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坝不是坝,而是进村的路口——我跨过这路口,来到仁寿县哨楼村。 只能说来到,而不能说进了。这是我此刻最深切的感觉。我越来越觉得,要真正走进一个村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因为村落是人类文明的起点,再繁华的都市,都可能起源于村落;再根深蒂固的都市人,元初的根都在村落里;还因为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更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村庄。每一个村庄,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历史,自己的生成方式。因此,读一个村庄,远比读一部大书还要复杂。因为再伟大的书,当你再一次阅读,都是重复。但村庄不是。村庄如江河日月,每时每刻都在行走,行走的过程,就是村庄生成的过程;阅读只有翻页,没有重复。
可以说,每一个村庄的开始,都是一个传奇,都连接着人类文明的根。不说盘古,也不说三皇五帝,就说眼前——我沿着哨楼村的进村之路,去寻找一种文明的根。 跨过进村的路口,在村里转了一圈,看了古井田、凉水井、村史馆才发现,也许月亮坝就能说明一些问题。为什么明明是进村的路口,却偏偏要以月亮坝命名?据说是村头有块水田,月亮起来和落下时,都恰好照在上面,泛起闪闪灵光。还有村民做了加法,说不仅月亮,太阳升起落下的时候,也一样。说法似乎有点玄,其实一点也不玄,就是那块田的位置和角度。之所以被村民们津津乐道,甚至因此把它作为一块坝子的名字,其实有更实在更深刻的意思,是要表达这里的人,对美好家园和未来的向往。起来的月亮和落山的月亮,就是上弦月和下弦月,都是月亮走向圆满的一个过程,一种姿势;而回望它们全部的历程,月圆有几时?阴晴圆缺更是常态。这背后不是隐藏着我们这个多难民族,对于未来命运的担忧与期望。这可能也是村人加上太阳的原因。更何况,民间向来视日月同辉为一种吉象。村民的加,还难理解?仁寿县哨楼村村史馆
村庄的生成,是以水开始的。不只是哨楼村,几乎全世界都一样。这并不奇怪,水是生命之源,至少在目前人类已知的自然生命领域是这样。因此,择木而栖,择水而居,包括在沿江沿河沿海,沿有水的地方安家落户,成了人类最早的安居特点。 只是,最早的村庄还称不上村庄,只能叫村落。村落零落散漫,自然生成;村庄则更集中完整,带有人为“聚”在一起的痕迹。这从村庄的起源,可以得到证实。仁寿县哨楼村
在人类第一个村落的诞生地,中东以色列的某个地方,比如卡梅尔山,或西亚等地区,人们考古发现9000年前的农业、数以百计的泥砖石屋,都与约旦河的水有关。在人类最早的村落遗址——距今一万年的阿力克西土丘中,可以看见古阿力克西人在水一方,种植谷物,养殖牛羊,修造房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情景。那些村落的生成,不难被我们的想象还原:先是散居的、各自为生的先人;偶然有一天,不同人家的人,外出放羊、打猎或种植,在水边不期而遇。突然的奇遇,让他们彼此都倍感意外,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自己同类。惊奇,惊喜,咿咿呀呀,口语伴手语。他把他带进自己窝居的土屋或山洞,进行了人类最早的交流。相处依依,人告别了,心还在一起;再见于水,成为他们最早的约定。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已离不开彼此,干脆搬来住到一堆。一户,两户,十户,百户,最早的村庄,就这样生成,在水边。仁寿县哨楼村村史馆
