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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听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上一回，潘金莲嫁入西门府做了第五房小妾，武松状告无门本想用拳头报仇没想到误杀了李外传。接下来故事会往什么方向走呢？这期咱们进入第十回文本，这期内容丰富，要讲的东西很多，主要涉及官场和西门府的情况，为了更好的了解后面几十回的故事，看懂笑笑生洋洋洒洒写了几十万字到底在表达什么、渲染什么。这一回的文本我们一定要打好基础。 词话本回目：武松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 回前词曰: 折得花枝，宝瓶随后，归来玩赏全凭酒。三杯酩酊破愁城，醒时愁绪应还又。 ——右调 《踏莎行》【张竹坡眉批：上半阕收拾金莲文字；下半阕为瓶儿插笋也。】 （说一下这个词牌名哈，踏莎行，“莎”是一种野草，叫莎草，这词牌名也叫“踏雪行”、“踏云行”、“柳长春”、“惜余春”、“喜朝天”。这个词牌名下的词句自带一种幽情，美不胜收。你道为何这首回前词这么惹人喜爱，这是因为本词作者是明江南四大才子唐寅唐伯虎。它是一套组诗，分春、夏、秋、冬四首，原题目叫《踏莎行 · 闺情》。 寒气萧条，刚风凛烈，薄情何事轻离别。经时不去看梅花，窗前一树通开彻。急唤双鬞，为侬攀折。南枝欲寄凭谁达。时花无语不胜情，天边雁叫添愁绝。 古代文人很喜欢写组诗，贾宝玉也曾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的顺序写过一套即事诗。把目光转回到第十回文本的这首秋季闺情词作上来。它描写的是闺中姐妹在八月中秋佳节携手游赏花园，寻花觅叶饮酒作乐的场景。听我这样表达，大家有没有在脑海中浮现出大观园中的姐妹日常生活画面来呢。原谅我又要讲到《红楼梦》里面去了，不讲不行呀，因为本回《金瓶梅》描写的“妻妾赏玩芙蓉亭”和姐姐妹妹大观园中生活是一个类型的节目场景。孙述宇在《金瓶梅的艺术》一书里指出： 近年常有人教导从《红楼梦》学写作，他们不知道《红楼梦》有两部分，较大的一部分是大观园的裙钗，这是浪漫戏曲的移植，不能学来写小说的；另一部分是王熙凤、刘姥姥等大观园外的人与事，这些是可以学的，不过这些正是从《金瓶梅》处学来的。（写得比《金瓶梅》整洁，但往往矫揉做作，在深度气力方面远逊了。） 最后一段话，估计很多人不敢苟同。平心而论，我是认可这段话的。在社会上混上几年，便明白绝大多数人生活在金瓶梅的世界里，而大观园的准入门槛颇高。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生活几乎可以说是文人心中的“诗词歌赋”铺展延伸版，为什么大家这样向往呀，因为它美好呀。我们看唐伯虎的这首秋季闺情，把这种文人脑海中的唯美场景拓展一下，这不就是姐姐妹妹的大观园生活么。而第一位这样搞的作者不是笑笑生，更不是曹雪芹，而是写“浪漫戏曲”的曲作家们。只不过曲作家受限于体裁，笔下的人物和情节势必要显得单薄一些，后来的金红等长篇小说应该说得益于“小说”这个体裁，这样，他们可以写的更生动、更个性、更活灵活现一些。 注意那句“折得花枝，宝瓶随后”，花枝代指什么？“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花枝是女人呀，是金瓶里的美人们，眼巴前就有一个，那便是含苞待放的丫鬟春梅。西门庆这段时间一口气折下了三朵花枝，她们分别是杏花孟玉楼、莲花潘金莲、梅花庞春梅。