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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暑天会用辛香温燥药?

 熙越 2023-10-06 发布于上海

【本文提及的古人,按照历史出场顺序有:吴又可、叶天士、薛生白、徐灵胎、俞震、余师愚、吴鞠通、王孟英、张简斋。】

有没有人想过,为什么寒湿吐泻对应的方剂藿香正气散,现在会被称为祛暑药?其出处《和剂局方》未有半字涉及“暑”,却在热势难当的时节,用如此辛香温燥的方剂来祛暑。当然大多数人是用错了,好在一般都用中成药,力度较小。

但,是否在暑天,就完全用不上这些辛香温燥呢?

这个问题在很长时间萦绕在我内心深处,今天就从两大方面讲这类药的适用证,除了第一方面的第一小点,其它能想到的可能不多,毕竟这是自古以来的一大课题。

一、阴证

1、实证

简单来说,此证就是在热天中了寒湿。

王孟英在《温热经纬》里所言:“多由畏热而浴冷卧风,过啖冰瓜所致”;如俞震在《古今医案》中在张路玉的一则医案后附言:“纳凉食冷,因避暑而受寒,固暑月之阴证也”;如叶天士在《临证指南医案》所言:“夏月食瓜果,水寒之湿着于脾胃,令人泄泻,其寒湿积聚,未能遽化热气,必用辛温香窜之气”。

古人对此的认识大体一致。

由于天热,人们或大渴引饮,或贪凉吹风,或卧在冷物上,导致上吐下泻,或恶寒发热。有时未必是很冷的饮料,但由于大量摄入,加上暑热伤气,中焦一时运化不及,造成停饮。此时不能拘泥于暑天,而必须用上辛香温燥或辛温香窜之药。

这其实就是书本上的寒湿吐泻证,只不过发生在热天而已。

2、虚证

人的体质各异。

徐灵胎在《洄溪医案》里记录过三则用参附汤救逆的暑天脱证。这是由于大热大汗耗气,加上素体禀赋不足,病人呈现出了昏迷脉微、肤冷汗出、循衣摸床、遗尿谵语等阳脱之象。

当然,在回阳之后,徐灵胎立即转用清暑养阴药。其中一则医案,袁枚在为徐灵胎写传记时也记载过:病人阳回复苏后,他医欲再进参附,被徐灵胎喝止,他说,“阳已回,火复炽,阴欲竭矣,附子入咽即危”。于是他令病人恣饮西瓜汁(天生白虎汤),配合清暑养胃方而愈。

二、(热)闭证

如果说写道这里,还比较好理解的话,那么接下来本篇的重点,就比较烧脑了。

还是从徐灵胎的医案开始说起。

《洄溪医案》总共只记录了91则,徐灵胎竟用了4则篇幅来写同一个证,即暑天的热闭证。

这四个医案都是暑热之邪内闭孔窍,病人昏厥如尸,脉伏而微。一则先用至宝丹开闭,再进黄连香薷饮合竹叶石膏汤加芦根;两则先用紫金锭开闭,再服“清暑通气方”;还有一则记得较略,只说“清暑通气方”。

从徐灵胎用药的先后次第来看,所谓“清暑通气”,实际上是“通气清暑”,先辛通开闭,再清热生津。

而之所以要记录这些同款医案,徐灵胎说是因为“知者绝少”。“此证是因暑邪逆上,诸窍皆闭,非芳香通灵之药,不能即令通达”。此时要用通窍开闭的丹药丸散,即便是对症的煎剂都不行,因为药效不能即刻窜“入经窍”,更何况,当时更多的人在面对这类闭证时,“误用相反之药,岂能起死回生乎?!”

