史研究中自觉实现了唯物主义转向,也在《巴黎笔记》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中提炼了关于劳动活动的哲学内容,创立以异化劳动为核心的哲学理论。更重要的是,马克思并未停在费尔巴哈的影响下,而是逐渐放弃费尔巴哈的抽象哲学,开启关于社会历史现实的全新研究。这体现在借助政治经济学社会唯物主义的独特视角,马克思不仅得出了突破费尔巴哈的理论论断,并且开始跃出抽象哲学话语,触及从社会现实出发的客观研究;最终通过社会现实的自主研究,马克思才逐渐摆脱费尔巴哈的影响,开辟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可见,在转向唯物主义、探索异化劳动理论的思想发展过程中,马克思既博采众长汲取费尔巴哈的智慧,更在推陈出新不断突破费尔巴哈,凭借自主的现实研究探索批判资本主义的哲学世界观,他者理论的光辉无法掩盖马克思独立探索的思想道路。具体来说,通过《巴黎笔记》的政治经济学研究,马克思发展应用了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却同时来到了突破费尔巴哈的重要时刻。因为费尔巴哈哲学的特点在于,他是在自然领域阐释人的本质,也是在宗教领域讨论异化的发生,明显缺乏社会现实的具体内容。而凭借对斯卡尔培克、斯密、比雷等的政治经济学研究,马克思在人的本质、异化问题上的论述都明显突破了费尔巴哈。比如,在对斯卡尔培克、斯密等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中,马克思逐步提取了劳动与人类本质勾连的哲学思想。进入工业文明之后,凭借知识和技术的累积,人类可以通过改造自然的劳动推动社会变化,而且能在社会分工的普遍劳动中创造大量财富,后者大大丰富了人类的自由。斯卡尔培克、斯密等的政治经济学及劳动价值论便反映了工业文明以来人类主宰自然、创造财富的全新存在状态。相比于将人抽象为理性化身的传统哲学,政治经济学凸显了人类基于劳动活动的能动存在本质。这向马克思展现,人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抽象存在,他本质上具有从事劳动活动、改造自然的现实能力,能够利用自身能力和社会条件改变自己、创造财富。对马克思而言,这意味着劳动不是无关紧要的卑微活动,相反,劳动是人类本质力量的体现,它既维系着人类的客观存在,也支撑起了丰腴的现代社会。因此,费尔巴哈理解的人是与自然相统一的感性存在,其类本质在于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原初感性联系,人因爱的感情而自觉地从属于集体与类生活。而以斯卡尔培克为代表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为马克思提供了从劳动活动理解人类存在本质的现实视角:人类存在的根本在于劳动活动,人因改造自然的实践而与自然统一,也因劳动生产活动而与他人联合共存。这有助于马克思突破费尔巴哈自然唯物主义的抽象框架,将人进一步还原为天然具有改造自然能力、从事劳动活动的实践个体,将人的本质规定锚定在改造自然的劳动活动上。于是,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并未停留在费尔巴哈所说的感情纽带上,而是将人改造自然的劳动活动纳入人类存在的本质规定之中。“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这种生产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通过这种生产,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再如,在对以比雷为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中,马克思发现,劳动不仅是财富创造的现实根基,它更能被提升为与异化相关的哲学范畴。因为马克思在比雷的作品中看到,劳动不仅是人类生命活动的体现,与人的价值密切相关,而且在资本与劳动分离的条件下,现实的劳动会发生畸变,从生命活动转变为一种与人相对立的奴役力量。这便直指马克思此时关心的资产阶级社会对劳动者的剥削问题。劳动本该是劳动者生命活动的自我实现,却在资产阶级社会下成为奴役人自身的异己活动。因此,费尔巴哈是在宗教领域讨论异化问题,认为神是高度完满化的人的本质的投射,人却将自己创造的上帝颠倒为跪拜的偶像,这是人的类本质的异化。只有当人在意识层面上消除对上帝的迷信与崇拜,才能克服宗教异化从而恢复人自身。而以比雷为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为马克思将费尔巴哈的宗教异化批判发展为劳动异化批判提供了重要指引。换言之,费尔巴哈直指宗教异化的根源在于人的观念发生了迷误与颠倒,那么,以比雷为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为马克思带来了一种理论启示,异化不再是费尔巴哈在宗教观念领域讨论的迷误,而是资本主义现实层面发生的畸变,即在私有制条件下劳动从人的生命活动变为奴役自身的异化劳动。这有助于马克思褪去费尔巴哈异化理论的宗教光环,从被资本奴役的劳动活动中探索异化根源。最终凭借《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劳动理论,马克思跃出了费尔巴哈的宗教藩篱,直指资产阶级社会的劳动剥削现实。