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2023年的我们可能很难相信，在1995年的南非，曾经有这样一则被许多人深信不疑的传说——
和处女性交，可以治疗艾滋病。
这一传言也被称为“处女清洁”神话（virgin cleansing myth），而它被认为是急剧增加的，针对儿童甚至婴幼儿的强奸和性侵犯案件的元凶之一。
和一些诸如“橘子不能和海鲜同时吃”“气功可以治病救人”等等谣言不同，处女清洁神话的背后，有一套并未遵循现代循证医学，但堪称高度完整和系统的祖鲁民族医学系统和信仰体系。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艾滋病逐渐成为在南非部分地区肆虐的致死流行病。
在1995年到1998年期间针对夸祖鲁-纳塔尔省玛丽安希尔地区的一项实地调查表明，“处女清洁”被当地人认为是这种令人不敢直呼其名的新疾病的治疗方法。
甚至于，据说治疗师也建议艾滋病患者寻找处女进行“净化”。
这种在我们看来十分荒谬的治疗方法，却在当地的疾病学系统中成立。在祖鲁人和南非的一些其他族群（如科萨人）的医学观念中，疾病是由于“污垢”而来的，是身体“肮脏”的体现。
“污垢”是祖鲁人的疾病观的核心，他们用“脏”来解释疾病为何会发生。例如肚子痛、腹泻、便秘等情况是因为腹部的某个器官“脏了”，而与之对应的解决方案就是“清洗”，用来去除器官上的有害污垢。
用以清洗的药剂种类多样：泻药和灌肠剂被认为能清洗腹部器官，利尿剂用于治疗泌尿系统，催吐剂被认为可以清除胸部或者喉咙的“污垢”。
清洗疗法是传统疗法的常规组成部分，在当地人的医学体系中十分重要。同时，在祖鲁人的医学观中认为，如果不采用清洁疗法将侵入身体的脏东西尽早去除，“污垢”就会混入血液，运送到其他器官，继而发展出全身性的疾病。
“处女清洁”神话在当地能流行开来的另一个基础是，祖鲁的传统医学观认为处女的身体是洁净、封闭、能避免感染的。
而性经验多的女性则被认为是传播艾滋病的根源，艾滋病的流行，和其带来的死亡与疾病，被视为是女性性欲“失控”所造成的后果。
在这样一种荒唐的、对于妇女的污名化理论中，妇女的身体被认为适合藏污纳垢和携带疾病，阴道和子宫尤其是“污垢”容易藏身的地方。
当地的年轻人在采访中说，“污垢”喜欢女性身体内的褶皱和曲线，因为它可以“隐藏和生长”。
阴道除了有褶皱以外的其他一些特征，比如潮湿，也被认为是利于“污垢”黏附和生长的。因此，女性的分泌物也被认为是污染的源头。
而月经，在祖鲁医学观中也有着双刃剑般的意义：
一方面，经血被认为是“脏的”，是身体的所有部位和器官所积聚的“污垢”构成的血液，从而成为了“不洁”的象征。
同时，祖鲁人认为，在经血排出体外时，还会将“污垢”残留在阴道壁上。因此与月经期女性进行性接触是危险的，因为这很有可能会让男性感染女性所带的疾病。
另一方面，月经被认为是一种大自然赋予女性身体进行自我清洁的方式。女性可以藉由这种方式来“排毒”，从而治愈身体的疾病。
而艾滋病毒也被认为能通过月经来部分排出，但因为当地人认为艾滋病是由于毒性异常强大且顽固的“污垢”所导致，不能通过这种方式完全治愈。
这一整套附加在月经，子宫，处女，阴道，分泌物上的隐含意义，将女性的身体和性与疾病的传播挂钩。
处女被赋予了干净，清洁等等意味，而性经验多的女性被指控为艾滋病的传染源，这让阴道的“干净”甚至成为了性经验乃至于道德品质的代表。
基于这样一套理论逻辑，南非的一些地区通过推行“贞操检测”和奖励女性保持“贞洁”（包括物质奖励，提供证书和工作），作为应对艾滋危机和控制女性性行为的方法。
表情包 检查身体
这种贞操检测包括对于生殖器的检查，紧致、干爽的阴道被认为是处女的象征，而湿润和“松垮”的阴道被认为是性经验很多的证明。测试人员还会寻找位于阴道口的类似于白纱的东西，他们认为这代表着完好的处女膜。