别忙，后面宝瓶随后也要跟来了。 宝瓶指的是谁呢？李瓶儿是也。 这些花花草草、瓶瓶罐罐，会在本回下半场的“妻妾玩赏芙蓉亭”场景中集合，用张竹坡的话来说，这叫“芙蓉亭一会，如梁山之小合泊”。所谓梁山小合泊就是梁山小聚义，那是《水浒》第四十回的故事——“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有了小聚义才会有后来的水泊梁山大聚义。那么，在《金瓶梅》中，第十回的妻妾玩赏芙蓉亭是小会，大会是什么呢？这个我还真拿不准，西门府的女人们经常在一起吃喝玩乐，大家能在诗词歌赋中看到的唯美场景，几乎在西门府都上演过了，我个人特别喜欢的一个妻妾玩乐场景是——西门府进行花园扩建，足足用了半年时间才完成，建成之后西门府的女主人吴月娘带领姐姐妹妹们游赏西门大花园。花园里有燕游堂、临溪馆、叠翠楼、藏春阁，木香棚、卧云亭等建筑名目，姐妹们赏花观鱼、对弈扑蝶，真的，伙计们，看了那段描写，我也想加入这个大家庭，我不抢西门庆，只想和姐姐妹妹在一起吃喝玩乐。地主婆们的快乐生活。其实金瓶里的“梁山大聚会”不是妻妾们在一起玩乐的场景，咱们不能把主人公西门庆落下，应该是西门府全府上下大集合的场景，这个场景我不剧透，一两句话根本讲不完整。啰嗦这么多，是想说明崇祯本改定者确实有古代文人惯有的的那股子矫揉造作特性，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就判定说崇祯本的回前诗词选择是随意选择的结果。 那么笑笑生这个有可能是“书会才人”、有可能是给说书人写话本的背后文案工作者，他一开始给说书人安排的回前诗是怎样的呢？ 词话本回前诗曰： 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 （“作者”指的是修业的人。此诗是从《水浒传》120回本第四十五回回前诗移植而来。看这回前诗，说教味道还是那么的浓郁。瑜伽经、消灾咒，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经咒无心、冤结难穷，地狱天堂，作者自受。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古代有一个叫“扫痕”的说书人要摆摊开讲，他可以不讲这些话吗？是不可以的。传播故事的人有责任和义务劝人向善、教化大众，不能滑入纯娱乐的方向，更不能教人向恶。 对于崇祯本修改词话本回前诗的行为，格非说：词话本中有些诗原本写得不坏，但也遭到了绣像本（崇祯本）作者的删改...原诗虽说直白俚俗，但颇有忧世伤生之意，绣像本作者一律删除，代之以“公子怀春”“美人迟暮”一类的诗词小曲...作者这一类的删改，依据的是化朴拙为绮靡、变劝谏为风月的原则。 格非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说：在仔细比对两个版本的回前诗之后，我们也可以发现绣像本作者改诗的终极原则——那就是“去道德化”原则。 这个结论咱们不做评判哈，我想给大家分享的是他说的下面这句话，他说：词话本作者由于意识到自己作品中的淫秽内容极容易遭人诋毁，乃至有败坏风教的危险，本能地用大量说教与道德劝诫来加以“对冲”，希望在两者之间达成某种平衡。这种煞费苦心的伎俩，在明代色情小说中可以说屡见不鲜。由于绣像本尽数删除了这些内容，而代之以风花雪月的情调，抛开修辞上的效果不说，这就使得《金瓶梅》的劝世和诫世主题发生了重要偏转，使作品的相对主义、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气息空前浓郁。