“异化劳动把这种关系颠倒过来,以致人正因为是有意识的存在物,才把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本质变成仅仅维持自己生存的手段。”由此可见,马克思在发展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的同时,也借助政治经济学围绕劳动活动的现实线索得出了超出费尔巴哈的理论内容。更重要的是,这些超越费尔巴哈的思想要点不是偶然孤立的内容变化,它们恰恰是马克思总体研究视域变动过程中浮出的理论征兆。不同于费尔巴哈的抽象哲学视域,政治经济学通过社会唯物主义的独特视角,呈现了工业生产构筑的非实体性现实:“他们开始在社会生活中通过感性观察,确定客观的非实体的社会物质存在,这就是经济(物质)活动和社会关系,以及在面对过去的社会生活时已经呈现出来的一种有限的历史性观念。” 这不仅为马克思提供了超出费尔巴哈哲学论述的质料,更推动他逐渐抛弃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的抽象逻辑,不自觉地靠近从社会现实出发的客观逻辑,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埋下了伏笔。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强调通过感性直观的方式抵达人的感性存在,认为资产阶级社会现实并不值得深究。因为虽然费尔巴哈抛弃了思辨哲学的唯心主义本质,但他探求的并不是具体的社会生活,而是旨在回到自我确证的人类感性存在,它不被思维中介,也不为利益浸染。“只有那种直接通过自身而确证的,直接为自己作辩护的,直接根据自身而肯定自己,绝对无可怀疑,绝对明确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和神圣的。但是只有感性的事物才是绝对明确的;只有在感性开始的地方,一切怀疑和争论才停止。”费尔巴哈认为,黑格尔、费希特等是将绝对精神、自我意识等思维本质强加给感性存在,经济实践中,人们则以利己主义的态度支配事物,只有剥去这些对事物本质的徒劳想象,才能抵达事物如其所是的本来面目。“人们最初所看见的事物,只是事物对人的表现,而不是事情的本来面目……人们只将自己的本质放进事物之中,并没有区别对象与对象的表象。”可见,在费尔巴哈看来,资产阶级社会现实不需深究,只要剥去人类经济实践中利己主义的异化形式,便能回到人直接的感性存在。因此,费尔巴哈虽强调感性存在,但其人本主义哲学具有与社会现实分离的抽象性质,他不理解,也不意在探究人类实践活动与社会现实的客观构成。政治经济学却“反其道而行之”,呈现了由工业实践活动筑起的、不可直观的社会现实场境。于是,借助《巴黎笔记》政治经济学的自主研究,马克思第一次较为完整地直面围绕工业生产的社会生活,他对工业、人类与社会的认识都在悄然发生变化,愈来愈远离费尔巴哈、靠近客观现实。特别是在《巴黎笔记》对萨伊的摘录中,马克思集中获得了关于工业生产的社会现实图景。摘录伊始,马克思便从与农商业的对比中注意到工业的特殊性,与依附自然获取产品的农业和使产品流通的商业不同,工业使人类能够按照自身需求生产出自然界本不存在的产品,“当它分离、混合、塑造自然产品以使其适应我们的需求时(approprier à nos besoins),它被称为制造业。” 这是人类通过工业生产打开的全新历史阶段,通过工业实践人类总体开始以主体的立场支配组织社会生活,创制出一个符合人类需求的“第二自然”,自然界、社会生产生活等都应声而变。继而,马克思便从不同方面看到了工业生产带来的非直观的社会现实场境,从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类存在到社会发展。比如,工业使人类第一次真正摆脱自然的束缚,按照自己的主体需求能动地塑造外部世界,人类借此创造了无法直观却能改变现实的巨大生产能力,“工业最大的奇迹在于我们知道如何利用自然因素的生产能力(des facultés productives des agens naturels)”。因此,工业有其生产发展的客观现实性,是人类积极应用自然科学改造外部世界的实践结果,“工业……人类能力应用于生产……人类能力的实现或工业要求三种操作:(1)认识自然规律—科学家;(2)应用关于创造事物有用性的知识—企业家;(3)实施或人力—工人。” 其次,人不是作为理性或爱的抽象存在,而是从事着具体生产活动的能动个体,随着工业生产发展获得了新的活动内容与社会身份,如雇佣工人、制造业厂主、资本家等;人与人之间也因劳动、分工与交换等活动结下了不可直观却客观存在的现实关联,“工业……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必不可少;它教导他们互相帮助……通过向人们展示他们从相互依附中获益,这是社会的粘合剂(le ciment de la société)。” 最后,在应用自然科学的工业生产推动下,社会才得以存续发展,社会存在是由人类利用自然科学的工业实践活动筑起的非实体性对象,“正是对这些自然的和不变的规律的认识——没有这些规律人类社会无法存续——才构成了政治经济学”。这显示出,在《巴黎笔记》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中,马克思开始进入由工业实践活动构筑的非直观的社会现实场境,这是仅借助费尔巴哈的感性直观无法企及的现实深处:从农业生产向工业生产转变的历史进程中,人类社会在工业实践的中介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是利用工业生产改造自然的能动个体,迸发出了无法直观的巨大生产能力,人与人之间在工业实践中结成了如劳资关系等全新交往关系,不可见却具有客观现实性,工业更不是“空中楼阁”,而是人类应用自然科学变革外部世界的实践结果。