除了对于生殖器的检测，当地人认为也能从女孩的身体和走路姿势看出女孩是否是处女。处女被认为有着紧绷的小腹和翘起的臀部，反之，松垮的腹部和臀部则是性生活活跃的证明。
而关注莓辣的读者都被反复科普过，阴道瓣（俗称处女膜）并不真的是一层膜，而是有孔的，松散的一层结缔组织。
在女性的成长过程中阴道瓣会逐渐消失，也并不是人人都有阴道瓣。即使“打着手电筒看了又看（出自圆房文学）”，也不可能真的看见处女膜。
女性的阴道在正常状态下也应该是湿润的，而从走路姿势和身材判断女性是否是处女更是一种无稽之谈。
再者，女性的性生活也不应该和“贞洁”，道德等概念挂钩，女性的价值更与之无关。
但就是这种性别暴力色彩浓厚的处女和贞洁概念以及贞操测试的流行，加剧了性别暴力和对于女性性生活的控制。
许多女性不得不想尽各种办法来通过贞操测试。有些女性在贞操检测之前往阴道塞牙膏或涂了番茄酱的白纱来模仿“处女膜”。也有些女性往阴道里塞生肉来让阴道看起来“紧致”。
表情包 更适合中国宝宝体质的番茄酱
同时，因为处女被认为是更洁净的，更有性吸引力的，女性都会力求在性生活时让自己显得“像个女孩”，而不是性经验丰富的女性。因此，保持阴道的“干爽”“清洁”成了重要的技巧性爱。
阴道本应是潮湿的，莓莓也多次强调润滑和分泌物之于纳入式性爱的重要性。使用润滑本应该是让纳入式性爱变得舒服和容易的技巧，更能保护阴道免受擦伤。
但，为了在性爱中变得“有吸引力”，祖鲁女性在性交前会将鼻烟，碳酸氢钠（小苏打），滑石粉，冰块和粗盐等等物质塞入阴道，或用漂白剂和抗败血病药剂制成的清洗剂来冲洗阴道。
她们说，这会让她们的阴道感觉清爽，洁净，有吸引力，也会让男性认为她们是“干净”的。
而用碳酸氢钠或者漂白剂等冲洗阴道的这种行为，对于阴道脆弱的PH值平衡环境，和作为屏障的菌群环境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图为 阴道正常PH值为4.5，而小苏打溶液PH值为9
粗盐也会改变阴道的渗透压环境，使阴道上皮细胞脱水而亡。
然而，上述这些对于女性身体的伤害只不过是这种观念的部分后果。当女性真的“成为”一个“干净”的处女之后，厄运并没有停止在她们的身上降临。
到底有多少人，在相信处女清洁神话？
在一项针对南非某工厂的工人的调查中，18%的工人表示相信这一神话。另一项由健康教育工作者进行的调查中，32%的受访者对此表示相信。
而一项针对9000多名年轻人的全国性调查表明，13%的受访者认为处女清洁确实能预防艾滋病。
处女清洁神话的流行程度，能从这些量化的调查数据中可见一斑。
但尽管并非人人都相信处女真的是艾滋病的疫苗或解药，由于大多数强奸案并未被上报，而小部分被上报的强奸案被判处缓刑。强奸幼女，成为了一件几乎没有试错成本的“治疗手段”。
无论他们是否真的相信这一神话，与处女发生性关系来“清洁”自己，对他们都不会造成损失。
而在这一过程中，被伤害，被控制，遭受暴力的，只有女性和儿童。
无独有偶，在对于疾病和病毒知之甚少的年代，这种将干净的处女作为治疗艾滋病的手段不止在南非流行，也不止让幼年儿童和少女遭受性侵。
绝经后女性由于其分泌物减少，和不再来月经的生理特点，她们被视为同样有艾滋治疗效果的“处女”，因而也遭遇到了强奸。
在欧洲，人们也曾一度相信和处女发生性关系可以治疗静脉曲张。英国也流行过类似于处女清洁的神话，认为和处女性交可以治疗包括梅毒在内的许多性病。
甚至于1827年开始，江湖医生甚至在利物浦开设了专门的妓院，提供这种所谓的治疗方法。而他们所“提供”的女性，往往是有智力问题的残疾女性。
1884年在英国也有一起法庭案件，一名有严重梅毒的男子强奸了一名十四岁的女孩。而法庭上他律师陈述的辩护理由是，他无意伤害这名女孩，他只是为了治疗自己的病。
上文提到在“子宫不洁”等概念中，女性被认为具有许多适宜携带“污垢”的生理特点。但这种对于女性身体的污名化和性别暴力，以及“使用”女性作为治疗手段的恶行，根源真的是女性不同于男性的生理结构吗？