由于张竹坡、曹雪芹以及后世的很多读者看到的《金瓶梅》多为绣像本，绣像本作者“去道德化”的倾向所导致的《金瓶梅》主题的偏移，是很值得关注和研究的。 如果当时曹先生能读到没有被“去道德化”的词话本《金瓶梅》？不知那会是怎样一番局面了。 啰嗦这么多，我就是想说，如果大家喜欢看姐姐妹妹深宅大院里的日常生活，不妨就认真欣赏欣赏《金瓶梅》第十回的“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文本吧。） 故事开始。 上回咱们讲到武松错杀了李外传被地方保甲押去见知县老爷，这一条线咱们先不聊。且说西门庆这边的情况，他不是听到武松在前楼打骂李外传吗？当时吓得他立马顺着窗户跳到了一户人家院子里。 原来这户人家是胡老人家。【张竹坡夹批：百忙中又出胡老人。】只见他家的一个大胖丫鬟正在茅房里方便，喜滋滋撅着大屁股，猛可看见有个男人扒伏在院墙下，吓得她魂飞魄散，裤子也顾不上提便飞奔出了厕所。嘴里大叫：“招贼了！招贼了！”【眉批：劈空点缀，令人绝倒。】 胡老人听到自家丫鬟喊，慌忙出屋查看。一见，原来这个“贼”却是西门庆。他认得西门庆，便笑说：“大官人，恭喜啦。那武二找不到你，把另一个人打死了。现下地方保甲押着他往县中去见官。他这一去，定是死罪。大官人可安心家去，老儿料你再无险阻。” （胡老人是个医生，从他这个姓氏也能猜出来大概率是个庸医，偏他家有大胖丫头，不知是不是因为骗病人骗的太多的缘故所致。关于医生，还有前面出现过的阴阳生，我们不能简单的按照现代的情况把他们看成一种单纯的职业，因为在古代，这类人比普通老百姓多享受一些福利待遇，且不用交税与服徭役。如果站在古代普通人的视角，这些人和衙门里的那些拥有特权的人并没有太大区别，这点大家一定要注意。） 西门庆听他这样说，心里开心得不得了，但面上还要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他拜谢了胡老人，迈着八字步摇摆来家。到家，跟潘金莲一五一十地说了，二人拍手喜笑，以为除了患害。【眉批：世事往往如此。】这潘金莲不愧是潘金莲，她叫西门庆上下多使些钱，务要结果了他，休要放他出来。（由爱生恨，金莲够狠） 西门庆倒也真听潘金莲的话，他立马差心腹家人来旺，馈送了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雪花银（5万元），其他大小人员也都送了不少钱，以此拜托大家勿要轻判武松。 （如果说法律的裁判是这样的一种流程，可以由人来掌控，大家觉得西门庆拿钱重判武松的事情能杜绝吗？我想起一个故事，张三被抓，张三父母心焦如焚，求爷爷告奶奶上下托关系，找来找去找到了一个在监狱能说得上话的实在关系。这人听了张三父母的讲述，开口说：“奥，原来刚才挨打的是他呀，你们怎么不早点来找我，早点来找就不会挨那一顿打了。” 就这个例子，我不说张三到底犯了什么罪被抓，也不说打他的那些人是什么情况。就说大家听了这个故事，心情如何？ 本书里的案件很多，没有什么惊天大案，都是像我举得这种例子一样，是一些我们普通人能接触到的案件。代入感极强。武松的这个案子，如果放在水浒传中，大家铁定会一股脑站在武松的视角，希望正义战胜邪恶，希望武松把西门庆潘金莲战胜。可这里是金瓶世界，笑笑生非常危险地把代入视角往西门庆和潘金莲的身上引，这是一种视角的转换，也是一种三观考验，或者叫三观分离。我们在阅读本书时，需要不断调整自己在书中和现实中的三观标准。比如上回讲潘金莲进西门府，按理说，这要是在现实生活中，潘金莲不得被喷成翔呀，谁敢为她加入西门府开心一秒钟呢？！可是，大家在看书听书的时候心里真的没有为小潘开心过一秒钟吗？我们读者可是看着小潘成长的，看着她从九岁的小女孩变成了现在的美妇人，深知她的过往经历。