徐灵胎说当时众人用相反之药,恐怕指的是,一上来就用寒凉清暑药,开不了闭,加速死亡。门关着,你要救人,先得要把门给撞开是吧。

王孟英在洄溪那则先用至宝丹开闭后又用香薷的医案下作了按语:“此证已津液受烁,舌焦目裂矣,则用至宝丹,不如用紫雪,而香薷亦可议也”。

上文提到徐灵胎治阳脱用参附,病人一回阳,就改为大剂清暑,可见他绝非识别不清燥热的程度。

但之所以病人如此津液焦灼,是因为内闭之甚,因此,徐灵胎将气机的出入问题,优先于热。先踢开大门,再灌水降温。

其实徐灵胎此法也并不是自创,而是来自叶天士

我们知道徐灵胎一生评注过诸多医书,从内科到外科,其中较为人熟知的是他评《临证指南医案》。此书第十卷为“幼科要略”,后人认为只有此卷是叶天士本人撰写。叶天士幼科出身,这可能也是他精于温病的原因之一。

王孟英后来在编撰《温热经纬》时将叶天士的“幼科要略”中的一部分收入,命名为“叶香岩三时伏气外感篇”,将徐灵胎对叶天士的评注也一并收入。

在这一篇里,叶天士分别提到:“初病暑热伤气,用竹叶石膏汤或轻肺轻剂”;又说“夏热气闭无汗,渴饮停水,用香薷佐杏仁”;“夏令受热,昏迷若惊,此为暑厥。即热气闭塞孔窍所致。其邪入络,与中络同法,牛黄丸、至宝丹芳香利窍,可效”。

叶天士的这些文字本意是对应不同的情况,但从洄溪医案来看,徐灵胎把“什么叫做善学活用”演绎到了极致。

起初是暑厥闭证,用叶天士说的至宝丹开闭,神苏后,虽然转用清暑之剂,但毕竟不是“初病”,而是刚刚开闭之后,因而仍同时用香薷,不是取其发汗,而是用它来宣通,以防再次气闭。

最有意思的是,徐灵胎在叶天士提出用至宝丹的文后,点评为“妙法”。而孟英则写了“紫雪亦可酌用”,说得很委婉,其实是明显倾向于用紫雪,与三年后他评洄溪医案的按语(上文)一致。

王孟英认为徐灵胎用法太过辛燥,是因为他数次用紫雪成功过。比如我在《郁阳暴升》中介绍过的一则医案:

病人在酷暑中饮用生冷,遂至心下痞闷,四肢渐冷,上过肘膝,脉伏自汗。孟英速取六一散一两,以淡盐汤搅之,澄去滓,调下紫雪丹一钱。病人服用后小便得通,胸舒肢热,口干舌绛,再转用白虎清暑。

虽然此案很精彩很成功,但现在看来,严格地说,仍属于伤食,只是较为严重,以致气机不得流通,还不是叶天士与徐灵胎笔下的暑邪闭窍。

王孟英的这则医案应该发生在十九世纪三十到四十年代,此时王孟英三十多岁。而《温热经纬》撰成于1952年,《洄溪医案》则经王孟英评按且推动出版于1955年。以上期间,王孟英都只提到与用到紫雪散。

他按注薛生白的《湿温病篇》(亦收入《温热经纬》)时,仍处于以上这个时间段内。

这就解释了王孟英《湿温病篇第14条》的按语。

薛生白的第14条原文是“湿热证,初起,即胸闷、不知人、瞀乱大叫痛,湿热阻闭中上二焦。宜草果、槟榔、鲜菖蒲、芫荽、六一散,各重用。或加皂角,地浆水煎”。

王孟英在其文后的按语为“芫荽不如用薤白,或可配栝蒌、栀、豉者则配之”。

两者区别在哪里?这就要将我上一篇张简斋的一则医案(案86)拿来说明了:

“李右,48。体丰痰重,食滞夹感,气失宣通,寒热有汗不及下肢,头痛身楚,脘次阻闷,渴饮不多,烦懊不宁,苔灰不宣,腑行不实、量亦不多,脉沉小。邪痹不宣,势恐内闭。香豉、薤白、柴胡、法夏、川朴、黄芩、川连、枳壳、橘皮、苏梗、桔梗、赤苓神、赤芍、焦楂曲、栀炭、淡竹茹、淡生姜”。