诚然，处女清洁神话的流行，和其造成的对于儿童和女性的性侵和暴力事件，部分原因是当时人们对于梅毒、艾滋等等疾病的不了解和恐慌。
但，这种基于性别的暴力，更是长久以来在世界范围内的结构性性别不平等和女性失权的体现。
以男性为主导的文化图式中定义和赋予了女性身体、贞操以隐含意义，以此来规训和控制女性。
而这些对于女性的规训，使得女性习惯公开宣布自己的性行为状况，使得女性习惯陌生人对自己的性器官进行检查和触摸。
女性对于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就这样逐渐丧失了。
性暴力事件也在这种不平等的结构下愈演愈烈：穿着尿布的小孩被强奸，穿着长衣服的奶奶们被强奸，任何女性都生活在被性侵的恐惧中，性暴力肇事者却很少会得到惩罚。这更让施暴者肆无忌惮，认为他们确实对女性的身体拥有性权力。
图为 展览《被性侵时你穿着什么》
一直保持童贞，不去偏僻的地方，一直结伴行走，这些试图规避暴力的行为，从来都不是性暴力问题的真正答案。
真正需要被问责的，不是“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性，而是结构性的性别不平等和压迫。
图为标语
“你说你强奸她是因为她的穿着引诱到了你，那我应该打烂你的脸，因为你的愚蠢刺激到了我“
也有学者认为，这种对于女性生理结构和生理现象的污名化和负面联想，恰恰反映了父权社会对于女性力量的恐惧和不安：
恐惧女性的性能力和生殖能力，为社会孕育新成员的能力，每月流血而不死的能力。
但无论是基于何种原因形成的污名化观念和性暴力事件，我们都要记住：类似的悲剧，绝不应该在当下这个时代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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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Leclerc-Madlala, S., 2002. On the virgin cleansing myth: gendered bodies, AIDS and ethnomedicine. African Journal of AIDS Research, 1(2), pp.87-95.
2. Leclerc-Madlala, S., 2003. Protecting girlhood? Virginity revivals in the era of AIDS. Agenda, 17(56), pp.16-25.
3. Ntuli, G.T. (2023) 'Who Is to Blame? African Feminism, Human Rights, and Sexual Violence against Izintombi (Virgins) in South Africa',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Women's Studies, 25(3), COV10+, available: https://link-gale-com.ezproxy.lib./apps/doc/A749367319/AONE?u=glasuni&sid=bookmark-AONE&xid=a18947a1 [accessed 18 Oct 2023].
4. Smith, F.B., 1979. The people's health, 1830-1910. 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Press.
编辑：迟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