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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本身就有疗愈的力量

 昵称28748055 2023-10-09 发布于上海

一、

《繁花》里面写到,一位主人公的父亲,“文革”中被关在一个地方写检查。这位父亲年轻时跟随时代浪潮,投身革命,特殊年代难免要承担莫须有的罪名。载他过来的汽车四周都蒙着黑布,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关在哪里。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小贩叫卖声,惊讶地发现,自己就在少年时代离家前成长的地方。

这位在时代大潮中沉浮的父亲,那一刻恍然大悟,始终在时代之外的叫卖小贩,才是真的自由。那一声寻常的叫卖,这时穿越了大历史和大时代的烟尘,焕发了生活最根基的本真。

我身边的很多朋友都没那么喜欢《繁花》,但对于我,能在一本书中不时看到那样的段落,真是有种心底里的满足。我想要通过小说寻找和获取的,就是这样的东西。不是波澜壮阔的传奇,是日常生活的出神。

更多人会喜欢时代传奇,比如那位父亲作为一个做过间谍工作的革命者,过去的刺激经历。但那些历史细节,我就算看过,也经常记不住。只有重新浮现的叫卖声,永远都忘不掉。

喜欢大历史背景事件的人,和喜欢前台小人物悲欢的人,记忆点是完全不一样的。看到一个擅长拍大历史的导演说贾樟柯的电影“蝇营狗苟”,根本不算电影。那就是他的好恶,跟我们不是一类人吧。在我们这类人看来,没有幽暗角落和背面呈现的王侯将相大历史正面传奇才不是电影,不是小说。

二、

小说有小说里共通的价值观,共通的俗世信仰。

《繁花》里面那位父亲的经历,昆德拉早就概括过了,叫“命运”:比如相信大写的历史进步事业,甘愿为之赴汤蹈火,最终,却经常被大写历史的无情和荒唐吞噬。愤世嫉俗时候的昆德拉说:“命运吸干我们的血,压在我们身上,它就像是系在我们脚踝上的铁球。”

而那声始终在大历史和时代之外的小贩叫卖,就是“非命运的田园牧歌”:背对历史,背对时代,背对所有的戏剧人生,背对自身的命运。昆德拉在《生活在别处》中讲述这个道理时,用来举例的那个老男人过去的经历是很“传奇”的,但他好像完全没什么兴趣,只是随便提了几句。

他们好像都更在意那声作为“非命运田园牧歌”的小贩叫卖。

三、

我一直以为那一段是金宇澄虚构的。一个小说家的伟大,就在于可以用虚构亲近被表象掩盖的存在本源。但最近我开始看金宇澄写父母的非虚构作品《回望》,发现那完全就是他父亲的真事。看来小说家有时观察、记录生活就可以了。

新中国成立后的某一年。父亲突然被告知去京开会,实质是坐汽车在市区转了好长一段路,被禁闭在一幢不知名小楼里。周围有多幢这类小楼,属于本系统的人员,因某件大案的株连,每个“有问题”者被独拘一座小楼,书面交代问题,每周允许与家人通信一次,也就是写一页无信封的内文。父亲一直不知道这小楼的位置,其实是在附近淮海中路1273弄的“新康花园”,距长乐路我家只两站路。我母亲也全然相信他去北京“长期学习”,离开了上海。几个月后,父亲在一回信里提到“昨晚大雨,响雷”。细看这一句,母亲忽然意识到,他肯定不在北京,而是在上海!记得那一晚沪上大雨,空中响彻巨大的雷声,但她不能在回信里提出疑问。

在这段漫长的日子里,他每天独坐,默写那些写不完的交代材料。

有一天听见窗外有小贩叫卖面包(当时有这类小贩)的吆喝声,是他十分熟悉的一种声调……他终于想起来,以前在家里多次听到这种声响,耳熟能详,“卖面包唻,罗宋面包,豆沙面包l唻……”离家半年他才明白,这座小楼与自己的家,都属于小贩游街串巷的同一个活动半径,亲切的嗓音,经过小楼旁草坪和宁静的梧桐,一直曲折游荡,就可以返回自己熟悉的家,让他忽然明白,也只有小贩们的世界,才是真正的自由王国。

四、

《回望》是纯的非虚构作品,金宇澄跟着父母的经历,也作了大量的历史考据。但一则是自己的父母,加上自身小说家的敏感,这书的记忆和落脚点又总有很多特别日常、温柔的地方。一开篇,说的却是自己家的旧家具:“母亲说,我父亲喜欢逛旧家具店,一九四八年在苏州买了一个边沿和四脚透雕梅花的就圆桌、一个旧柚木小圆台,请店家刨平了台面,上漆,木纹很漂亮。”

这跟很多历史况味浓郁的回忆录不一样。比如,跟王鼎钧先生的回忆录四部曲有所不同,跟齐邦媛的《巨流河》也有所不同。尽管,大家写的都是近一百年中国普通人在大时代中的“因果纠结,生死流转”。

一篇《回望》的评论文章说:“二十世纪中国历史是一部激情和伤痛史,从那个时代过来,无论家国和个人都充满创伤。”创伤,是一整个时代个体和家国的印迹。经历之后,伤口或可愈合,但伤疤永远不会消退。

