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泽爵士与特纳的画作《金枝》 一、 深田保是村上君《1Q84》中的共产主义公社领袖,在小说女主人公青豆试图刺杀他的时候,深田保一心求死,满怀期待。青豆惊诧莫名,深田保就向她解释了弗雷泽爵士在《金枝》中阐释过的永久原型:国王之死。 国王是人和神的桥梁,从神灵世界汲取力量,让人间葆有活力。在国王老迈衰颓之前,年轻的挑战者会折取象征打开神界之钥的金色树枝,靠新生活力杀死旧王,承继王位。由此,宇宙力量得以流淌到年轻的继任者身上,免于随旧王肉身老死而枯竭干涸的灾祸。人间在一代代人身上新生。 卷帙浩繁的《金枝》 受伤的老迈国王满含悲戚,但信仰和力量借着王位更替、革故鼎新经久不息。古典人类学家弗雷泽爵士的这部煌煌巨作,里边诸多细节饱受人类学界内部的质疑,但其中揭示的这一经典原型,影响了无数诗人和小说家,为一大批现当代文学杰作搭建了基本的神话框架。这种在文学中旷日持久的影响力,整个二十世纪的思想家中,也只有弗洛伊德才能与之比肩。而弗洛伊德,是心理学界内部饱受质疑的人物。这两位在各自表面所属的领域毁誉参半的大师,本质上都是最伟大的文学家,为一个世纪的文学创作者树立了两盏指路明灯。在某一狭窄领域内部做死学术的人,大多根本理解不了。 深田保对青豆大谈特谈《金枝》多么伟大,说明自己就是以受伤国王为榜样,祈求一场可以让世界新生的死亡。直接这么聊书,也是村上君一直以来的特点。但人们对《金枝》的崇拜,使得村上君之外的很多作家,也都忍不住,直接在小说里提到金枝。比如雷蒙德·钱德勒《漫长的告别》,人物借《金枝》中的世界来对比当下破败的现状。比如同为日本作家的大江健三郎,在09年的小说《水死》中,让主人公古义人的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只有一只红皮箱,里面只有一本书,就是弗雷泽的《金枝》。(参见叶舒宪:《弗雷泽:知识全球化的里程碑》)21世纪东方世界的作家还在持续聆听《金枝》的远古回响,因为其中有人类精神和社会图景的根本结构。 二、 T. S. 艾略特是弗雷泽的著名崇拜者之一,称其为“一位非常伟大的艺术大师”。艾略特从《金枝》中受伤国王的原型获取了极大的震撼和灵感,直接用来构思《荒原》:人间,一个被神遗弃,力量衰竭的废墟。 我早时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有点惊讶,惊讶于一个西方作家为什么对弗雷泽揭示的国王之死原型那么顶礼膜拜。在有着基督文化传统的世界里,这难道不是一个老生常谈,人人耳熟能详的经典原型?个体生命作为有局限的当代人死去,背负苦行的十字架,以一种象征的方式重生、永生的古老故事,不就是耶稣的传奇?为什么异教国王之死对艾略特的精神冲击,好像比耶稣之死来得要大? 我能想到的解释是,制式化宗教生活融入日常,习以为常,没有陌生感。其中的核心精神要义,在异教文化中以陌生化的形式,让共通的原型结构重新激荡了一个创作者的心灵。这一点跟荣格的宗教生活感知一模一样。习以为常的制式化宗教内容已无法打开自己,东方圣典散发着熟悉又新奇的光芒,引领自己前行,最终走向的,却是一条回归之路。 在荣格的回归之路上,矗立的另一座文化丰碑,也同时是艾略特的另一影响源。这就是亚瑟王的圆桌骑士和圣杯传奇。在这个中古传奇里面,照样有国王之死的一个异文:受伤的渔翁。 亚瑟王与圆桌骑士的传奇在流行影视、小说、游戏中的变体或者直接套用,数不胜数。比如我跟我几个同事有时会玩的一款桌游《阿瓦隆》(Avalon),借用的就是圣杯传奇的角色符号,我曾经对照角色逐一作过研究,主要参考资料还是冯象的《玻璃岛:亚瑟与我三千年》。 传说圣杯是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中用过的酒杯,耶稣死后,尸身出血,圣人约瑟用酒杯接了血,一同入殓。及至耶稣复活,带了这盛血的杯,托付给约瑟,说:见杯者得与主同在,享永恒的福。又说圣杯三位一体,在人世只有三个人能够掌管,做它的护卫,接着就传授了约瑟掌管圣杯的奥秘。约瑟得了真义,在狱中不饥不渴。 圣杯,流淌的就是《金枝》中的宇宙能量,保证了人间的富足和祥和。 圣杯的第二位守卫者,是约瑟的妹夫,叫布隆,错号“渔翁”。这就是荣格总拿来比喻自己父亲的“渔夫国王”。