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和节日,是两个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概念 岁时,是人们在长期的物质生产活动中,按自然节气的变化和物质生产活动的需要而分割的时间段落,更多地体现着人与自然的协调关系; 节日,则是在岁时的基础上,顺着人们的精神生活节奏的内在需要而逐渐形成的特殊的时间点,节日更侧重于民众的日常生活调节,富有更多的人文内容,因而也积淀着丰富的历史文化的内涵 岁时节日,在中国这样古老的农业国度,几千年来已构成普通民众特有的时间生活方式[1] 这种时间生活方式已经形成一种普遍的文化心理,它对文学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它是隐而不显的重要角色
《岁时——传统中国民众的 时间生活》 居明清四大奇书之首的《金瓶梅》,由于对世俗现实生活、家庭日常琐事刻意仿真地写实,尽力再现生活的原生态,因此岁时节日作为日常生活的时间生活内容被作者详细描述 岁时节日的时间形态分布,使小说形成与自然节律密切相关的节奏这种天人契合,构成小说特有的内在韵律,使《金瓶梅》这部小说形成中国长篇章回小说在叙事结构上民族性特有的节奏 清代学者张竹坡以他天才的直觉,对此已有所体悟,他说:
此书独与他书不同看其三四年间,却是一日一时推着数去,无论春秋冷热,……某日某节令,齐齐整整捱去若再将三五年甲子次序,排得一丝不乱,是真个与西门记帐簿,有如世之无目者所云者也 故特特错乱其年谱,大约三五年间,其繁华如此则内云某日某节,皆历历生动,不是死板串铃,可以排头数去而偏又能使看者五色眯目,真有如捱着日日过去也此为神妙之笔嘻,技致此亦化矣哉![2]
张竹坡注意到《金瓶梅》对春秋冷热、岁时节令特别详细的描述,然而又不是一串铃式的死板排列,而是特特错乱其年谱,即有所选择有所忽略 岁时节日时间点的自然形态分布,既使小说形成一定的节奏,又有疏密相间、起伏跌宕的变化,从而使看者五色迷目,达到技至此亦化矣的境界 美国汉学家蒲安迪不仅注意到这一点,而且说得更明确,他在《中国叙事学》一书中说:
作者不厌其烦地描写四季节令,超出介绍故事背景和按年月顺序叙述事件的范围,可以说已达到了把季节描写看成一种特殊的结构原则的地步,小说的骨架相当引人注目地镶嵌在年复一年的惯例性节日庆典的框架里[3]
很显然,这位西方学者已经发现,《金瓶梅》中岁时节日的描写具有叙述结构的功能
《中国叙事学》 岁时节日首先在全书大结构上使小说形成鲜明的外部叙事节奏 《金瓶梅》这部世情小说,刻意仿真,尽力摹写世俗家庭日常生活琐事,百回小说细细碎碎,没有什么中心事件作为贯穿首尾的线索,这非常符合生活的原生态 然而按西方的文学理论的批评标准是缺乏整体结构艺术的美国学者夏志清就如此批评过《金瓶梅》:一部文学作品在结构上显得如此凌乱,我们也就不可能指望它会具有思想上或哲学上的联贯性了[4] 这是从某种固定的理论框架出发所产生的一种见解但是,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维·什克洛夫斯基在《中国小说初探》中说:中国文学有三千年的历史,有自己的概念结构,对于一部作品,只有当我们了解这部作品创造的背景,它所依靠的土壤,我们才能正确地接近并理解它的统一性[5] 什克洛夫斯基的观点显然能突破某种理论的框架,试图从文化的维度去审视文学现象,无疑更具有包容性、开放性,也更具有启发性 《金瓶梅》的叙事结构形态就是在中国这样的农业古国的土壤上产生出来的,并具有自己独特的韵律和节奏 纵观《金瓶梅》百回全书,五次写到中国岁时节日中的重大节日这五次重大节日,构成小说的五大叙事段落的外部标志 《金瓶梅》所描述的日常世俗生活,鸡零狗碎,琐细得让人室息,然而,由于有了五大节日的亮点,形成了小说节奏鲜明的五大板块 