好了，那只是笑笑生给大家的开胃菜，现在到了“英雄武二”和男女主角“奸夫淫妇”对决的时刻，作者带给我们的更大考验来了：大家会更希望武二赢还是更希望男女主赢呢？如果是武松赢，则是武松逃走，杀掉男女主，跑上梁山举大旗，即便男女主死不足惜，可是李外传也死了呀。大家仔细想想，如果把这个案件放到现在，大家觉得武松安然无恙地逃走可不可能、应不应该呢？如果是男女主赢了，则是武松被定罪问斩，武大郎死了，李外传死了，清河县衙上上下下赚了一笔钱，西门府里的姐姐妹妹从此开始了吃喝玩乐的快乐生活。难道这个结局是大家愿意看到的吗？把这个结局放到现实中，大家又会怎么评判呢？） 这知县受了贿赂，到次日升堂断案。地方保甲押着武松以及酒保、粉头等，一班人跪在堂前受审。 知县一脸严肃相，把脸翻了，坐在上面叫：“武二！你这厮昨日虚告，我已再三宽宥，你如何不遵法度，今又平白打死人？可还有理说？” 武二磕头，在下告说：“小人本与西门庆有仇，要寻他厮打，不料撞到此人。他隐匿西门庆 不说，小人一时怒起，误将他打死。只望相公与小人做主，拿西门庆正法，与小人哥哥报这一段冤仇。小人情愿偿此人误伤之罪。” 知县说：“这厮可是胡说，你难道不认得他是县中皂隶！今吃你打杀，定别有缘故，为何又缠到西门庆身上？来人——”说着，便喝令左右衙差给武二上刑。这知县嘴里还兀自说：“人是苦虫，不打不成！” 一声令下，两边闪出三四个皂隶役卒，抱来许多刑具，把武松托翻，雨点般的篦板子顷刻间便对着武二打将下来。片刻工夫，已狠狠打了二十板，打得那武二口口声声只叫冤。要问武二此时叫何冤屈，我给大家提个醒，武二这会儿叫的这个冤非但得不到好儿，反会火上浇油，害了他自己。那么，到底叫得何冤呢。只听武二在地上叫喊：“小人昔日也有与相公效劳用力之处，相公岂不怜悯？相公休要苦刑小人！” （这段厅堂断案过程崇祯本和词话本文本出入较大，知县的问话和武松的回答各有侧重，我也分不清哪种描写更好。武松最后说的这几句话，意思是：知县大老爷，我以前也曾帮你跑过腿，为什么你现在不照顾我？大家觉得武松这是在质问知县为何卸磨杀驴吗？表面上看是这样的，其实还有一层潜台词，他真正想对知县老爷说的是：李达天你这个贼贪官，你忘了我前段时间刚给你把赃物送去东京了？你竟敢卸磨杀驴恩将仇报，不给我断案也就算了，现在竟还敢打我，你要知道我手里可攥着你贿赂京官的把柄，把我惹急了，我都给你抖落出来！ 看到这里，大家应该能依稀感觉出来武家这哥俩的相似之处：武松此时被押在堂下，却还是一口一个要拿西门庆归案的口气。他的硬气来自他自以为的“倚仗”，大家觉得这个倚仗有多少来自“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的坚持？或者说是对官府严格按照《大明律》来执行判决的信任？又有多少来自他替知县老爷办了件私差？武大郎在被西门庆踢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情况下，还能说出“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当时我就说了，不管什么样的威胁，都不会有好下场。这里也一样。无论如何，知县李达天派武松去东京送礼，这是见不得光的差事，不要觉得手里有他人把柄是什么好事情，古今多少事例表明，手里攥着他人把柄，大概率会招致灾难。 武松帮上司干了脏活，一旦他成不了上司心腹，即便李达天不借西门庆这件案子除掉武松，未来，武松但凡有不听话或邀功或威胁的举动，李达天都不会留他的。所谓心腹，不过是能持续输出价值的小弟而已，水浒故事里，武松也曾被张都监看重过，如果张都监想收下武松做心腹小弟，武松是可以为张都监卖命一生的，可惜张都监一开始就是为了那块能生钱的快活林跟武松虚与委蛇而已。