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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微湖渔夫 2023-10-20 发布于山东

小区幼儿园高高的铁栅栏里,有两棵根部各是各的、树身却是紧紧缠绕在一起往上成长的桑葚树,偶尔听人叫过“合欢树”、“夫妻树”的,有点形象,令人感到大自然的神奇。巨大的枝头多半在栅栏里,少半的已是越过铁栅栏高高的上方,伸展到院子以外。

此时,树上的葚子又早已结满了,只是小而青涩,叶子与果实一顺儿的绿色,不仔细去看,便一时难以分清叶子与果实。这却是让人相信用不了多久,满树上浓绿的叶子也遮不住的桑葚,就会由发青到发白,到发红,再到发紫——这便是熟透的时候了。此刻抬头看看,内心就会充满向往;桑葚熟透时再抬头看看,竟是那么诱人。

不久,铁栅栏里里外外的地上,铁栅栏下面的半截水泥墩子上,就会在某一个、以致于之后很多个人们醒来后的早上,看到落满了一层的桑葚,并且摔出一大滴一大滴的紫色的汁水来,令人欣喜之余,就是满满的遗憾了——遗憾不能成为我们口中甜甜的美味,可惜白白地瞎掉了。

总是作为部队转业过来的男人们和由他们熏染下的妻子们,该是懂得“路不拾遗”的遗风。即使没听过这四个字,一个大人家家的,下腰去拾掉在地上的桑葚,不仅不干净——洗起来不好洗,更是有损于颜面。值钱的是一个人的尊严。

我刚到这小区的时候——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树身因为不够高,伸手就可以拽下来几个熟透的吃掉。只留下上面的桑葚了。那时还见过一两个人拽着铁栅栏的下面,站到铁栅栏开始起步的水泥垛子上面去,在早上很早的时候,迁就没人,或者少人——只有一两个早早去爬山,或者去公园锻炼的,偶尔碰上了,却因为天还不是很明,看不清对方的脸,便侥幸摘一些,又可以躲过别人犀利或鄙视的目光,给自己留一点颜面下的尊严。

后来随着树头的长高,够起来不方便,也就听之任之了——自然生,自然长,自然落。再说,日子越来越好,小区外的超市早早就会有卖的,花个十元二十元的就可以解解馋。何必费那么大力气,却让自己内心感到做贼样的不舒服呢?

所以,栅栏外最早熟的落在水泥地上的一层,被勤勉的环卫工扫过了,又不停地落了另外的一层来,就再扫掉。但是那紫色的汁水染过的地上却并不能扫掉,一个时期内,那树下的地面上便一直保持着紫黑色的状态了。只有交给时光,或许之后的雨水,才会成为最好的清道夫;而落在铁栅栏里的,就会在层层叠加后,化作自然的养分,只能使来年树上的桑葚结得更大更多。

这样的时节,每每走过桑树下,就会无数次地想到故乡的桑树,桑葚,以及由此产生的童年的糗事来,带着时光的无奈与遗憾,带着成长的阵痛与酸涩,也牵出童年的顽皮、生活的贫瘠与缺少父母陪伴时的迷茫与无助——

那大约是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和几个既是同学又是同伴的邻家小孩子们,趁着春末夏初五一节刚刚到来,河里没有水而学校又开始有午睡时,就从我们这边坝上先下到河床里,踩着“咯嘣嘣”“咯嘣嘣”作响的干淤泥片片,再穿过一片茂密的柳林,跑到河对岸的坝上去摘桑葚。

对岸坝的两侧长满了锨柄般粗细的桑树,高高的树头已经被修整出两个分岔儿来——那正是杈子的样子,不久就会变成真的、能在打麦场里挑小麦和麦秸的杈子了,那是河对岸的人要拿到我们这边镇子的集市上去卖的。

大家多是跟着自己的哥哥姐姐们学的,常常是三两个人一伙,先是走到一棵树下抬头观察,看树头上是否有其它树上所没有的那么多的葚子,然后从伸手可及的树身慢慢往上移手,直到踮起脚尖——离开地面——双手攀着树身打起提溜儿来,并且为了使树头尽量压低,摘起桑葚来更加方便一些,就必须不停地攀着树身往上。

我们几个小孩子像小猴子一样——只是没有猴子们更加敏捷一些。等慢慢将树头尽量压弯过来,为了防止树身的反弹,从而让自己被迫松开手而掉在地上,其中一个身子稍沉些的小伙伴就会使出浑身的力气,涨红着脸,只管扳压树身。而另一个小伙伴是一只手用力配合先前那位小伙伴扳树身,再腾出另一只手来去快速摘桑葚。而第三个个子稍高的小伙伴就只管两手并用采摘桑葚了。

有时为了摘得快些,就连同小些的桑叶一块摘下,随手就放进上衣下摆处的口袋里。不久口袋也就鼓起来了,但是桑葚却还没有多少。而不管是谁都特别自觉,不会提前先自己去吃。只等摘完这一棵树再去进攻另一棵。

