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大妈 挣脱羁绊我的暗夜 漆黑仿若地狱吞噬的整个世界 感谢不可名状的诸多神明 赐予我不屈的魂灵 ——威廉亨利 (英) 老汽车站的东邻有一个大杂院。大杂院的大门朝北,说是大门其实只有一个门洞,铁质的大门早就坏了,从来都关不上。两扇锈迹斑斑、挂满尘土的大门常年睡着了一样紧紧贴在墙上。 在明媚的春光里走进大门,一直向南往前走,你就会发现,这个似乎跟不上时代步伐的大杂院一分为二:你的左边是两栋楼房,你的右边是三排平房。楼房前面的是平整的水泥地面,两排平房之间窄窄的胡同地面是一排长方形的水泥板连起来的,水泥板的下面就是简陋的下水道。由于胡同地面不平整,晴天走在胡同里总会听见脚下水泥板起伏不定“哐当,哐当”的声音。下大雨的时候,下水道太浅了,雨水又总是淹没了路人的脚面。 很多年以前,我就住在最南边一排,再往南就是这个大院的墙了。这个胡同里面共有五户人家。从东向西第一家是老李一家四口,第二家是寡妇张大妈和一儿一女,第三家是在某单位上班的小程两口子,第四家是单身的袁大爷家,第五户也是最里面的一户是我家。 大杂院大约有四五十年了,住在平房里面的人没有大富大贵的人家。即使原来有富裕的人家也买了楼房搬走了。那时候是二零零九前后,谁也不曾想到不到十年,拆迁的大潮猛烈袭来,胡同里简陋的平房身价倍涨。 那时候胡同口外的地面都是平整的水泥路,是大家经常聚集在一起聊天的地方。老人妇女领着小孩,带着玩具和水瓶零食在那里玩儿,小孩子在一起玩的很开心,大人们总是七长八短聊家常。 秋风刮起的傍晚,灿烂的晚霞已经退隐,天色渐渐朦胧。张大妈慢悠悠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她守寡多年,不知道是不是不喜欢颜色鲜亮的衣服,她的衣服颜色都很暗淡。她经常穿着那件白底子黑格子褂子,留着中老年妇女的那种很短的短发,邻居们都知道张大妈的头发一直都是照着镜子自己剪的。她很骄傲地说:“理发店根本挣不到我的钱。”她一米六左右的身高,干瘪的身体总是挺得笔直。虽然她很少买新衣裳,但她总是很干净:衣服干净,头发和手脸也洗的干干净净。她干净的脸黄黄的,她不用化妆品,或者只用最便宜的袋装的“儿童润肤露”擦脸。她的脸上没有明显的皱纹,却带有一种生活不舒心的面容,一种艰辛的生活刻在骨子里的孤寂。她走路或者骑着自行车都不紧不慢的,却没有平常人悠闲放松的状态。她的心像枣核一样又干又硬地压抑在干枣一样的身体里面。 张大妈骑着自行车到了胡同口,看到了在这里闲聊的邻居们,就下车子和邻居们温和地寒暄几句。她总是和老邻居礼貌的打招呼,仅仅是打招呼而已,她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也许她很早以前就明白“他人即地狱”。 她稍作停留,便推着自行车径自回家了。她打开自家老式的笨重的木头门上的锁,推车子进门后,马上关门。她家永远关着门。她不想让任何人走进她的生活。 张大妈和一儿一女相依为命。她儿子二十五六岁了,女儿小点,都还没有结婚。她的儿子经常回家来,在外地打工的女儿很少回来。 据说张大妈的丈夫因为管闲事出了事故死掉了。丈夫死的时候,张大妈才三十岁出头,两个孩子都只有几岁。娘家人劝她改嫁,她拒绝了。为生活四处打工的她说:“命不由人,我就是这个命了。”谁也没有想到年轻的她如此有决心,带着一儿一女就这样一直过了下去。两个孩子都早早的毕业打工,想来张大妈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操了不少心,但她从来没有怨言。 “穷在闹市无人问”从来没见她家来过亲戚朋友,据说她农村的娘家人每年夏天收了麦子,都会给她送好几袋子麦子来。娘家大约是她家唯一的亲戚了。9月份开学的时候,张大妈的娘家侄女来县城上初中,在她家住宿。上初中的小女孩又黑又瘦,每天按时上学,放学按时回来。 张大妈在饭店里面打工。晚上饭店关门晚,她总是回来的很晚。十一点以后,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昏黄的路灯勉强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睛。大杂院里的住户们都已经关门关窗进入梦乡,夜空中挂着一弯月亮,使人产生无限的联想。一只野猫在墙头凄厉的叫着,夜太安静给人一种恍惚的恐惧。人类在这样的夜晚感到茫然和渺小。张大妈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每天这个时间回家。她不是不害怕,只不过害怕也没有用。没有依靠的人,只能强大了自己。 有一次张大妈凌晨才回来,小女孩已经睡熟了,张大妈叫不开门,急的不行,就差翻墙头进去了。这件事惹恼了她,她愤愤地到处说这件事,终于小女孩去住校了,再也没有来过。 张大妈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实际上她是容不下任何外人的。她习惯了孤寂的生活,也依恋这种生活。她不曾有过兴高采烈的心情,既不想在别人面前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更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落寞忧愁,就把自己藏在小小的院落里,独自品尝人间百味。 