我们说李达天站在西门庆这一边，看似他选择了金钱，实际上，选择金钱只是一部分，确切来说，古往今来的李达天们做选择的标准不一定是钱，而是“便宜”二字。这是一种绝对的“利己”标准，有时在“利己”的同时顺带着也会产生“利他”的效果，有时则是纯纯的“利己伤人”。我给大家反着来说一说这件事：如果武松手里也有钱，武松也给李达天送钱，直接送一百两外加两副金银酒器，比西门庆给的多一倍，试问：李达天会因此而选择站队武松吗？ 所以，这不是单纯“贪官贪钱”的事儿，一定要清楚是谁赋予了李达天的权利，还有必须理清李达天的关系网和西门庆的关系网。站队西门庆，除掉武松一人便能万事大吉，毫无后顾之忧，损害的是武松的生命和看不见摸不着的公平正义；而站队武松，不说李达天在清河县还能不能站稳脚跟，西门庆所代表的阶层会不会人人自危抱团攻击李达天，先说清河县衙门上上下下那些受了贿赂的人还听不听李达天的话吧。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呀。 我不能判断“利己”是好是坏。只能说，如果是利己伤人，大家会很容易做出判断；若是利己的原则下顺带手也利了他，大家便会难以判断。现在，作者把金瓶官场小小展示一下，看看大家能吸收多少，未来他会勾连清河与东京，打通上下关节，把地方与朝廷、普罗大众与特权阶层、小家与大国统统结合杂糅在一块，到时候，大家不要晕头转向才好。 用市井视角，站在广大人民的角度，把很多事情讲明理清，金瓶梅真乃奇书也。1957年，毛主席在中共中央一次谈话中说：“《金瓶梅》可供参考，就是书中侮辱妇女的情节不好，各省委书记可以看看。”很多人都知道毛主席讲过金瓶梅几句话，真真假假闹不清楚，却并不清楚他为什么说这些话，而且说的是省委书记应该看一看。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毛主席曾带领一批人研读苏联的政治经济学问。都知道打江山难，坐江山更难，不学习就能天天向上吗？既然是省委书记的视角，那么到东平府尹出现的时候咱们再详谈文本里隐藏的信息吧。 回到文本，武松被打，喊冤叫屈，他说自己也曾有“效力”之处，如此，知县李达天会是啥反应呢？） 知县听了武二言语，越发恼了，他厉声斥责：“你这厮亲手打死了人，尚还嘴硬，到如今，你还抵赖哪个？”于是，喝令左右：“好生给我拶起来！” 话毕，这左右衙差当下又拶了武松一拶，敲了五十棍子。最后，带上长枷，关进了监牢。其他相关人员则被临时监禁在了门房里。 （这里出现了一种刑罚，叫“拶”。拶刑在金瓶梅这本书里很常见，对待犯人，除了用棍子打就是用拶刑。这是对手部的酷刑，用特殊工具夹住手指，两头用力。都说十指连心，想想就很疼。这种刑罚我们经常能在古装电视剧里看到。大男人夹手指，这场面有点怪怪的，本书里有一种刑具叫“夹棍”，使用了这种刑罚，受刑的人皮开肉绽，再刚烈的汉子也顶不住，不知道这两种刑罚是一套刑具还是两套刑具，无论是拶还是夹，本意是依靠挤压力来对犯人进行惩罚。如果拶这种刑罚不只局限于夹手指的话，我觉得会更合理一些。 注意最后的结局，武松被关进了监牢，其他人则被关进了门房，这就好比监狱和看守所的区别。 看了吧，武松说了那句话，李达天打得更狠了，最后三下五除二直接戴上刑具关进了监牢。） 其实这清河县衙里也有和武松处的好的，比如县丞和两个小吏，他们顾念武松是个讲义气的刚烈汉子，本来有心要替他周旋一番，怎奈大家都受了西门庆的贿赂，让钱粘住了嘴巴，做不了主，因此，今日在这断案厅堂上，大家一个屁也没放。 （前面我们讲何九的时候讲过，何九在面对西门庆行贿时是不敢不接受其贿赂的，这里也是一样。在清河县，西门大官人要贿赂你，谁敢不接受呢？