案头有一本书,在网上淘的:《中华远古文明的世界之巅》。该书以现代考古的发现为依据,记述了中国村庄的生成文明。表明在远古时期,中国的村落在农业、居住、彩陶、酿酒、乐器、蚕丝、舟车、漆器等领域,已处于同时期世界先进水平。 古籍记载,有巢氏“构木为巢室”,发明了房屋,人类由此摆脱了山岭洞穴,由“穴居时代”进入“屋居时代”和“村居时代”。那么,中国最早的村落在哪里,是否与水有关。目前考古发现,浙江的上山遗址,距今已有约11400余年,当为例证。原来,那里的钱塘江支流、浦阳江上游的浦江,早已充当着哨楼村古井田、凉水井等的角色;这里的一切遗迹,包括塘堰、沟渠、水井、房屋、粮仓、猪圈、灶台、墓葬等等,都是村庄与人关联的最早标志;它们的生成和演进都与水有关,由村庄的生存发展催生。如今物是人非,唯有村庄是最好见证。他们还把逝去的祖先安葬在水边,这样,就可以一直与水和亲人们在一起,让远去的亲人,也永远属于村庄的一员。仁寿县哨楼村村史馆
哨楼村的水,既不像黄河之水天上来,也不像西岭之水雪融得。哨楼村的水,就从哨楼村来,具体说,就是从村里的近百口井和方曲河中来。其中,最早的井有两口——古井田和凉水井。这是哨楼村最值得骄傲的本钱。两口井的水涌流了多少年,谁也说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在这里还没有人,在这里的人还没有依水凿井之前,它们就已经在涌流了;这里的人已存在多久,很难考证。早在两千多年前的汉代,这一带就已经有古人活动的痕迹;西魏恭帝二年(公元555年),这里已有史可考。对于一个不沿海不临江的内陆村,这已经很不容易。但这一切,怎早得过井里的涌泉。仁寿县哨楼村
合乎逻辑的演绎是:因为有了井和水,寻找家园的祖先,才一下相中了这里。当然,当时还不叫哨楼村,还没有哨楼村,还没有人,也没有叫古井田、凉水井之类的井,只有几股涌出的清泉。井和村的命名,都是在这里有人有村以后才出现的事。 无可否认,在哨楼村的生成中,人与水的关系,始终是魂。
仁寿县哨楼村村史馆
从月亮坝拐进村,先看见古井田。由于凿成时间很早,早到连村里年岁最长的老人也说不清,先就叫古井。井里的水除了供人饮用,还常常被引去灌田浇地。过去,附近辜、张、李氏数百人家,就以此井水供生活生产之需。因井与田从未曾分开过,人们就习惯性地在古井的后面,加了一个田,称之古井田。据村里老人讲,古井田地下有多股涌泉,一年四季,涌水不断,无论旱涝,从不间断。每天涌出的水有好几十方,能满足几十户人家饮用。凉水井在哨楼村的另一头,因水质甘甜清凉而得名,其历史虽没有古井田久,也在明朝;涌水情况和涌水量,都与古井田差不多。仁寿县哨楼村方曲河
水往低处流。令人费解的是,两井口的位置都较高;甚至哨楼村许多的井,因建在房前屋后,而房屋又不可能建在低洼处。因此,井的位置往往高于周边。这就产生了一个谜:井的涌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个谜至今仍未解。但有一个谜是可以解开的,就是哨楼村的水,特别是井水,到底带来了什么?这里的农人常说,一碗泥巴一碗米。意思是说,肥沃的土,加上清澈丰富的水,就生成了这里的天化物宝。在田里伸手任抓一把泥,随便往哪里一放,就能长出庄稼,收获粮食,不愁丰衣足食。仁寿县哨楼村村史馆乡贤浮雕墙
这也可能是哨楼村还不叫哨楼村,还没有人,没有名,最早到这里落根时的元初土著的体验。他们先是发现了山和水。山是绿油油的,还有野生的桃子、李子、柚子之类水果,可以暂时充饥;水是清凉凉的,里边有游弋的鱼,也可逮来吃。水稻、玉米、红苕、油菜、花生之类粮油作物和猪、牛、羊、鸡、鸭、鹅之类牲畜家禽就不好说了,也许是他们从异地带来的,也可能是就地野生驯养的。总之,这些东西直到现在都是这里的种植业、养殖业当家。哨楼村的传统农耕,就这样开始。同时在农耕中生成的,还有犁、耙、扁担、粪桶、背篓、弯刀、菜刀、连架、火钳等,与村民苦乐同在,一起创造村庄的历史。后来的农业现代化,包括种养业,改变的只是种养技术和经营方式,而不是种类;只是,曾经的农具有的进了村史馆。人们仍依托几堆丘,几亩地,几口井,一条河,一条“江”,年复一年播种希望,收获满足。仁寿县哨楼村村史馆