等采摘到最后,三人就会平均分派所有收获,享受的是贫瘠的童年中的美食,以及团结合作中的一种默契精神和彼此间的相互信任。

这其实往往是年龄大点的孩子们摘过之后剩下的,紫的最甜,却已不多;就摘红的,红的还有些酸,却不肯放过;摘到后来,连刚刚开始发白的也摘了,不甜不酸,甚至没什么味道,偶尔吃仔细了,竟觉得是在咀嚼棉花套子。只是绿的这刚刚长成身子的,是绝对不能摘的,那是只有一种难以下咽的青涩。

有一次,五六个小孩子分成两伙正摘得起劲儿呢,就被当地一老一少两个看树的人一左一右包抄了过来,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反应快些的、大个一两岁的小伙伴立刻做鸟散状,多数侥幸逃脱了。而情急之中,我跟着一个叫国庆的小我一岁的男孩子,一前一后就直接攀着镶嵌在石头里的粗钢筋,爬到了他们那边高高的拦河石坝上。

然而这一下不但没有让自己变得安全起来,相反变成了四面楚歌。

其实,说到这里不得不交代一番:

由于我们镇子上的人,自视其高,是常常入侵人家的地盘的,就像哥哥姐姐们,十五六岁、十七八岁的他们,不只是赶在我们前面去摘人家的桑葚,平日里也去他们那边的柳树林里扫树叶,拾树枝,割草;在地瓜和花生收获了之后,在人家还没有“放圈儿”(放开禁锢,允许外来人员进入)之前,就去偷偷跑到人家地里,“luan花生和地瓜”;也会去属于人家那边的汶阳田里,割了麦之后不久,在人家的人还没有拾完的时候,混进人家麦地里拾小麦。

他们偶尔也会来我们这边做拾柴、拾麦、割草的事,但远没有我们这边的人更“霸道”一些。但他们明里不做的,暗里做起来却更狠,比方来我们这边柳林里偷砍树……大人们和哥哥姐姐们都心知肚明,我们小孩子却只是影影绰绰地有一点印象罢了。

本来,两岸人就属于两个县,有地域观念,也就借此结下了“深仇大恨”。但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尤其是大哥哥们,在自己的草筐、麦筐、柴筐,或者筢子镰刀,抑或是不多的费力刨来的地瓜或花生被对岸人强夺了去留下的时候——我们把这种现象叫一个字:短。

“短去了吗?”

“嗯,短去了!”

大哥哥大姐姐们就暗下商量着:记住这人,等他们来赶集的时候,再找他们算账!

也或者真急了,却还不服,就直接面对面对他们挑明:反正记住你了!再去我们那边赶集,小心点儿!

由此,这一老一少看到我们这几个小孩子,就是看见了“敌人”,那种怒不可遏和不共戴天,正是对待敌人的态度!

我和国庆还在坝上。整个长方体的那半截石坝,高到令人晕眩。它与河道中央的低得多的拦河坝还是不一样的,尽管它们在下端是相连着的。拦河坝的上面是半圆的。我们所爬上的这截石坝上面是相对的平面,宽度一米二左右,全由石块垒成,但每块石头与另一块石头对接的缝隙里,是用石灰和水泥连起的粗粗的“隔墙”,突出着,蜿蜒着,像极了一条条小蛇。

往前看,是那个气得要暴跳的漆黑精瘦的老者,只见他将手里的木棍在地上用力一戳,气呼呼地仰着脸朝我们吼:“你们这是在祸害人哪!眼看着就要砍了!这可是成了型的杈子啊!断了弯了怎么办?还能卖得出去?”

那时候也看见过,本来整整齐齐的桑树,经过我们的这种洗劫,一个个有了歪头耷脑、叶落枝断的惨象。不过在我们的实践里,那树身是极有韧性的,永远不会断,就只是那么弯一下——不论被扳得多么厉害,但下次再去时,它们就会自动地又长直了,即使当初弯得再厉害的,也在恢复元气之中,而用不了多久他们也会恢复如初的。

我跟着国庆想往后退,可是后面有一个同样黑皮肤、却如泥鳅般的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伸着长长的脖子,傻傻高高的个子,赤着黑黑的上身,穿了一件白布做了裤腰可以挽住、而不用腰带的青布大裆裤,裤的颜色已开始泛白,裤腿高高地吊起,膝盖处像揣进棉花样满满圆圆地鼓着。

他紧攥着手里的那根棍子,依样学样,气呼呼的,怒目圆睁着,严阵以待,死死盯着我和那个国庆,是在时刻准备着根据老者的态度和眼神来行事,那义愤填膺的样子,是恨不能立刻给我们每人一阵乱棍才解恨。

我们往左右看看,是让人眼晕的深渊。于是前进几步,再后退几步,后退几步,再向前几步。随着我们这样进进退退中,他们的眼神和脚步也随之挪动,或者停止,如此陷入僵持状态。

后来我们干脆也不前前后后挪动了,我和国庆分头,可就是找不到能够突围出去的道路,有心合着眼往深渊里边跳,可又实在没那么大的胆子,真是从未有过的尴尬和穷途末路!