你想做清白之人，众人皆醉我独醒，你的同事也不答应呀。 简单一说清河县衙的俸禄问题吧，如果是宋朝背景，那么清河县衙里只有少数一部分人有俸禄，支出者要么是中央户部要么是地方财政，其他没俸禄的人员咋办呢？大家觉得宋江和晁盖为什么有联系？监牢为什么打一百杀威棒？给钱为什么可以免打？如果是明朝的背景，那么清河县衙里的绝大多数官吏都有俸禄，这俸禄只有少数由户部支出，其他的均由地方自己搞定。那么问题来了，这么庞大的管理支出，在朝廷拿走几乎七成正税税收的情况下，地方应该怎样操作才能保证县衙的正常运转呢？西门庆这类人确实属于豪恶，清河县不能靠卖地掏空六个钱包获取足够的进账，那么，允许并让渡一部分特权给西门庆们几乎是显而易见的结果。我之前就有意提醒小伙伴，让大家注意看有多少人跟在西门庆身边吃喝，他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了，他是一个系统，他能带动就业能拉动地区经济发展，但他确实又是一个大坏蛋，无法无天的大坏蛋。咋办呢？他现在还没当官，也没成为一省之首富。当他后来有了官职，在职官员能不能做生意呢？这种情况交不交税呢？方不方便偷税漏税呢？怎么向上输送利益呢？这些内容都要慢慢呈现。） 落后，这些本来同情武松的人见他在牢里只是喊冤，勉强挨了几天，最终只得朦朦胧胧稀里糊涂地招了供画了押。招供画押之后，武松被当值的衙差押着，和仵作、保甲以及街坊邻居等人一块来到犯罪现场指认。到了狮子街，仵作当场检验了李外传尸身，填写了尸检报告单。 可能大家会好奇尸检报告上写的是什么，那我就给大家说一说吧，那上面写的是：武松因与李外传有钱财往来，案发当日，武松向李外传索讨钱财，二人分钱不均，酒醉怒起，一时斗殴，拳打脚踢，撞跌身死。左肋、面门、心坎、肾囊，俱有青赤伤痕不等。 检验明白，众人又一起回到县衙。 很快，武松的这桩“分钱不均斗殴致人死亡”案件被写成了完整的报告给密封了起来，连同武松本人即刻押送东平府，等待进一步判决。（东平府是清河县的上一级行政） 这东平府的府尹（市一把手。相当于现在的市委书记兼市长）姓陈，双名文昭，乃河南人氏， 是个极清廉的官。这天，他听得手下报告说由清河县押过来一个犯人，便忙升堂审问。 （注意陈文昭的原籍，河南人在山东做府尹，而不是山东人在山东做府尹。对朝廷来说，比较忌讳本地人在本地做官，一般隔段时间不是天降就要平调。） 话说这里又出现了一个新人物，是个大人物，且是个清廉官。但见他： 平生正直，秉性贤明。幼年向雪案攻书，长大在金銮对策。常怀忠孝之心，每行仁慈之政。户口登，钱粮办，黎民称颂满街衢；词颂减，盗贼休，父老赞歌喧市井。 这正是: 贤良方正号青天，正直清廉民父母。 （*雪案：有个成语叫“囊萤映雪”，《孙氏世录》里写：“孙康家贫，常映雪读书。”雪案原指映雪读书时的几案，后泛指书桌。在这里，“雪案”对“金銮”，金銮对策是殿试，说明陈文昭是靠科举走上来的小镇做题家。幼年刻苦读书，长大为官做宰，上升通道没有焊死。 *黄堂：古代太守衙中的正堂。有时也代指太守。宋 范成大 《吴郡志·官宇》：“黄堂，《郡国志》：在鸡陂之侧，春申君子假君之殿也。后太守居之，以数失火，涂以雌黄，遂名黄堂，即今太守正厅是也。今天下郡治 ，皆名黄堂，昉此。（来源由此的意思）” 这段诗词简单易懂，他的内容没什么可讲。我们可以从中看到陈文昭日常的职责所在：登记户口、课农收税、查办案件、抓贼缉盗等。下面，我要借着这篇诗词讲一种文体——骈赞。 骈赞，也就是骈文赞体。首先，它是骈文。其次，它是赞体体裁。如果给这篇诗词起个名字的话，可以叫《陈文昭赞》。 词颂减，盗贼休，父老赞歌喧市井。 听我的读音，看我的排版哈，感觉出来这种骈赞的特点了吧。读起来铿锵有力，句式排偶。