只有这些内容才会促使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哲学抽象逻辑之外,不自觉地萌生出从社会现实出发的客观逻辑。这导致虽然《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主导的仍是费尔巴哈影响下的哲学抽象逻辑,但马克思并没有完全抽空工业生产的具体内容,反而依托《巴黎笔记》经验实证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不自觉地在理论细节上透露出对工业现实的关注,形成了另一条从现实出发审视社会的客观逻辑。比如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同样注意到工业作为人类改造自然结果的客观现实性,它来自人与自然之间的现实历史关系,是人类通过自然科学等条件改造自然的实践结果。“自然科学却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发展。工业是自然界对人,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而且,马克思也相似地阐述了工业生产引起的社会历史客观变化,指出工业生产发展不仅改变了过去农业生产的模式,而且推动了人类生活变化,使人们获得了不同的活动内容与社会身份。“工业对它的对立面的支配立即表现在作为一种真正工业的农业的产生上,而过去农业是把主要工作交给土地和耕种这块土地的奴隶去做的。随着奴隶转化为自由工人即雇佣工人,地主本身便实际上转化为工厂主、资本家”。正是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才从现实角度肯定了工业生产是人类本质力量的兑现:“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这便是孙伯鍨、张一兵所说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互相消长的两条逻辑,“一条是从先验主体出发的人本主义异化史观的('应该’)人学现象学(话语)逻辑,另一条是从现实物质生产(实践和工业)出发去观察社会历史的('是’)客观逻辑。两种逻辑的相互交织在这里表现得极为明显。” 因此,虽然此时马克思总体上还处在费尔巴哈的影响下,但在政治经济学的自主研究中,马克思越是深入工业物质生产与实践,他越是无意识地背离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的抽象逻辑,不自觉地向从社会现实出发的客观逻辑靠近。并且,这条若隐若现的客观逻辑恰恰是马克思最终超越费尔巴哈、孕育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生长点。因为只有在对社会现实的客观研究中,马克思才可能揭露费尔巴哈对感性世界的简单直观,批判费尔巴哈没有看到“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也才可能“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创立作为“实证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如果脱离此时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中触及的客观逻辑,那么他对费尔巴哈的科学批判将无法凭借理论自身推演完成,历史唯物主义也无法从抽象贫瘠的纯哲学土壤中生长出来。可见,在转向唯物主义、探索异化劳动理论的早期发展阶段中,青年马克思的思想跃迁虽受益于他者理论的浸润,但更立足于独立的现实研究。总而言之,基于《克罗伊茨纳赫笔记》《巴黎笔记》的文本,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青年马克思转向唯物主义、创立异化劳动理论的道路是复杂而曲折的,更是自主而创新的。一方面,马克思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里汲取理论资源,猛烈批判黑格尔思辨哲学与资产阶级社会。但另一方面,马克思又是一位在思想世界开天辟地的伟人,费尔巴哈哲学的抽象词句并不能使其满足,他孜孜以求地在历史研究中实现唯物主义的转向,并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中追索直击资本主义现实的思想创新。只有扎根政治经济学的自主研究,独立走向社会现实深处,特别是走向工业生产带来的非直观的社会现实场境,马克思才能逐渐摆脱费尔巴哈的影响,向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革命迈进,这是通往马克思主义科学世界观方法论的必由之路。因而,在追问现实中不断变革理论,在超越思辨中不断革新思想,才是1843—1844年间青年马克思探索哲学世界观的真实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