当然,播种希望,收获满足,只是一种理想的结果。但现实往往要残酷得多。且不说早期无人和人少时的蛮荒、孤独、生存艰难,包括难觅的食物、虎豹长蛇、洪涝雷电的威胁等;后来人多后的争夺、战乱、苛政。村庄的生成,逃不了天竞物择。 现在,村里有了提灌站,从村里最高处的狮子山、狮子头上的苗木果园,到满冲满坡的水稻玉米豆子,都可以自由浇灌,水旱从人;生活有了自来水,水龙头一开,哗哗直流。许多井曾经的功能,已经退出历史。用进废退,人走茶凉。但世俗的炎凉并不属于这些井。人们既舍不得田,也舍不得井,就选择了两口最老的井,在原址处筑台立碑,缀字为记,让它们以历史的象征意义,永远和这里的田和人在一起。仁寿县哨楼村村史馆
所谓河,是指方曲河。就是仁寿县境内一条从哨楼村所在的方家流至曲江的区域小河,全长9000余米。这河原来没有名字,就像旧时嫁入婆家的媳妇,只叫张氏、李氏。村里一位在外做事的智者,偶然回村,发现了这个问题,一脸严肃地说,这怎么行,这是我们的母亲河啊,总不能只叫“氏”。既然这河连接着方家和曲江,就叫方曲河罢。大家说好,名副其实。确实是名副其实。可以说,方曲河就是为这一方的近百口井、几万田土而生的。甚至说,它就是为哨楼村而生的,都不为过。因此,这里的人不怕别人笑话,不怕别人说他们井底之蛙,常常理直气壮地对外来的人说,中华民族的摇篮是长江和黄河,咱哨楼村甚至方家、曲江的母亲河,就是方曲河。
母亲河是不能伤害的,伤害了母亲河,就等于伤害了母亲。 发展与呵护有时会有矛盾。既要发展现代农业,又要呵护好母亲河。说发展,11平方公里的土地、5600多人、80%多的森林覆盖率;年32000多元的农民人均收入、120余万元的村集体经济收入;小桥、流水、人家,古井、竹林、小河;提灌站、自来水、天然气;慈孝文化、村史文化、古井文化,规划中的文化中心……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诸多元素,都在这里不断生成,相互融合,汇成一种现代村庄的新格局。说呵护,当然没有忘记环境。青山、绿树、花草,公厕、垃圾站、污水处理站,都不能少。资金不足,村里八方化缘,对方曲河进行维护改造;还在河道上修建了滥沟湖,安装了起闭机,既蓄水抗旱,又防涝防洪,疏凌清淤,让母亲河永远清澈健康流淌。 母亲河是不能矮化的,矮化了母亲河,就等于矮化了母亲。仁寿县哨楼村村史馆
凉水井的水,顺着哨楼村的一条山沟流,流着流着,跨过滥沟湖,就流成了一条溪。溪不大,枯时米把,丰时丈把,实实在在就是一条沟。可村里的人嫌沟说起来太小气,该叫河;又有人说,河也太小气了,干脆叫江。大家说好。还有人说,江还不是名字。我们村里流出的水就像村里走出去的娃,该有自己的名字。仁寿不是有大名鼎鼎的黑龙滩吗,不如就叫这江黑龙江吧。这下大家高兴了,好,好,就叫黑龙江。一条江的命名就这样生成了,不需要什么地名委员会的核准,反正村里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这么喊。喊着喊着,就喊进了地方的乡村振兴规划里,喊进了官方的文件里。当然,在导航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在“黑龙江”的前面加上“仁寿方家镇”。仁寿县哨楼村村史馆
这些井里和方曲河里的水,成了哨楼村的一部分。于是,只要走近哨楼村,不仅可以看见古董一样的各种井,和井里不知从哪里涌出的活水,还能看见传说一样逶迤多姿,轻柔妙曼,充满抒情色彩、传诵着哨楼村几千年故事的方曲河。 村庄的逻辑其实很简单,只要近百口井的活水还在涌出,只要方曲河没有走失,还在这片土地上流淌,哨楼村的血脉就在跳动,灵气就在。这些井这条河的活水,在满足了一个村的生活生产后,并没有停止涌流。有人说,是近百口井里的水流进了方曲河,才促成了方曲河的生成;也有人说,是方曲河吸纳了井里的水,才让井水生生不息流而不腐。两种说法都有道理。井和河,本来就是哨楼村不可分的生命元素。仁寿县哨楼村村史馆