那天在胡同口,老李媳妇对王老太太说:“昨天我和老张(张大妈)说我颈椎不好,这阵子不去上班了,在家歇歇。她洋腔怪调地说你有爷们养着啊。我一听就恼了。” 王老太太七十多岁了,住在最北边的平房里,是大杂院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她笑笑说:“她前几天去老袁(单身的袁大爷)家借钱了,老袁没借给她,问她你是真没有钱吗?把她说哭了......” 老李媳妇哈哈一笑说:“她爷们死的时候给了不少赔偿金......”王老太太说:“这么多年了,谁知道够不够花的,她那儿子也该找媳妇了......” 张大妈的儿子中专毕业,常年打工,钱没有挣多少,却是很有桃花运的。他长的很像他妈妈,不高很瘦,看起来其貌不扬的样子,换了好几个女朋友都很漂亮。张大妈性情孤僻,一年中所有的节日都和平常日子一样过,就是过年她也不会和大家一样欢欢喜喜地贴对联包饺子。娘俩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着白开水一样的日子,给人一种在闹市中隐居的感觉。 张大妈的大门正对着大杂院的南墙,南墙根下有二十公分左右的黄土地,张大妈种上了丝瓜。夏天里,贫瘠的土地上丝瓜秧不声不响地顺着竹竿爬满了墙,嫩黄色的丝瓜花在阳光下招摇,又鲜又嫩的小丝瓜在绿叶中若隐若现。她经常站在灼热的阳光里给丝瓜浇水,捉虫。绿绿的丝瓜叶子在风中沙沙地响起来。张大妈就喜欢这些实惠的丝瓜,既可以观赏也可以食用。天冷以后,丝瓜秧渐渐枯黄,张大妈便拔了丝瓜秧,竹竿也收回家去了。 她又换了新工作,打工的人是经常换工作的,没有什么稀奇的。这天她又骑着自行车从外面慢悠悠地回来,看见胡同口的老邻居们,她下了自行车,和大家说:“我现在换了一家饭店干活,人家问我姓什么,我说姓顾。如果这几天有人来咱这打听我,问有没有一个姓顾的住这里,你们就说有。”邻居们随口答应下来。并没有任何人来打听她,可能是她自己多心罢了。 第二年春天,饭店倒闭了,一个多月的工资没有给,饭店里的打工人联合起来去上访,张大妈也答应跟着一起去上访。到了上访的那天,她让王老太太把她反锁在家里。她说:“有人来找我,你说不知道,他们走了,你再来给我开门。”那天上午果然来了五六个人找她,看见她家锁着门,马上就走了。后来,听说那天去上访的人员工资都给了。 张大妈还是一如既往地骑着自行车出去回来,像一口古井一样波澜不惊。她沉着的表情看起来隐忍压抑。收水电费的说看见张大妈家的偏房里放满了饭店的椅子和餐具,谁也想不到她竟然拿回来这么多,都暗暗的惊奇。 那年夏天,我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份县城里面发的那种彩色的广告报纸。她问我:“报纸上有没有介绍工作的?” “有啊。” 她马上说:“你看见有适合我的工作和我说一声,我一直没有合适的活。”我答应下来。 过了一周左右吧,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找保姆的广告:找一位五十多岁干净利索的妇女,照顾两岁幼儿及做饭,工资2800元,联系电话xxxxx。 那时候是2011年,当地幼儿园老师月工资是一千元左右。我觉得这个活适合张阿姨。下午四点钟,我拿着报纸去找她。她家的大门是从里面栓上的。我一遍遍敲门,没有人回应。我叫了两声,也没有人回应。我正准备离开,油漆剥落的浅黄色木质大门吱扭一声开了,大门里面大概有顶棚的缘故,黑乎乎的一片,只能模糊看见大门内的地面不平整。张大妈上衣没有扣扣子,掩着怀出现在我面前。我拿出报纸给她看,她含糊其辞地说了很多话,意思是她觉得这个工作不合适。最后,她笑着解释说刚刚没有开门是因为正在洗澡,一边说着一边把上衣往旁边一扯,露出了大半个胸部,两个奄瘪的奶子垂在又黄又暗的皮肤上。这么突兀的行为吓了我一跳,我赶紧走了。 一年后,她中专毕业的儿子结婚了,女孩子大学毕业,漂亮有文化。婚后小两口也蜗居在这个小平房里。 又过了一年,张大妈的女儿也嫁人了。结婚后的女儿也极少回娘家来,后来生了小孩子,竟然也没有通知娘家人,性格像极了她的母亲,过着把自己深深藏起来的生活。 张大妈的两个孩子都是普通打工族,知道母亲不容易,都很懂事。两个孩子的婚礼都很简单,当然也没有宾客盈门的情况。儿子儿媳结婚后一直和她一起生活。 拆迁的时候,张大妈的平房按照房产证上的面积要了一套楼房。除了租赁费,国家还给了她10万块钱分红。她又悄悄的告知邻居们,不要把这十万块钱的事告诉她的儿子儿媳。她老了,不愿意再去挣扎着打工,准备用这笔钱养老。 拆迁后,邻居们四散而去,有的再也没有见过。 秋风又起的季节,我在广场上遇见了多年不见的张大妈。她还是穿着那件白底子黑格子的褂子,还是那副干干净净样子。她带着小孙女在广场上玩。小孙女笑的很阳光,甜甜地叫我“姨姨”。张大妈笑着和我打招呼。岁月的风霜厚待了她,她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外表没有变老,生命状态也放松了很多。 她在生命的舞台上站立的姿势是卑微怯懦的,却没有后退过。 生活中总有一些人,生命的光芒灰暗。一辈子都在任重道远的苟且生活中努力前行,努力做一个只属于自己的英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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