渔王圣洁,但后来大腿根部为人所伤,丧失了生育能力,这象征着圣杯力量的衰退,整个世界因此陷入战乱和荒芜。渔翁等待命定的第三位圣杯守护者到来,传授秘诀,把世界从焦土变为丰饶之地。此后,就有了兰斯洛特、加文、帕西法等圆桌骑士寻找圣杯,一路铲妖除恶屠龙救公主的千古传奇。 我们小时候玩的街机游戏《圆桌骑士》,这三个人分别是兰斯洛特、亚瑟王和帕西法 但是因为人的罪和怯懦,一直没有继任者成功迎取圣杯。世界持续衰败,圆桌骑士也走向分裂,亚瑟王的私生子毛德列(《阿瓦隆》牌里边的翻译叫莫德雷德)乘机造反,父子决战,悲凉不堪。 荣格把他父亲比作受伤的渔翁。作为一个旧时代的神职人员,他父亲对新世纪的混乱满怀哀伤,却无能为力。艾略特把二十世纪世界描述为国王没有继任者的荒芜之地。深田保寄希望通过自己的死来革故鼎新。古义人的父亲在日本即将宣布投降的时刻,试图夺取神风敢死队的飞机去轰炸皇宫,阻止投降,失败后溺水而亡,留给儿子的遗物只有装着《金枝》的红皮箱。耶稣、受伤国王、渔翁。人类世界因此衰败,因此昌盛。 三、 《金枝》对文学创作的巨大影响得益于很多方面。除了对国王之死原型的揭示,还有个特别重要的就是全书探求神话式的写作结构。 其实所有的侦探推理小说,都是探求神话的变体,所有的学术书又都是侦探推理小说,看到人间的结局和现象,探究背后的深层成因。《金枝》在写作结构上把这个模式用到了极致。全书开篇从内米林中小湖的梦幻景象入手,带出神秘献祭仪式,随后在对世界古风俗百科全书式的纵览分解中寻求答案。 美国学者J. B. 维克里的《“金枝”的文学影响》是全面综述此一论题的经典著作。维克里教授总结说,《金枝》的主人公其实就是弗雷泽本人,他所走的,就是一个表象迷宫中的探求之路。最终,他像所有探求神话中的主人公一样,找到了自己的宝藏。 “首先,同中世纪的传奇一样,它明显地表现出一种探求——在此是一种试图发现内米的森林王即狄安娜的祭司所观察到的仪式的意义的探求。仅此一个事实便可说明弗雷泽在现代文学中的潜在作用,因为艾略特对救赎的探求,乔伊斯对父亲的探求,劳伦斯对黄金时代的探求,叶芝对埋藏的珍宝或隐蔽的神秘的探求,还有西特韦尔夫人对净化的探求都已在《金枝》中预示了出来。” 这其实不难发现,本质上,就是约瑟夫·坎贝尔归纳的英雄之旅。弗雷泽爵士用探求神话的架构,逼近了论述的中心:受刑与复活。维克里教授接着论述说,弗雷泽最终发现的宝藏,是知识和理性精神,他是理性主义思潮和价值取向发展到极致的大师。这也显而易见,《金枝》全书,在价值评判上,科学是最终的胜利者,打趴了巫术和宗教。“理性和真理对弗雷泽来说有如神秘之爱对范·斯特劳伯格,武士荣誉对克里斯坦,或基督教信仰对范·埃斯陈巴赫那样重要。” 但是维克里论述的弗雷泽和弗洛伊德之间的高度相似,倒是我以前没想到过的。弗雷泽对巫术和宗教文化中非理性迷狂的理性阐释,就跟弗洛伊德对个体非理性潜意识的理性意识把握一样,都是理性文明的巅峰:用理性观照非理性,意识到潜意识。所以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弗雷泽生前,打死都不读弗洛伊德。 忒修斯与弥诺陶洛斯 这两位在文学领域的影响都无远弗及届大师,自身所走的神话之路,就是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中的核心神话:忒修斯步入迷宫,杀死半人半兽的弥诺陶洛斯的神话——两位理性文明武装的现代忒修斯,在世界和人类生活的纷繁迷宫中,杀死了非理性的信仰、迷狂,驯服了潜意识对人的不受控钳制。 巅峰却又总是终局。在弗雷泽和弗洛伊德之后,以荣格、约瑟夫·坎贝尔为代表的大师,沿着前人的足迹,把心灵引回了终究无法逃脱的神秘但坚实的力量。那是所有人的精神故园,在那儿,哀痛受伤的国王会有新的充满活力的继任者,新的圣杯守护者也会让人间重新变回粮仓。如果要给这个场景配首歌,我会选Paul Simon的'Graceland'. 四、 在我心里,有一个新升腾起的探求神话故事,故事的核心,也是国王之死。追随所有那些远古圣哲、中古骑士、现代小说家等伟大先辈的足迹,同时又是我的私人故事。也许有一天,我可以把它写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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