小说第七十九回写西门庆之死,在前七十九回中四次聚焦元宵节这四次分别是第十五回第二十四回、第三十九回至四十六回、第七十七回至七十八回 小说对这四次元宵节的描写浓墨重彩,从容铺展,西门府上许多人与事串聚在这四次元宵节的时间点上,客观上产生四个叙事上的波澜,形成四个鲜明的节奏 一方面,四次元宵节的时间分割体现岁时节日的自然节律,使小说产生叙事的内在节奏;另一方面,元宵节是春节节期的重要标志,也是春节节期的高潮、亮点,每过一个元宵节,客观上意味着度过了一年的时段,与小说一开始交代西门庆年纪二十六七岁、死时三十三岁,前后所经历的时间大体上相吻合,表现了小说对现实生活刻意仿真的叙事态度 这四次元宵节在小说中并不是均匀分布、机械地周期性地循环往复,而是参差错落的 第一个元宵节与第二个元宵节之间从叙事长度上看相距十回,而第三个元宵节与第四个元宵节之间的叙事长度相距二十八回,可见,作者故特特错乱其年谱,体现了叙述节奏的疏与密、张与弛的内在韵律 小说后从七十九回西门庆之死到一百回全书结束,所描述的生活时间跨度是十五年(从吴月娘生下孝哥儿,到第一百回孝哥儿十五岁出家) 耐人寻味的是在这十五年的生活中,小说忽略了其它节日的节俗生活的描述,却显目震心地写清明节,精心描述清明节节俗生活的内容,即第八十九回清明节寡妇上新坟吴月娘误人永福寺 清明节这个中国民俗特有的节日,成为后二十一回的一个叙事焦点,一个节奏的标志 岁时节日的叙事功能也暗合西方的叙事学理论的原理,体现出合理而强大的艺术生命力
《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 荷兰批评家米克·巴尔在他的《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中论及转折点(crisis)和展开(development)这两个概念时说:前者表示的是事件被压缩进其中的一个短暂的时间跨度,后者表示在其中显示出一种发展的较长时期,在展开中,整体意义从一连串事件中慢慢建立起来行为者的见识,以及他们的相互关系,通过事件的性质而形成 转折点是行为者及其相互关系的典型特征展开也要求选择,所表现的并非是整个完整的生活时期,而是选择其中的部分;有的部分被跳过,省略,概括,其他部分则详加叙述[6] 这里展开与转折点之间正如日常与节日之间的交叉,节日之对于日常正像乐曲的变奏 《金瓶梅》所描写的五大节日(四次元宵节和一次清明节)恰是米克·巴尔所说的转折点,这些节日的时间点上所发生的一切既是节日之前一段日常生活中一连串事件慢慢建立起来的结果,又是节日之后故事情节继续推进的辐射点 围绕这五个转折点前后所展开的日常生活故事构成小说的五大板块,在每一板块中,情节的展开又有所选择,如小说后半部分跳过元宵节等其他节日,而详述清明节 小说所描写的日常生活和特殊的节日时间点在叙事上形成展开与转折点有节律地交叉运行,产生起伏张弛的外在的生活节奏和叙事节奏
二 其次,岁时节日使《金瓶梅》形成鲜明的内在情感节奏 《金瓶梅》前七十九回聚焦元宵节,后二十一回聚焦清明节,绝非偶然,是大有其用意所在的,与元宵节、清明节节俗的特性有着内在联系 元宵节,早在汉代已初步形成,最初具有宗教意味,据史书记载,汉武帝正月上辛夜在甘泉宫祭祀太一的活动,其实质是正月十五祭祀天神的仪式,汉魏以后,元宵节日益世俗化,既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又是乡里村社民众集会的特定时日, 元宵之夜在世俗民众社会生活中几乎具有狂欢的性质,特别在明代,元宵放灯节俗在永乐年间延至十天,京城百官放假十日,民间观灯时间各地三、五、十日不等 元宵佳节期间,喧闹的锣鼓、耀眼的焰火灯饰、戏曲杂耍表演、富于节俗特色的饮食、衣着华丽的游人, 所有这一切掀起春节节期的高潮,这些中国传统元宵节节俗内容构成特殊的热闹喜庆的人文景观,人们在这一时间段里尽情表达自己的生活愿望,释放自己的情感,纵情狂欢 特别是古代妇女,她们平时被限制在封闭的深闺之中,在元宵之夜这一难得的出游之时,她们兴高采烈,浓妆艳抹,呼妹唤姐,尽情嬉闹宴乐 元宵夜走百病的节俗是古代祛病除邪仪式的遗留,后来主要是妇女走百病,她们借此名正言顺地走街串户