我们说话本小说说书人向广大听众演绎，他可以说、可以读、可以唱、也可以跳，具体都有什么规则呢？其中散文部分，也就是白描句子，是直接说出来的，就是我跟大家讲文本正文时的样子，直接拿嘴说；韵文部分，包括诗词歌赋等体裁，比如开篇的回前诗、文中出现的四言诗、勾栏院妓女演唱的唱词小曲等这些是需要说书人拿着乐器唱出来的，我不会哈，有时心血来潮想跟大家哼哼两句，你们又不允许我唱；剩下的还有一类，是骈文，比如本回的《陈文昭赞》、后面马上就会呈现的《芙蓉亭宴会赞》，上一回出现过的《潘金莲赞》，这些骈赞赋文不说也不唱，而是需要吟诵。摇头晃脑的那种吟诵。 《金瓶梅》是小说不假，它里面包含众多体裁，比如下面马上就会出现一篇“申文”，这篇申文是清河县衙递呈成上级东平府衙的文书，它是公文，公文属于应用文，一切应用文必须得用骈体形式来书写。 在市井民间故事里，最有名的府尹是开封府尹包青天，也就是包拯。这个陈文昭被大家叫作东平府尹陈青天。咱们且看陈青天会如何审判武松的这桩人命案。） 这府尹陈文昭升堂坐厅，命令把一干犯人押上堂来。他端坐在上方，先把清河县递上来的申文（行文呈报，武松一案的案宗文书）仔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各人口供，你道这申文上写的是甚么文字？其文内容如下： 东平府清河县，为人命事呈称：犯人武松，年二十八岁，系阳谷县人氏。因有膂（脊椎骨）力，本县参做都头。因公差回还，祭奠亡兄，见嫂潘氏，不守孝满，擅自嫁人。是日松在巷口缉听，不合在狮子街王鸾酒楼上撞遇李外传。因酒醉索讨前借钱三百文，【眉批：招卷之不得情实，古今如此。】 外传不与；又不合，因而斗殴，相互不服，揪打踢撞伤重，当时身死。比有唱妇牛氏、包氏见证。致被地方保甲捉获，委官前至屍所，拘集仵作、里甲人等，检验明白，取供具结，填图解缴前来，覆审无异。拟武松合依斗殴杀人，不问手足、他物、金两，律绞。酒保王鸾并牛氏、包氏，俱供明无罪。今合行申到案发落，请允施行。 知县李达天，县丞乐和安，主簿华荷禄，典史夏恭基，司吏钱劳 下面咱们白话翻译翻译这篇案宗： 东平府清河县现就人命案件一事递上文书：犯人名叫武松，二十八岁，是本市阳谷县人。因他颇有气力，故而本县参他做了行动队长一职。他外出公干归家，祭奠死去哥哥，因见嫂嫂潘氏孝期未满便嫁人，心情不爽。案发当日，武松在巷口巡逻，不巧在狮子街王鸾酒楼遇到了李外传。因武松酒醉，他向李外传讨要300元借账，李外传不给；言语不合，致使发展成斗殴，俩人互相不服，下手没有轻重，就这样，经过一番厮打，李外传当场身死。案发过程清晰明白，有陪唱的牛小姐和包小姐可以作证。后来犯人武松被地方保安抓住。县衙人员前往案发地点，通过对仵作、保甲、在场吃瓜群众等的检查走访，已对这件人命案子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并提取到了相关证物，完结此案。现将案宗与犯人押解到东平府，复审无异。拟判武松斗殴致人死亡，人证物证俱全，依律当绞。酒保王鸾以及牛小姐、包小姐三人，俱已查明情况，可无罪释放。现在案子递交到您这里，请允许审判通过并依照判决对犯人武松施予绞刑。 知县李达天、县丞乐和安、主簿华荷禄、典史夏恭基、司吏钱劳负责此案并签字。 （简单介绍一下这篇卷宗里外的背景哈。清河县给武松拟定的判决是“律绞”，也就是绞刑，为此我特意翻阅了大明律，在“真犯死罪秋后处决”下的“绞罪”里就有“斗殴杀人者”这一条。而且这个“真犯死罪”不同于“杂犯死罪”，真犯死罪分为斩立决和秋后处决，这两种情况即便遇到天下大赦也不管用，照样行刑。杂犯死罪的话遇到大赦还可以活。这点很重要哈。西门庆的要求是务必结果了武松，在古代，遇到天下大赦的机会还挺多的，李白流放路上就遇到了天下大赦呢。