“怎么办?怎么办啊?”

看着那些侥幸逃脱了的小伙伴们,已经稳稳地站在我们这边的坝上了,并且以胜利者的姿态,边往嘴里递着葚子,边远远地观望着我们。神情有一点释然,却依然心有余悸着。而我们心中的那份焦急和深感自己的无能——被这么堵截着,双重折磨着自己。不知过了多久,在焦躁惶惑中我只有放开了嗓门“哇哇”大哭起来,因为我们还要去上学!

看见我哭,国庆也在开始皱着眉头直咧嘴,只是眼里还没有泪,口里却已发出在哭的声音,一边还在左右前后继续无望地寻着出路。

后来到底还是老者有了一丝怜悯之心,喝道:“以后还来不来?”

我立刻找到救星似地看到一丝希望,急忙道:“不来了……”

“真不来了吗?”

“嗯,真不来了!”

老者又转向那个叫国庆的男孩子,此刻国庆的眼里已开始有星光在闪。

老者问:“你呢?你还来吧?”

国庆也立刻答道:“不来了!”

“真不来了?”

“真不来了!”

然后老者就告诉那长脖子的泥鳅少年:“放他们走!”

于是我和国庆一前一后,用力抓着长方形的粗钢筋做成的梯子下了拦河坝。然后马不停蹄,奔着我们这边的坝上就来了,任凭河床上旱得翘起的泥块急促地在脚下发着“咯嘣蹦、咯嘣嘣”的声响,唯恐稍有怠慢,便又被追上了。一颗小心脏,没命地狂跳着……

当我们终于到了这边坝上的时候,看着提前逃过来的小伙伴依然在慢条丝缕、若有所思地吃着葚子,我也开始吃了起来,边吃边还心有余悸地看向对岸,或许是刚才因为没命地奔跑,口袋里的葚子戗出去一些,或者,本来也还没有摘到几粒,就被这一老一少给发现了。劫后余生的那可怜的几粒没有熟透的桑葚,此刻安抚着那一颗小小的快跳到嗓子眼的心脏。而那一老一少早无了影子,消失在烈日下的柳林中了……

而当我们到了那个旧时地主家的大院改造来的学校门口,就听见挂在树上的那半截铁轨被敲响了,以为是上第一节课的“钟声”,却是第一节课已经上完了,这第二节课已经开始了。只见那个后来成为我同事的高老师正在教室里踱着步子,猛看见我们几个,就立刻将我们叫到她的近前,看看我们红紫相间的嘴巴,眼睛又在我们背回去的手上来回逡巡,挨个儿问道:“干什么去了,才来?”

一个回答:“睡觉睡过了,俺娘下地没人叫俺……”

第二个的答案大同小异:“俺睡觉了,俺奶奶忘了叫俺……”

第三个还未回答,老师就说:“不用回答了,你也是睡过了?对吧?”于是几个人都低着头再也不做声了。

老师继续说:“在家睡午觉?那我就不明白了:怎么还会把手和嘴巴都睡成'紫色’的了?”

于是谎言不攻自破……

而如今的故乡,有人专门在承包的地里种桑树,叶子大而肥厚,桑叶用来养蚕,而马奶子般的桑葚红到发紫时,别人愿去摘就摘,不摘的,落在地下,化作自然的肥料,也是生命的转世,也就由着它去了……

附作者简介:

侯桂珍,笔名程海燕,网名:塘中水仙(百度可搜)。电大新闻专业毕业,有多篇(首)散文诗歌故事小品文等散见于《家庭》《妇女》《祝你幸福》《感动人生》《新老年》《作家新视野》,及《齐鲁晚报》《山东工人报》《快乐老人报》、《华西都市报》等多家报刊电台和中国诗歌网等多家文学网站、微刊,包括多篇“今日头条”。获“第三届漂母杯·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征文”优秀奖,“感恩中国·全国孝心故事征文大赛”一等奖,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散文征文三等奖、新中经贸文化交流协会“梦想中秋”诗歌优秀奖、喜迎二十大“新时代·新辉煌·新征程”散文征文优秀奖等。长篇纪实两部。一部六十八万字的《母亲一路走来》(又名《我为母亲立个传》)发于网站,是精华长篇,引发关注。青春日记体长篇八十万字的《我的青春日记》正进一步修改中。曾为网站散文版副主编,综合版和青春版块主编,“水仙家园”主编,泰安市作协会员,天津散文研究会会员,“汶水之滨特邀作家”,齐鲁壹点号认证作者。

2023、4、28

壹点号侯桂珍的水仙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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