明代元宵节图(局部) 小说前七十九回四次浓墨重彩地描写元宵节,与元宵节俗的这一喜庆狂欢、纵情恣意、热闹繁华的传统特性密切相关,这一节俗的特性恰好表现了西门庆活着时豪华奢侈、骄纵恣意、淫逸无度的生活以及西门府的暴富繁盛、烈火烹油般的鼎盛之势 可以说,前七十九回借元宵节俗的生活写西门府之聚,聚财聚色四次元宵节生活的描写,反复渲染,反复皴擦,淋漓尽致地写尽其繁华热闹可见,前七十九回四次聚焦元宵节,是与元宵节节俗的特性密切相关 试以小说第十五回为例,这是小说第次写到元宵节 在此前十五回,是整体意义从一连串事件中慢慢建立起来展开过程:西门庆勾搭潘金莲,药死武大郎,同时娶富孀孟玉楼,并随其带来一笔可观的财富; 武松因误杀李外传被充军孟州府,西门庆已经娶回潘金莲,并且已与李瓶儿隔墙密约,两人已情浓意密; 李瓶儿将大量的财产暗暗转移入西门府,她的丈夫花子虚也因兄弟之间为财产打官司和家中大笔财产下落不明而活活气死 所有这些故事舒舒缓缓地从容展开,到了十五回元宵节这一天,是小说的第一个叙事高潮,也是小说的第一个转折点 元宵节这一天恰好是李瓶儿的生日,西门庆以吴月娘的名义,给李瓶儿送了一份寿礼,李瓶儿借此邀请西门府女眷元宵节到她在狮子街新买的房子来饮酒赏灯 狮子街处于商业贸易的繁华地带,又是灯市,这所房子临街的楼上是观灯看人的最佳场所 小说在这里泼墨挥洒,尽情描写元宵之夜的狂欢景象,描写元宵之夜的灯饰,为西门府的鼎盛之势渲染了富丽繁华的氛围 小说在叙写西门府女眷登楼观灯时,特别详细地描写她们华丽的服饰:
吴月娘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段裙,貂鼠皮袄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是白绫袄儿,蓝段裙子李娇儿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楼是绿遍地金比甲,潘金莲是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翠珠堆盈,凤叙半卸俱搭付定楼窗观看
在这方众攒聚的狂欢之夜,西门府女眷艳丽的服饰格外引人注目,小说借着游人的议论来写西府豪华奢侈的鼎盛之势:
妇人(指西门府的女眷)看见,笑个不了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 通挤匝不开,都压罗罗儿内中有几个浮浪子弟,直指着谈论一个说道:巳定是那公侯府里出来的宅眷 一个又猜:是贵戚皇孙家艳妾,来此看灯不然如何内家妆束? 那一个说道:莫不是院中小娘儿,是那大人家叫来这里看灯弹唱? 又一个走过来说道:自我认的 ,你们都猜不着这两个妇人,也不是小可人家的,他是阎罗大王妻,五道将军的妾,是咱县门前金街开生药铺、放官吏债,西门庆大官人的妇女,你惹他怎地?想必跟他大娘子来这里看灯[8]
正是这特殊的节日和特定的观灯看人的节俗内容才能淋漓尽致地写出西门府之豪富骄奢,女眷们华丽的服饰使她们看上去的确像公侯贵戚皇孙的宅眷艳妾,而其暴发户的艳俗骄纵、张扬恣肆的轻浮之言谈举止,看上去不免像院中的小娘儿 这次元宵节无疑是让西门府的女眷们美色大聚会、大亮相 吴月娘等回家以后,李瓶儿又趁元宵之夜私下邀请西门庆幽会,两人饮酒纵欲,并商议嫁娶之事,西门庆筹划用李瓶儿所给的银子扩建宅院,把花家的房子与西门府宅院连成一体,西门府的宅院将进一步扩大,工程结束后就娶李瓶儿过门,一妻五妾的美色已成相聚之势,这个元宵节写尽西门府之聚,聚财聚色,正处于上升之势,一派红火热闹 这是以元宵节之热写西门府之热
