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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圆舞曲

 昵称28748055 2023-10-09 发布于上海

一、

我这个号,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叫作,“米兰·昆德拉作品注疏”。关注时间久的朋友都知道,我几乎每一篇推文都会引用昆德拉。一小半更是直接在写昆德拉及其作品。

最早看《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时间很早了,但没有引起什么精神上特别大的震动。反而对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的相关解读印象更为深刻,就总是借助里面的论述似懂非懂、装模作样地提及几句昆德拉。

然后约莫在12年左右,研究生毕业前后,经历了精神上特别巨大的痛苦。机缘巧合翻了几页《小说的艺术》,结果被闪电击中了一般。从此,昆德拉成了一种价值倾向和生活意味的象征,出现在此后十多年的每一天。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才深深地感受到,对待作品,对待生活中珍视的各种事物,真切的身心感受,比雄辩滔滔的理性言论,重要太多了。一个人可以欺骗自己的大脑,甚至心灵,但绝对骗不了身体。到底要怎样?大脑的思考和心灵感知都重要,但最终,是看你“脊椎骨的感受”(纳博科夫)。

因为那时从昆德拉作品中获取的巨大解脱感(至少暂时是有的),道理讲起来其实很简单:国族,爱情,名利,生活中的各种悲喜剧,不过是舞台上的一出戏,身在其中,振奋狂喜,又痛不欲生。帷幕落下,从角色退出,回望中,会发现荒唐可笑、无足挂齿。那么现在感受到的一切疼痛,不过是可笑的一出戏。然后我发现另一个自己飘了出来,在半空中看着那个痛苦中的自己,觉得奇妙、诡异、可怜又可笑。

假设这么说完,那种状态就真的来了,那事情就太简单了。生硬的说理,把类似的道理和逻辑讲得汗牛充栋,别人也可能理智上知道,身体始终游离在外。对我来说,身体对那种状态的进入,不是靠什么仪式修行或者导师指引,而是靠昆德拉那些字、词、句子、篇章和作品。那是一个整体,不要说词句,表达时的标点符号变了都不行。

二、

重逢(实质就是初见)带来的那样的震动,奠定了此后我亲近、理解昆德拉的基调,一会是“迈向旁边的一步”,一会是“非命运的田园牧歌”。昆德拉通过各种方式,反复申说,这个世界是可笑的,不值得太过上心。人们热衷的一切,都是一出出荒诞剧,而你,是个演员,被角色吞没是件愚蠢的事。

于是,本来就不是偏行动、外向型人格的我,在生命中最可能外放的年纪,跟着昆德拉的指点,经常退到旁边,进入冷眼旁观的状态。当然,个体现实生活不是小说,我也没有就活成完全怎样的单一类型。实际情况是,“抒情时代”和“成人时代”并存着,沉入大戏和冷眼旁观也不时交替进行。

但不管事实多么多维,那种昆德拉式的底色和基调,确实总是拉着自己。有时提供超脱和提前的智慧,有时也成为逃避和退缩的借口。跟昆德拉相伴的这十多年里,我的生活就像是一个游离在舞台边缘的人,没有完全退出,也没有成就任何大戏。似乎总在场铃响起之时,选择了一个并不需要太过投入的角色。

根基上,总是在,流亡。

三、

昆德拉小说里的大部分人物,都是流亡者。昆德拉自己,也是。

而世人总是赋予流亡者很多现实政治面向的意义,所以昆德拉不断与之抗争。不是与过去的某种政治势力抗争,而是与这种解读抗争。在《寻找米兰·昆德拉》中,传记作者阿丽亚娜·舍曼写到,昆德拉最终决定去法国之前,一直在追求“合法”的身份。不仅合法国的法,也要合捷克的法。

他要做一个“合法”的流亡者。因为他太不想被人们看成是什么反抗“社会主义”的意见领袖了。他对这件事的极度厌恶,远远超过了那个总被后来的西方通俗话语批评的特殊年代。这个问题我写过很多遍了:昆德拉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走红,跟他作品被误解的政治意义有很大关系。而那,恰恰是昆德拉最厌恶的事情。他终其一生不断辩解、捍卫的,就是他并非现实政治上的某种异见者。

假设今天还有人(肯定有,永远会有)借昆德拉的作品来批评某种主义,那在我看来,那些人连作品的一个标点符号都没看懂。在昆德拉看来,这样的人更是应该彻底远离他的作品。

我甚至觉得,对于作为复杂个人的昆德拉,那个曾经信念坚定、在作家代表大会上慷慨陈词的共产党员昆德拉,从未彻底地从他的身躯远离。只不过,一方面,后来的西方,政治正确的藩篱不容置喙;另一方面,他更大的任务是捍卫自己的作品和小说家昆德拉,个人的政治倾向,变得无足轻重了。

