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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留下的

 昵称28748055 2023-10-09 发布于上海

注:本文说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可能涉及多处剧透。尽管这系列完全不是情节向通俗小说,“剧透”与否在我看来完全不影响阅读体验。但对于有心自己看一下,并且特别在意是否预知信息的朋友,可以先看书。

一、

如果不是一目十行地看通俗小说(对何谓通俗小说我有自己的严格定义,见《通俗小说的上瘾问题》),又是在相对悠闲的学生生涯之后,人这一辈子还有几次看完百万字以上小说的机会?恐怕是屈指可数。即便对于我这样热衷于小说阅读的读者,看完单本或者同一系列(人物剧情完全连贯)的非通俗小说字数在百万字以上的,毕业之后,居然只有这一次!

上学的时候,肯定看过一些很厚的小说,武侠小说这类通俗读物就更不用说了。在此之后,有单个作家写好多书,一本接一本看着看着,看过的该作者写的总字数自然就多了的情况。但人物故事完全连贯,实际就是同一部小说(这样一来,很多所谓的几部曲都不能算在内),字数在百万字以上被我看完的,真的就只有这次看完“那不勒斯四部曲”。要知道,《白鹿原》那么厚,也只有五十多万字。

所以这绝对是生活中重要的仪式性事件。而这件事,我差点在一开始就放弃了。

这套小说刚出来的时候,宣传做得蛮多,因此一开始还不是很有兴趣。后来看到宣传中介绍的内容,涉及两个自己最热衷的主题,一个关于两个女生的成长经历,另一个是关于小镇生活的离开和回归,就没忍住买了第一本。女生跟女生之间的纠缠关系,经常能挖掘出更多微妙的心理生活细节,而小镇生活的离开、上路和回归,则是无数人共通的既具体切实又极具象征性的生命历程。我自己就曾经写过一个关于一对姐妹的短剧本,姐妹两个人,一个留下,一个离开。

把四部曲的第一本《我的天才女友》看完之后,感觉还好,但到达不了惊艳的地步,有些地方甚至感觉过于琐碎了。不过总体上,基本符合我对阅读优秀小说的期待。这种期待的符合经常会自然体现在记忆问题上:进入人物、场景和故事后,不用刻意去记,就能自然而然记得很多特别具体的小说内容。比如作为小说唯一主观视角叙述人,莱侬小时候有次在海边体会到的诗人的多话和劳工阶层的寡言。(见《只是为了爱,爱,爱》

这样过目不忘的记忆点还不少,所以等到后三本都出来的时候,我还是逐渐买齐了。但没有立刻往下看,一度甚至想干脆不看了。直到今年初,才打开第二本,《新名字的故事》。第二本里面,有一个部分我看得很不耐烦,就是在莉拉跟斯特凡诺结婚之后,有次又跟莱侬、皮诺奇娅一起去海边度假,小说极为细致地描述了他们度假中几乎每一天的具体安排。我当时边看边想,有必要这么具体和繁琐吗,会不会太过啰嗦了?再这么啰嗦我都不想看啦。

直到后面真相大白,我又回过头思忖那些天发生的事,才发现,原来在当时看上去有些啰嗦、繁琐的生活表象背后,全是各个人物,尤其是已婚的莉拉跌宕起伏的心理洪流。莱侬时过境迁回忆、记述往事,记下的是自己当时身在其中也不知晓的事,她也是事后才回过味来,明白那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对莉拉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所以才那么叙述。我们读者,就这样被完全代入了莱侬的视点和感受,借此彻底进入了人物和故事。从此,这套书就“飞”了起来。我之所以看了大半年才全部看完,仅仅因为这毕竟不是通俗小说,不应该是通俗小说的读法和行进速度。

二、

这样的叙述特点,不只是简单的第一人称主观视点套路,放到这个系列小说中,还形成了很巧妙的层次感。这个四部曲,讲述的是两位主角,莱侬和莉拉从童年到老年的一生,以及与此相关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还有背后的社会时代风貌。这是一部史诗级的巨著。但跟其他上帝视角第三人称的史诗性作品不同,这部作品完全是从莱侬一个人的视角出发,而她最重点关注的人物,除了自己,就是莉拉。

所以这里就形成了一个严格限制的叙述范围:作者只能叙述莱侬看到和感知到的东西。莱侬本身作为一个小说人物,而非创作者这个“上帝”,所有的视点和看法肯定有其自身的限制。