明 · 走百病(绘画) 小说后二十一回故事的时间跨度是十五年 这十五年中的春节、元宵节、中秋节等团聚性喜庆节日的时间点几乎都被省略、跳过,作者没有在这些时间点上停留,这些热闹的节日场面没有一次被正面描写,却只聚焦清明节,对清明节前后细细碎碎的生活琐事和清明节这一天的场景详细叙述 选择清明节作为小说的叙事焦点,显然与其节俗的特性有内在的联系,清明节节俗的中心是上坟墓,烧化纸钱,祭奠亡灵,正如南宋高翥《清明》一诗中所写的:南北山头多基墓田,清明祭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清明节,对于吴月娘、孝哥儿这样的孤儿妻母来说是凄切悲凉、惨淡落寞的,这一特有的节俗内容渲染了西门庆死后家道败落的景象 小说从七十九回西门庆之死到八十九回清明节寡妇上新故,这十回是叙述的展开,一系列事件接连发生: 李娇儿在西门庆丧事、吴月娘生子时,趁人多事繁的忙乱之际,盗财归院;潘、陈之间偷情乱伦越来越肆无忌惮,迅速暴露,二人被逐出家门,西门府人心散乱 在这个西门庆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里,只有吴月娘、孟玉楼二人带着几个家仆来给他上坟,显得格外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这一场景就形成小说后半部分的叙事焦点,也是米克·巴尔所说的转折点 清明节又是中国节气与节日相重合的唯一节日,既是墓又是郊外踏青的特定时日 唐宋以后,清明节还将原本属于寒食节日的游戏娱乐如蹴鞠、秋千、郊游踏青置于自己名下 清明处于春天生气旺盛的自然时节,人们一面祭祖墓,追怀亡灵,一面在这阳气方盛,万物萌生的时节,顺应时气,走向郊外,踏青、蹴鞠、荡秋千、拔河、放风筝、斗草,在郊外宴聚亲朋等等 《东京梦华录》曾记载这一节日的盛况: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卷七清明节),宋代的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也形象地展现了宋代清明时节都市居民出行的生活图景 清明节将神圣的祭祀与世俗的娱乐熔为一体这些节俗活动内容,往往又为男女邂逅相恋创造机缘 清明节这一天,孟玉楼随吴月娘为西门庆墓,使郊游踏青的知县相公的儿子李衙内李拱壁与孟玉楼相遇并倾慕 正是清明节这一特定的节俗活动使李、盂二人有此契机,伏下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的故事,这意味着孟玉楼即将离开西门府与此同时正当吴月娘一行在郊外上坟时,留守家中的孙雪娥在门前遇见旧仆来旺 来旺曾与孙雪娥有私情,此时旧情复萌,两人合计携财私逃伏下第九十回来旺盗拐孙雪娥的情节,这意味着孙雪娥不久也将离开西门府 也是在这次清明节里,吴月娘上坟后在永福寺歇息,遇见了被卖后嫁到周府成了守备夫人的庞春梅,她是来替潘金莲墓的 吴月娘邀请庞春梅回府叙旧,伏下第九十六回春梅姐游旧家池馆的情节,借春梅的眼光极写西门府之败落、冷清、萧条、荒凉的景象 这个清明节真是写尽西门府散之速、败之惨,西门府上热闹红火、一妻五妾的繁华生活转眼消散,借着清明节这个特殊的节日营造出小说后半部分透骨人髓的凄凉之感 很显然小说选择什么节日,是有其独特匠心的选择喜庆性质的元宵节作为前七十九回重点描写的生活时间点、而选择带有凄凉冷清意味的清明节作为后二十一回重点描写的生活时间点,渲染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氛围,使小说前后形成强烈的冷与热、聚与散的强烈对比,叙事节奏鲜明 岁时节日使《金瓶梅》在叙事结构上产生一种内在的韵律,一种中国民族特有的艺术审美效果
· 清明妻妾哭新坟