四、

小说家昆德拉教会我,要流亡,一直流亡。

其中一个原因是,流亡者,经常很性感。

在一个人借着疫情隔离或者其他某种原因独处时,也感受到一种放逐和自在感。我一个有两个女儿、平时是个工作狂的朋友,也悄咪咪感叹,那几天,是真自在。一个完全的女儿奴和工作狂,也会为片刻的对于家庭和工作的逃亡着迷。在这种小小的逃亡中,自己彷佛看见了自己身上始终附着的小小的传奇。

而传奇,总是性感的。

就像《笑忘录》中,有个男的为塔米娜着迷,而塔米娜不过是个餐吧招待,年纪也不小了。原因是,塔米娜是从捷克来到法国的流亡者,那个男的看这样的流亡者身上满是故事和传奇,自己虽然年轻俊朗,但没经历过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就总觉得卑微。卑微者看有故事的人,自然带着光环,觉得好传奇,好性感,一想到就勃起。

——顺便借此分享一个昆德拉反抒情的例子:针对他某部作品的法文译本,他对一个翻译始终不满意,因为翻成了“兴奋”这样的词。昆德拉觉得,说兴奋、高兴、刺激,都有种描述的抒情感,而他捷克原文,追求的是绝对客观的存在,不要乱描述,更不允许瞎抒情。最后,他自己要求,直接翻译成“勃起”。绝对客观,不掺感情,勃起就是勃起,不美也不丑,不资本主义也不社会主义,只是一种,“存在”。

好,回到塔米娜的传奇。那个男的想到传奇的塔米娜就兴奋,或者勃起。最终,塔米娜终于同意跟他上床,在她脱掉衣服的一刹那,“传奇”消失了,只剩下下垂的乳房和堆满赘肉的腰腹。我忘了那个法国男人最后做没做了。反正,传奇是性感的。

五、

在性感的流亡传奇中,塔米娜离开了捷克,萨宾娜离开捷克后,又离开了瑞士,阿涅丝离开了巴黎,所有的流亡者不断地离开,最后离开家庭,离开生活,离开一切。直到,自然覆盖了一切,连道路和流亡都不再有,连小说都不再有。

在这十几年中的某天,终于读到阿涅丝的结局之后,我发现完蛋,流亡的逻辑通路已经彻底走完。一切人类世界都已彻底离弃,而我才三十多岁,不好立即去死,身体又极其强健,说不定活得比昆德拉还久,前面还有那么多年,接下来干嘛呢?

于是我回到跟昆德拉相遇时真切的身体感觉,发现,在流亡的同时,我多么渴望生活。昆德拉的终局就是道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心灵的哭泣,只有大自然的非敏感性才能治愈。离弃一切人类社会领域,天地自然永远存在。

而在我自己身上,又发现不管怎么流亡,都带着某种儒生式的乡愁。这里面,具体而微的是日常的家庭人伦生活,大一点的是宗族乡邻、礼乐之治,再宏大就是家国天下。我无比向往和思念这些东西。

有一种可能是,如萨宾娜发现的,美总来自你所离弃的世界,她看到教堂礼拜的人群,看到海滩上相濡以沫的老年夫妇。她会为这些东西感动,甚至流泪。但她会明确认知到,之所以觉得美,是因为自己已经走了,要身在其中,指不定有多少麻烦事。《玩笑》中的雅洛斯拉夫也没有碰政治和大历史,他最后投入日常生活和民间音乐,但迎来的,同样是毁灭。

啊,萨宾娜!我一直想知道,她后来生病的时候,有没有人倒杯水给她喝!

但不管怎样,我不能靠理智语言硬分析。我在昆德拉这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能欺骗自己,不能欺骗自己的身体。而我的身体,真的太渴望生活了。因为这十几年流亡的底色,似乎不用像雅洛斯拉夫那样等到生活本身的毁灭性,生活直接抛弃我了。

六、

于是,我在今年,至少是暂时,来到更南的南方生活。随身携带的不多的几本书中,有一本《寻找米兰·昆德拉》,还有一本《当我们被生活淹没》。表面上看,这是又一次逃亡。只有我心底知道,这次,不完全是。

昆德拉的肉身离开这个世界了。关于他的争议和误读还将继续,好在他本人,不用再为此担心和抗争了。而我,在最具生活烟火气、人口众多稠密的城中村,静悄悄纪念一下这位充满智慧、有时又极其恶毒的小说家。

自然永远存在,在人类灭亡之前,生活也永远存在。好的坏的,都在里面。心情好的时候回到城中村,感觉像热爱昆德拉的小说一样,热爱那些密密麻麻的摊位。

除了死亡,我们都无法预知结局。只求暂时被彻底淹没。终局之前,还是要有住的地方,对此,我很早就看到昆德拉说过:“把不正经世界,当故乡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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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中的昆德拉与小说家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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