作品突破这个限制的最重要渠道,就是莉拉。因为莱侬无比关注、在意莉拉,所以她经常会从莉拉的视角去看问题,去推断甚至臆测莉拉的体验和看法。这种莱侬视角出发的莉拉视角,是全书最迷人的结构之一。仔细辨别的话,这里面有两个女性之间的爱护、纠缠、角力、斗争,好好坏坏零零总总掺杂在一起,信息量极为巨大,背后则是异常庞大的情绪情感容量。光从这一点看,这系列也完全不是轻轻松松一目十行能看下去的小说,需要极大的专注度和情绪投入。

比如,在莱侬忙于学习,或者沉浸于自身某些情绪的时候,她有时其实对生活的那个小镇上的人和事都不甚了解。这时她可能突然感受到莉拉的感受,从莉拉的眼睛出发,重新看到身边的人和事。于是,相对模糊的其他人物和事件背景,一下又清晰跃到了前台。小说呈现的,当然远不止这两个人物,写到的几乎每一个人物都跃然纸上,个性鲜明,完全是一幅小镇众生相。但那样的呈现和叙述层次,让作品没有丝毫高高在上的判定或刻意旁观姿态,而是特别自然而然,并且从叙述者本身的感受出发,散发着浓郁的悲悯感。

埃莱娜·费兰特选择的是一条看上去极为平淡的叙述和结构路径,似乎无非就是一个女性,回忆自己的一生,特别就自己跟最亲密伙伴的关系,娓娓道来,不用任何炫技的机巧。但在这貌似平淡普通的叙述路子背后,是无比巧妙的叙述层次,整个讲述的内容在这样的层次中真诚、自然地呈现了出来。

三、

在那样的形式结构下,这套小说的内容极为丰富,并非只有两个女性之间的友谊和斗争。这个限于篇幅很难在此一一展开,还是重点说一下主要角色。

莱侬是第一人称叙述人,占据的篇幅自然最大。一个人对自己生活经历的了解,肯定超过对其他人的了解。但是,如果要我选这系列小说的第一主角,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莉拉,而不是莱侬。这个角色极致的可怕、可爱和丰富程度,完全超过了叙述者莱侬本人。

其实在我前面的推文中不止一次提到过莉拉,基本说过这个人物的特性了。我先引述一下:

《读闲书的动作姿势问题》:在《新名字的故事》的结尾,莱农依靠阅读和写作,获得了脱离自己成长的沉郁街区的机会。这样套路式成功的记述,总会让读者感到心安和振奋。但就像她来到肉食加工厂,见到做着粗活的莉拉之后明白过来的,每个人无非迎向各自的生活,不存在谁得到了谁失去的东西。

《是否有些怀念去年此时?》:“那不勒斯四部曲”第二部《新名字的故事》里面,莉拉看了一个贝克特的剧本,剧本里有一个人物是个盲人,他希望自己可以进一步,再丧失听说的能力,变得又瞎又聋又哑,觉得那样可以进一步亲近更深切的存在。这听上去实在太过诡异,我就赶紧把剧本找来看了,剧本名叫《跌倒的人》,我找的中译本在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的“贝克特全集”《短剧集》(上)当中。遗憾的是,我根本看不懂,体会不到剧中这个叫丹·鲁尼的盲人的感受。

但是莉拉看懂了。莉拉有一种很神奇的天赋和能力,就是体察人心和“存在”的深切和幽暗。这一点被后来成为作家的莱侬羡慕不已。某种程度上,正是莉拉这种天赋和能力带给莱侬的冲击,成就了莱侬优秀作家的身份。莱侬读的书比莉拉多很多,受的教育程度比莉拉高,社会身份(作家)也比莉拉(到第三本中段还是肉食产品工厂女工,后面我还不知道)显赫许多。乍看上去,莱侬应该比莉拉更懂“存在”。但事实恰恰相反,是莉拉能读懂《跌倒的人》,理解鲁尼先生的感受;是莉拉能读懂《尤利西斯》,理解现代生活的琐碎和无聊。

《直到光芒将我带走2》:我刚看完“那不勒斯四部曲”全部四本小说。想起在两位主角莱侬和莉拉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一起去海边度假。晚上,海面上升起一轮圆月。莱侬感觉好美,莉拉却说自己闻到了一股很难闻的味道,那个月亮看上去就像个恶心的臭鸡蛋。至少在这时,那两个人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莉拉是一个对生活背后巨大的虚空和无意义感有更深切体会的人。她用了一个词来概括自己有些时候的恐怖感受,叫“界限消除”。我们在生活中,总在构造某种秩序,某种习以为常的感受套路,某种价值和意义。从这个角度说,人只能生活在界限之中,没法在界限之外的彻底虚空中生活。莉拉感受到的“界限消除”,就是一下子,周围的生活世界都跨掉了。所以很多时候她也需要借助激烈的外部行为拉自己一把。