岁时节日在《金瓶梅》中的叙事意义还突出地表现在对人物个性的展开和推动情节发展方面 全书五次节日描写,使情节渐进式的推进,前七十九回中四次元宵节,从表面看是写西门府的热闹繁华,富贵骄奢,实际上在深层次上恰好相反,是渐进式的写西门庆走向生活大结局,西门府走向衰落 每一次元宵节的热闹背后其实都隐伏着令人难以察觉的死亡阴影,一次次热闹的叠加,恰恰是死亡和散席的暗影的叠加 而情节的一步步推进恰拾是人物性格的一步步展开人物性格的展开与情节发展,互为表里,相辅相成这正是《金瓶梅》艺术成熟之所在 我们试以潘金莲为中心分析其性格的展开与小说情节的发展小说第十五回第一次描写元宵节时,就着意描写潘金莲:
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搂着,显他遍地金袄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 探着半截身子,口中磕着瓜子,把磕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和孟玉楼两个嘻笑不止 一回指道:大姐姐,你来看,那家房檐底下,挂着两盏玉绣球灯,一来一往,滚上滚下,到好看! 一回又道:二姐姐,你来看,这对门架子上,挑着一盏大鱼灯,下面又有许多小鱼小鳖虾蟹儿,跟着他倒好耍子! 一回又叫:三姐姐,你看,这首里这婆儿灯,那个老儿灯![9]
在众多艳服女眷中,潘金莲的个性尤显突出,她特意将春葱般的纤纤十指露着,很招摇,一连三个一回道表现出她轻佻骚情、浮薄、张扬的心态,她肆意地将磕过的瓜子壳吐在下面行人身上的恶俗举止,写出她女性味十足的刁蛮粗鄙 小说第二十四回第二次写元宵节,表面上看是写宋惠莲的故事,其实仍然是写潘金莲 西门庆虽然已拥有一妻五妄,但仍不满足,见家仆来旺媳妇宋惠莲颇有姿色,且妖冶风骚不亚于潘金莲,于是暗中与其勾搭 元宵节这一天宋惠莲跟着西门府的女眷们走百病,她仿佛是潘金莲的副本,一路上与陈经济嘲戏调情,小说又一连写了几个又一回,与第一次元宵节潘金莲的几个又一回的轻佻行为遥相呼应:
那宋惠莲一回叫:姑夫,你放个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个元宵炮章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吊了鞋,扶着人兜鞋左来右去,只和陈经济嘲戏[10]
宋惠莲这些骚情举止引起孟玉楼的反感,于是引出一段关于小脚与鞋的关键性情节:
玉楼看不上,说了两句:如何只你吊了鞋?玉箫道:他怕地下泥,套着五娘的鞋穿哩 孟玉楼道:你叫他过来,我瞧,真个穿着五娘的鞋?金莲道:他昨日问我讨了一双鞋,谁知道成精的狗肉,他套着穿! 惠莲于是抠起裙子来与玉楼看,看见他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用纱绿带儿扎着裤腿,一声儿也不言语[11]
孟玉楼一声也不言语算是默认了宋惠莲如此张狂的原因原来她有一双比潘金莲更小的小脚 潘金莲的小脚是她勾引男人的重要资本,现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严峻的挑战者——宋惠莲的脚居然比她更小,居然套着她的鞋子穿!这无疑是在当众挑衅她、羞辱她! 一颗由嫉妒而仇恨的阴毒种子埋进了潘金莲的心里 以至于后来(二十六回)潘金莲对孟玉楼说:我若叫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放了第七老——我不喇嘴说——就把'潘’字倒过来 宋惠莲在元宵之夜的张狂之举无疑为自己准备了坟墓!即使宋惠莲死了,潘金莲仍然余恨未了,直到二十九回潘金莲因醉闹葡萄架而丢睡鞋,逼着秋菊到处找,结果在藏春坞雪洞里找出一双红鞋,原来是宋惠莲的鞋! 