此案正是用了王孟英按语中提到的薤白和栀豉。

对比薛生白第14条的条文内容,和张简斋医案的症状,就会发现,薛生白此条的症状之闭象,严重得多得多。王孟英按语对应的,才是张简斋笔下的那个程度。也就是说,薛生白此条,若用孟英提议之药或张简斋医案用药,如同以卵击石。

1838年,30岁的王孟英写过一本《霍乱论》,后来1962年,相隔24年,他又出版了《重订霍乱论》。

在这本《重订》版中,王孟英对于闭证的处理,更为丰富了。外治有放血法,在《湿温病篇第14条》中详细介绍过。内治法,他扩大了队伍,除了紫雪以外,另提到了绛雪(即红灵散)、行军散,以及飞龙夺命丹。

尤其飞龙夺命丹,由王孟英亲自修订,他说“此丹芳香辟秽,化毒祛邪,宣气通营,全体大用,真有斩关夺隘之功,而具起死回生之力也”;“救全不少,厥功伟哉”。

其组成为:朱砂明、雄黄、灯心炭、人中白、明矾、青黛、梅冰、麻黄、真珠、牙皂、当门子、硼砂、西牛黄、杜蟾酥、火硝、飞真金,研粉,以少许吹鼻取嚏,重者再用开水调服一分。

麻黄麝香牙皂蟾酥雄黄…相比紫雪散而言,此方辛温香窜得多了。

可见那些年,霍乱把王孟英真真是按在地面上狠狠摩擦过。

倘若读到现在,能够超越按注《湿温病篇》时的王孟英,理解薛生白为何如此用药,那么我们就能进一步再往前穿越,理解吴又可的“达原饮”。

遗憾的是,这恐怕也是吴鞠通没能完全领会吴又可的又一个点。此方本来就不是针对普通风热证的。

吴又可的达原饮,所用之槟榔草果厚朴,吴鞠通认为其气“臭烈大热”,属劫夺之药,怎么能用在温病上呢。

叶天士倒是能明白,他在《温热论》中有提及达原饮对应的症状,如”若舌白如粉而滑,四边色紫绛者,温疫病初入募原,未归胃腑,急急透解,莫待传入而为险恶之症。且见此舌者,病必见凶,须要小心”。

吴又可当时面对的是非常猛烈的浊泄,初起就浊壅三焦,闭阻气机。即便热势已起,也不能只顾清热,而要先重在开闭,一旦升降出入皆闭,根本来不及救治,也就是此证的凶险之处。

《和剂局方》说藿香正气散的主治,其中的“山岚瘴疟”,机理与之相同,只是闭阻的程度比薛生白和吴又可提及的轻,如今的中成药则更轻了。

因而,即便浊壅所致之郁热已伤阴,吴又可仍以气雄香窜之药为君,溃败浊邪,而稍兼顾阴液。

当然,吴鞠通也不是没有功劳,其时吴又可的《温疫论》名声较盛,人们不分证型滥用达原饮。

王孟英在《温热经纬》中提到,纪晓岚曾记录过乾隆癸丑年的京师大疫,当时“用景岳法治者多死”;“以又可法治者,亦不验”,唯有用余师愚法,“活人无算”。余师愚著有一本《疫疹一得》,清瘟败毒饮是其代表方。王孟英也将余师愚的著述收入在其《温热经纬》中。

暑为热,抑或夹湿,但仍以热为主。清暑生津,是其常法。即便大热到须用上余师愚的清瘟败毒饮,仍然不出常法范畴。

但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天时、病邪、人体,三者的互动,最终呈现出什么样的结果和状态,又不能以一证以蔽之,甚至五花八门,包罗万象,自然就不是一味清暑可疗。

从滥用辛香温燥药以“祛暑”,到认为辛香温燥药不该用于暑天,再到出现何证用何药不再拘泥于暑天或任何天,这就是学中医学古人的一个成长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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