莱侬不一样,她更加安全稳妥,有一种把自己放在合适精神生活位置的能力。比如她是作家,会借写作给自己的生活和纷繁的世界构建逻辑,赋予意义。

四、

无意间提到这么多次,可见这个人物给我留下的印象之深。四部曲对莉拉的塑造,几乎达到了安娜·卡列尼娜级别。

莉拉是个黑洞般的人物,有着始终站在深渊边缘,从中汲取的可怕能量。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人是不会让人“喜欢”的。要么厌恶、惧怕、远离,要么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索拉拉兄弟中的米凯莱,对莉拉的感觉,跟对所有的其他女性都不一样。更加纠结的是莱侬从小开始的迷恋对象、后来的情人尼诺。莱侬说到,也许尼诺这辈子真正为之沦陷过的女人,只有莉拉。

因为莉拉跟生活背后力量的直觉亲近,对于莱侬来说,莉拉是自己联结更深幽、真切世界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尤其是在她被各种知识分子式套话绑架的时候,是莉拉的感知让她重新找回最实在、真诚的东西(很多时候都不需要交流,莱侬会在想象中把莉拉放在自己的位置,用莉拉的眼光和感知去看待自己面临的问题)。这种真诚又保障了她优秀作家的身份。这种深度的联结、纠缠,跟两位女性的切实、琐碎生活照应叠加在一起,构成了无比丰富、深刻的层次。

但也因此,莉拉过得比莱侬辛苦许多,大多数时候,处境更加不堪。好在她也能找到剧烈的力量推着自己转换生活赛道,让自己不至于彻底沉没。就像她自己说的,她借一个男人来逃避另一个男人,直至最后。而那里面最根本的,其实都不在于感情,而在于——我又要用到那个词了,“存在”。所以,作为叙述两位女性一生的作品,这系列小说自然写了大量的感情纠葛和婚姻,但是,其深处的落脚点,却完全不在爱情或者婚姻关系本身,而在于个体生命的各种幽暗“存在”。大部分涉及婚恋的作品,就像我们生活中习惯的日常话语,根本到不了这个深度。

在这个层面,莉拉完全就是萨宾娜和阿涅丝式的人物。区别在于,萨宾娜和阿涅丝在或实(萨)或虚(阿,见《历史中的昆德拉与小说家昆德拉》)的大历史中,却过于“现代主义”,感觉都不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尽管昆德拉还是写了很多她们的现实生活关系和处境。这一点要完全说清楚有点困难。举个例子,在萨宾娜彻底走上放逐的道路之后,我总在担心,她生病了怎么办,起不来床,有人倒水给她喝吗?昆德拉显然不再关心这个问题。萨宾娜走向了一个极致,这种精神状态描述完就完事了。她有没有水喝,跟昆德拉有什么关系!

莉拉感受到的那种最深的虚无和离弃/“界限消除”感,几乎跟萨宾娜体验到的一模一样。但是,费兰特却没有让莉拉一走了之。恰恰相反,莉拉直接回到在此成长的纠缠无数的街区,在最切实、繁琐的社会现实中生活。她去肉食厂工作、生养小孩、出轨、离开丈夫、跟恩佐过日常夫妇生活、创办电脑公司、雇人工作,区别于萨宾娜完全的“现代主义”,莉拉这个人的外在处境,是完全“现实主义”的。

既然这么“现实主义”,埃莱娜·费兰特就不能像昆德拉一样根本不考虑人物有没有水喝。她/他(至今并不能确证费兰特的性别,只能说大概率是个女作家)必须考虑到莉拉有没有水喝,生病了谁来照顾,小孩怎么养育。住房,医疗,教育,革命,司法公正,公司发展,国家前景,都跟萨宾娜不再有半毛钱关系,但却一直跟莉拉息息相关。

所以,萨宾娜似乎有更强的女文青气息,莉拉却一直在最切实的生活中。对于我们大多数人,实际生活路径中成为萨宾娜的可能性为零,成为莉拉的可能性却是百分之百,你逃,也逃不掉。但她们感受到的生活背后的生命“存在”,并没有太大区别。如果严格辨析,我感觉莉拉体会到的,可能比萨宾娜还要深切。就像色即是空,真正的空寂,在“色”中体会到的,可能比在“空”中体会到的,要更深切。

直到最后,莉拉“失踪”了。跟萨宾娜一样,跟阿涅丝一样。“那不勒斯四部曲”就由此开始讲述。在莉拉“失踪”后,莱侬开始讲述自己和莉拉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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