潘金莲借此撒泼,嗔怒西门庆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来旺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子,宝珠也般,收藏在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搅着些字纸和香儿一处放着什么稀罕物件,也不当家化化的!怪不得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 又喝令道秋菊: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作几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 可见她嫉恨宋惠莲,最恨的是那双比自己更小的脚,剁那只鞋仿佛就是剁宋惠莲鞋与小脚是这个情节的核心元宵夜走百病写的是宋惠莲,其实是为了写潘金莲的异乎寻常的嫉妒与刻毒,这也是为其日后害死李瓶儿母子做铺垫的 《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第二十二回回评中说:见金莲之恶已小试于惠莲一人,而金莲恃宠,为恶之胆,又渐起于治惠莲之时,其后遂至陷死李瓶儿母子,勾串经济,药死西门,一纵而几不可治者,皆小试于惠莲之日
《竹坡闲话》书影 最让人感到触目惊心的是小说中对第三次元宵节的描写,可以说这是小说的高潮,看似充满节日的喜庆,其实处处充满杀机 这个元宵节对西门府来说是不寻常的,李瓶儿为西门庆生了儿子,同时西门庆还封了官,于是给儿子取名官哥儿;与此同时,他还发了一笔财,他认为这一切是儿子给他带来的,因此李瓶儿受到格外的宠爱 初九日,西门庆和吴月娘决定在玉皇庙为官哥儿还愿,举行隆重的寄名仪式,请了许多亲戚朋友参加西门庆喝多了酒,以至第二天才回家,而这一天正是潘金莲的生日,她眼巴巴地等了西门庆一天,而西门庆彻底忘了这个日子,不仅没有为她祝寿,甚至没有任何表示,这使她感到尖锐的嫉妒与仇恨,李瓶儿母子将要使她在这个家庭中失宠,她岂能安心忍命! 她的仇恨借着元宵节这一天乔大户邀请西门府的女眷们去吃元宵节看灯酒之际而大发作 乔大户家刚添了个女儿,与官哥儿同岁,女眷们起哄着要乔大户娘子与吴月娘、李瓶儿割衫襟举行结亲仪式 当西门庆得知与乔家结亲时,他很不满,一是乔大户虽有财但没有社会地位,没有官位,二是这个女孩是偏房庶出(即房里生的),配不上官哥儿 这后一层意思深深刺痛潘金莲,这岂不是把李瓶儿看得正妻般尊贵吗?潘金莲本来已怀恨在心,于是忍不住反驳西门庆:嫌人家房里养的,谁家是房外养?就是今日乔家这孩子也是房里生的,正是险道神撞见那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长,我也休嫌你那短 西门庆当众大骂潘金莲,这使她火上加油后来潘金莲在孟玉楼面前说道:多大的孩子,一个怀抱的尿泡种子,平白扳亲家,有钱没处施展,争破卧单没的盖,'狗咬尿泡——空欢喜!’如今做湿亲家还好,到明日休要做了干亲家才难'吹杀灯挤眼儿——后来的事看’做亲时人家好,过三年五载方了的才一个儿 语言中所含的杀气令人毛骨惊然 后来潘金莲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无不实现着她暗中谋死李瓶儿母子的刻毒阴险的计划: 借打秋菊暗骂李瓶儿;训雪狮子猫吓死官哥儿官哥儿死后,潘金莲还不放过李瓶儿,不断指桑骂槐,恶语中伤,在李瓶儿伤子之痛的精神崩溃之际,潘金莲狠狠地给以最后一击,致其于死地! 而李瓶儿的生子到母子俱亡恰恰展示着西门府的由盛而衰元宵节吃看灯酒既充分刻画潘金莲的嫉妒、刻毒的性格特点,又推动情节的发展 这个元宵节妇女走百病是到吴月娘的嫂子吴大妗子家作客 晚上天气突然变冷,吴月娘让小厮玳安儿回去给众女眷们取皮袄,唯潘金莲说自己没皮袄不用取,其实她也有一件,是别人当的 后来玳安儿将皮袄取来后,吴大妗子等人称赞:好件皮袄,潘金莲却傲气地说:有本事,到明日问汉子要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人家旧皮袄披在身上做什么!