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中午起床,造了一盆青菜汤年糕落肚。坐窗前点了一支烟,窗外阳光明媚,和风宜畅,发了会呆,将来金瓶梅修习。午后老张电话来,说同去博物馆看展,此风雅之事,自然从命。刚进馆门,厅内一员汉子发了声喊:啊呀大卫!今日怎么是亲自过来啊哈哈。心里想着是哪个厮在此消遣洒家,定睛一看,原是陈兄。连忙拱手,随后握手,我因电瓶车过去,双手冰骨头冷,被陈兄温暖大手一握,心下和煦,如沐春风。陈兄在博物馆当差,学富五车,谈吐不俗,是正经学问人。辛丑那年,也是正月,曾去他书斋小坐,却是车棚改造,路有错石铺地,委婉数步,门楣镶嵌茅草,想来也是在乏味的小区里掠一些山林之气,跟随进入,斗室仅可容膝,当年倪云林画容膝斋图,意自清平,想来陈兄亦如是也。左近皆章石,有百十枚,琳琅陈设,金石肃杀,赞了一声斯是陋室,惟兄德馨耳。当下寒暄几句,告了声不扰,就和老张踱步进去展厅,有个五周年的书画展览。老张小时也学画,大概跟我一样没有好好努力,所以长大做设计,这个展厅的设计就是他做的。但总归对书画是欢喜的,于是二人装模作样地一张张看,老张是实诚的人,常常问我这个是行书还是草书,那个字怎么念,这张画怎么样之类,我也很实诚跟他讲不清楚。走到一副四联画前,正跟老张扯淡,古代人对于毛笔的熟练程度非今人可比,况且那会儿只要能够拿起笔的是少数,自然就会有诚敬之心,其余不说,落笔前研墨半个钟头,浮泛俱灭,心思沉稳,胸有成竹,待到提笔落纸,都是心里大概有数的……“哈哈!是啊,这四幅画是和尚画的佛经典故,和尚画和尚哈哈!”闻声回转头一看,竟是陈兄过来,心下一阵惶惶,有翰林公押着,这回跟老张吹牛逼得泡了汤了,对陈兄唱了个大喏,亦步亦趋地跟着听教。“此为蒲华作品,用笔练达……我们馆里蒲华的作品还是有一些的…” 陈兄面有自得:“你看这幅,九峰读书图,当时黄岩人眼馋,想以物易物,俺没答应,哈哈……”走到一副竹子前,我向来欢喜画竹子,定步细看,笔墨张狂,气韵浪荡,当下禀陈兄说:此幅里头,似乎有些酒意……“你看出来了?哈哈,蒲华的老师头傅啸生作品,他好酒,无酒不画,这烂漫之气,皆从酒出。据说曾过酒馆,无钱沽酒,跟店家说我以画换酒可乎?哈哈,古人抄经换酒,风雅风雅。”“是,过去文人诸事,现在看去多雅达。小弟曾听紫阳街老住户回忆,说他小时候,每逢中秋,定有另外七位老汉来寻他祖父饮酒,寻常不见。于庭院中置席,酒后月浮中天,个个摇头晃脑,唱词诵诗,好不快活!现在想来,临海城过去,到底是有诸多风雅留存的。”“那是自然!”陈兄叹了一声:“那是真斯文,临海城文脉丰厚绵延,只可惜现在……”相互一阵默然。行至一副花鸟前,却是任颐作品,“这是任伯年的!”陈兄讲:“他是油漆匠出身,后来卖画为生,画得极熟。但格调似乎去文人气远一些……”“小弟倒是蛮喜欢的” 我凑近了看:“打小就欢喜,大概是他画里的烟火气罢。比如风尘三侠,几近水浒。再者,自来画到熟时是生时,您看这笔墨练达,可谓放的开,收得回的本事了。”“烟火气?哈哈,你这个评价蛮好!蛮准确的。” 陈兄颔首,顿令我惶恐,奏曰:“翰林公容禀,俺欢喜元四家清高,也爱扬州八怪的烟尘,譬如吴镇和郑板桥的竹子,俺都欢喜,虽则一个是天外飞仙,不染一尘,一个却是烟花巷柳,园林边一丛,小弟不识且贪多,都欢喜的……”“唔…却不晓得你小子也欢喜国画的。” 陈兄道,“后来才去学的油画素描?”“回翰林公,俺打小就喜欢!芥子园到底也是翻过几页的。” 心里说吗吗的,俺在朋友圈发了这么多酒后水墨竹子,您老竟然无睹。“不过到底是些闲情偶寄的事体,挣不来银子,小弟都快吃不上饭了,还望翰林公提挈提挈才是……”“没饭吃,那就喝酒呗哈哈……” 陈兄开解道:“要应和当下才是,莫要自娱自乐。过去文人大都是有功名在身,俸禄按时,你都吃不上饭了,就别折腾了。”说话间,转到另一个展厅,陈兄拱手曰:某再去各处转转,大卫兄自便吧——二楼也可以去看看,说罢就去了。我跟老张继续转悠,及出馆,发了条信息给陈兄:小弟鄙陋,累兄指领见教;改日置酒,谢兄高意。弟实不学,有暇多跟兄台相与,沾些学问,去去俗腥气也好。须臾陈兄回复曰:人生不易,何论俗气。其心所往,风流有自。诚如是也。出得馆来,跟老张忙不迭点上纸烟吞吐,聊着今年怎生挣些银两的事体,斯时,馆墙前一株红梅兀自绽放,就在这大年初五,沉沉的暮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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