一方水土当然要养一方人。这话虽老,但是有道理。更重要的是,这道理在哨楼村再次得到了验证。验证它的有武进士辜有闻、文进士李春旺和贡生秀才350人。 对,这些都是这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英才,都是哨楼村人的骄傲。他们随哨楼村而生成,很多人本身就土生土长于这里,喝着古井田、凉水井等井的水长大,或由方曲河流域的水土滋养。拂去历史的尘烟,当看见村人李春旺25岁就中进士、32岁被崇祯皇帝钦点为工科给事中(相当于现中纪委委员);看见本村辜氏族人、武进士辜有闻一身正气、清贫为官,甚至家人去世也无钱办丧;看见讨伐北洋军阀独裁统治的将领、独守孤城护署五印平定叛乱和身处乱世、正直敢谏、赤胆忠心、以身殉国,或潜心兴教育人的忠臣贤士等,以及当年修建黑龙滩水库大军的“方加营”的群英会,都有一个个哨楼村人的响当当的名字;甚至“哨楼村”的得名,都隐藏着一些可歌可泣、气壮山河的故事时,你不得不由衷地举起庄严的手,向哨楼村致敬!仁寿县哨楼村村史馆
在哨楼村村史馆,我看到这样的家训家规:“正心尚正,谨言慎行,知己安分,明伦执礼”(《辜氏家规》);“敦孝弟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重农桑以足衣食,黜异端以崇正学,明礼让以厚风俗,训子弟以禁非为”(《周氏族谱:圣谕》),我看到时有些激动,为我们周氏人家的家教文明;“尚选举,尊贤才;敬耆老,正伦理;倡勤俭,明是非……”(《李氏族谱:家规二十条》)。这些家教家规家训,与《二十四孝》《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钦斋泥塑非物质文化遗产”、清同治年间村人手工绘制的《村地图》、刚制订不久的乡村振兴蓝图等陈列在一起,你就不难找出哨楼村现代乡村生成的答案。虽然仍前路漫漫,但他们没有忘记出发的目的。仁寿县哨楼村村史馆
我发现,这些哨楼村文化,都可以在上善若水中找到根。 哨楼村的生成,是一个标本,它连接着整个中国乡村现代文明。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里的山不高,只是一些错落的浅丘。但浅丘也是山,不怠仁者;这里的水不多,但近百口水井和方曲河,足够乡人灌溉饮用,不薄智者。有研究人类文明形态的专家认为,现代庄园,是农耕文明、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融合的理想模式。因此,关于乡村的前世、今生和未来,从乡居、村落到村庄,再到现代庄园,站在哨楼村的几亩方塘边,或方曲河坝闸的起闭机旁,你都可以大胆想象。仁寿县哨楼村村史馆
哨楼村党支部书记张国君告诉我,村里以前两千多户人,现在只有一千多户了。这是城镇化的必然,也是现代农业的必然。我们不需要那么多的人种地。但乡村不能走失,还要振兴,建设得更好。哨楼村充分利用自身优势,利用国家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契机,以农民增收为目标,稳住粮仓,调整结构,建设“鱼椒之乡,特色小镇,幸福方家”;与仁寿湿地公园、黑龙滩旅游区、天府农耕—响水六坊、彩蝶花卉园、犀牛山庄家庭农庄场、牛角寨石窟等融为一体,实现由传统村庄,到理想庄园的跨越。仁寿县哨楼村村史馆
在哨楼村的山、水、林、田、路和村史馆、新农居中,我看到了庄园的影子。 哨楼还在,以一座山,一个村的姿势存在。与战争和防御无关,与时代有关,信息有关。是“前哨”还是“后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传递着现代村庄的信息。 一缕月光照进窗户,伴着些微的风,淡淡的,柔柔的。净与静结合得如此完美,可以把心融化。心里一个激灵。突然就想,此刻,月亮坝的月光,是什么样子。特别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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