——全然不给正妻吴月娘一点面子 这个元宵之夜的皮袄是个结,是导致吴、潘之间矛盾大爆发的导火索 李瓶儿死后,潘金莲在西门庆跟前一味恃宠逞欢,得意忘形,根本不把吴月娘这个正妻放在眼里,她背着吴月娘,要西门庆开了李瓶儿橱柜,将李瓶儿最昂贵华丽的貂鼠皮袄拿出来,穿在身上,其实是向吴月娘示威 皮袄事件,一直辐射到第七十五回,终于酿成潘吴之间矛盾大爆发,而在这场妻妾大争战中,吴月娘终于以有身孕而战胜潘金莲 皮袄事件是西门庆死后,导致潘金莲被买出去最后死于武松之手的潜在原因之一 所以张竹坡说:针线之妙,乃在一皮袄,与金扇明珠一样章法也(四十六回评)皮袄之结,恰是在元宵节走百病时安下的 情节环环相生,以潘金莲与宋惠莲的矛盾为先导,引出潘与李瓶儿的争宠,又从皮袄事件引出潘与吴月娘的麦变之争,暗伏潘金莲莲被撵出西门府的下场 通过情节的深入,潘金莲嫉炉、骚情、翁毒、张狂的个性也逐步展示出来 由此可见,小说一次次元宵节日生活的描写恰是情节不断深人地发展,人物个性不断深刻地展现的过程 小说将西门府生活大悲剧绾结在繁华热闹、灯火辉煌的元宵节节日的欢乐中,喜庆的气氛与仇恨的情感相交织,深刻地表现出变态的人生与变态的生活,华丽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这种叙述使小说产生了深长的意味 由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岁时节日在小说中不是单纯意义上故事发生的时间交代,它使小说在结构上和情感上形成鲜明的节奏,节俗的生活内容成为人物性格发展的载体和故事情节发展的转折点,渐进式地推动情节的发展,成为叙事聚焦所在 节日在一年中的时间分布与自然时序的节律相契合,使长篇章回小说《金瓶梅》产生特别的节奏 也许这并非中国古代作家的自觉追求,而是自然、天意与社会人事于冥冥中窈然相融,形成中国古代长篇章回小说特有的民族性叙事结构和风格
吉大本《金瓶梅》 注: [1]本文关于岁时的观点和资料均参见萧放博士《岁时——传统中国民众的时间生活》一书,中华书局,2002,3 [2]《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王汝梅等校点,齐鲁书社,1987 [3]《中国叙事学》[美]蒲安迪,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3 [4]《中国小说史论》[美]夏志清著,胡益民等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 ,9 [5]《散文理论》[苏]维·什克洛夫斯基著,刘宗次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10 [6]《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荷]米克·巴尔著,谭君强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11 [7][8][9][10][11]均引自《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王汝梅等校点,齐鲁书社,1987 本文选自《金瓶梅研究》第八辑,2005,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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