对于金宇澄父亲这一代人来说,很多人都走过了共和国之前的磨难,年轻人的朝气和抗争、理想情怀让他们挺过了黑暗的岁月。金的父亲,因为间谍身份暴露,被关进了地狱般的牢房,也挺了过来。

但是,挺过那个时代的很多人,后来又都倒在了新一轮的浩劫中。看这些书,看身边很多上年纪的人,都有一种深深的哀伤,一种理想和激情最终以创痛告终的宿命。对于那个年纪的人,这是他们碰到的第二次人生大劫难,很多人没有扛过去。像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总结的,没有一代人能扛过第二次大规模的劫难。眼里的光芒,终究有暗淡下去的一天。

金宇澄讲父母:“他们那时年轻,多有神采,凝视前方的人生,仿佛无一丝忧愁。”我们作为后来人,在看到后来的劫难时,应该嘲笑他们的天真吗?我有个朋友看《北平无战事》,满心难过地说,那时那样满怀希望的一群人,谁会想到自己奋力争取来的,会变成另一个地狱。

这就是人类。永远在雾中之路行走,不可能预见到所有。曾经的信念,有曾经的价值。不那么愤世嫉俗时的昆德拉说,用后来人的身份站在上帝的高度去评判,是忘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

五、

在开篇中,金宇澄还讲了一件父亲可能是“被骗”的事。

一个不速之客,自称是金父旧友的儿子和外地教员,因为当地教育资金不足,来沪寻求“希望工程”的支持。不知是否骗子的那个年轻人很懂过去的历史,跟金父聊了很多,金父非常高兴,喝了很多酒,金的母亲说,从没见他这么激动和高兴过。临走前年轻人说自己没有回乡的车费,金父给了他一笔钱。

后来得知可能是骗子之后,他还说,这年轻人还不错,也许是缺钱。只是从此后,他再也不提这件往事,不提这个青年。

在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劫难之后,所有人都面临最后一个温和的浩劫:遗忘。没人记得,更没人理解。自己曾经坚信的对这个世界有意义的努力,不被任何人需要,无人知晓。

不要说这没什么,不要说没有人需要理解和铭记,大家只需要实际利益。丢弃和遗忘,是当今时代巨大的创伤,最后一次给一代代人判了死刑。

我爸就自己写诗的,会用诗把自己生命中的很多事记录下来。但是呢,连我都不看。

原来,所有人都还是需要意义的,需要证明和价值,需要有一种方式,说自己的一生没有白过。金宇澄说,真正的死亡是人和记忆一起消失。一个人对自己父亲的感受,总是特别复杂。也是在父亲逝世后,他动笔写了这本关于父母的书。

面对历史,总有很多难以平静的地方。但是,就像那篇评论文章说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反复不断地讲述那段历史,讲述那些事件,正是对这种精神创伤的矫正和治疗。反复地、不断从各个角度各个层面通过叙述来重现那些事件,而不是急于去理解它们、急于给它们寻找某种因果关系,才是面对历史的当务之急。这不仅是有关回忆和心理分析的隐喻,也正是叙事本身的意义所在。就像《回望》书中提到母亲的那一句话:在梳理记忆的这段日子里,她变得沉静多了。这正是记忆的价值所在。”

不是要控诉什么,也不是要立刻找到切实的因果。只是大家的生活和时代故事,讲述它们本身就有一种疗愈的力量。

近期其他几个值得一提的东西:


《八月》这个片子,用黑白影像呈现一个孩子眼里九十年代前期的家庭和时代风貌。那种大人世界的喜怒哀乐,渗透到孩童世界中,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微妙感觉,表达得很好。题材特别喜欢,拍得也不错。排片少得可怜,我家对面电影院一周就一个上午放一次。

朋友圈很多人转贾行家在一席的讲话,看后很想读读他对东北大变迁中失落小人物的记述。最近有朋友推荐我看邓安庆,又相继发现了其他几个国内讲底层生活的作者。一个朋友在转贾行家演讲的朋友圈中说,行动的人总在奋斗,握住时代大潮不被抛弃。这真的就是不同的人,关注和落脚点完全不一样啊。

之前看《海边的曼彻斯特》,有朋友问我喜不喜欢。题材我当然是喜欢的,美国小人物失败者这个题材,我简直看过太多太多的电影、剧集和小说了,简直不会有人比我更热爱这个东西了。但那个片子本身,一般吧。奥斯卡就是个营销事件,什么片子蹭上奥斯卡了,就热一下,更多蹭不上,同样题材,同样品质,乏人问津的海了去了。这类片子和剧集,就应该乏人问津啊,又不是《爱乐之城》,大家都去看多傻啊。

《奥丽芙·基特里奇》是HBO的四集迷你剧,讲小镇上一对老年夫妇和各种失意小人物的生活。主人公是个遭遇过父亲开枪自杀的刻薄老太,冷眼看着周遭的世界。从《Six Feet Under》开始,我就一直琢磨,这种失意人生的题材,是用什么方式变换出那么多精彩作品的。别看题材类似,但在呈现上都各有各的妙处。《奥丽芙》这个剧,有原著小说支撑,很好。小说以后也要看一下。

这个世界有那么多讲小人物和失败的东西,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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