可见，李达天为了断绝武松活路找的这个“斗殴杀人”的理由是进过深思熟虑的。知道了这点，我们才能明白后面陈文昭把武松改成刺配孟州牢营意味着什么，因为陈文昭把真犯变成了杂犯，未来，武松再次归来，就是因为遇到大赦才回来的。冥冥之中，命运的齿轮早就转动了起来。 还有一个问题，清河县为什么要把武松的卷宗送到东平府来，这问题问的像废话，我简单说说，古往今来，各个朝代对死刑都是慎之又慎的，因为武松的判决是绞刑，因此必须得一层层上报，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叫“死刑复核”。比如咱们现在的死刑，对于立即执行的死刑案件需要经由最高人民法院复核，死缓的案件需要高级人民法院复核。明朝也是差不多的，皇帝要核准当年死刑人员案宗，当然走到皇帝那一步，只是在走程序哈，皇帝哪有时间分析一个人的案情。 背景讲完了，咱们看一下这篇案宗的具体内容。 政和三年，即1113年。 看卷宗内容，潘金莲的名字被一笔带过，西门庆的名字只字未提。案件过程完全变了面貌。也是在这里，我们才知道清河县知县老爷的大名叫李达天。注意，这里出现的几个人名全部都有含义。 李达天——权利上可通天。这不是吹牛，李达天的靠山是京城的太尉朱勔，朱勔是三品武官，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长吧，权势熏天。 乐和安——祥和又安乐，一片和谐。和稀泥的角色。 华荷禄——词话本写的是“华何禄”。禄是俸禄。大概是白拿俸禄不干人事的意思吧。 夏恭基——瞎眼睛公鸡，表示无眼无珠，瞎几把乱判。 钱劳——为钱劳动，或者“捞钱”的意思。 一牵扯到官场，笑笑生的暗黑分子发动，让读者看了只剩绝望。即便这里明说了陈文昭是个清廉官员，深入下去，还是绝望。为啥会这样呢，接着往下看。） 府尹陈文昭把案宗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让武松上前回话。 陈文昭问：“犯人武松，本官问你，你如何打死了这李外传？如实招来。” 武松朝上冲陈文昭不断磕头，在下禀告说：“青天大老爷在上！小的到了您案下，才得见天日。您容小的说，小的方敢说。” 陈文昭说：“你只管说来。” 于是武松便将西门庆先奸后娶潘金莲、哥哥武大郎捉奸被踢中心窝、后来告到县衙无人受理等前前后后的情况仔细述说了一遍。讲完整个过程，武松又说：“小的本为哥哥报仇，因寻西门庆厮打，不料误打死此人。委是小的负屈含冤，奈西门庆钱大，禁他不得。小人死不足惜，但只是小人哥哥武大含冤地下，枉了性命。”（兄弟情深呀） 陈文昭说：“你不用再说了，我已尽知。”说着，把司吏钱劳叫上大堂，痛打了二十板子，问他：“你那知县，依本官来看，也不必做官。为何这等任情卖法？” （“任情卖法”四个字写的好呀，情可以纵，法可以卖。不过大家此时一定要跳出这个案件来看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否则有可能会看不到真相。现在，我请大家先摒弃“好人坏人”立场，不要着急站队武松和陈文昭。） 说完，不等钱劳分辨。把清河县一干人众，挨个审了一遍，一一录了口供，用笔将武松先前的招供都改了。 （注意思考陈文昭的这种做法哈。陈文昭身处东平府，他不在清河县，现在他重新录口供，把所有人的供词都修改了一遍。接着往下看。） 陈文昭看着改过的卷宗，对身边两个辅佐他的官吏（和李达天一样，陈文昭身边也有两个佐官）说：“此人为兄报仇，误打死李外传，也是个有义的烈汉，这案子和平日那些人命官司不同。”说完，命令衙役除去武松身上的重罪长枷，换了一副轻罪枷锁给他戴上，把他关进了监牢。至于钱劳等人，陈文昭把他们重新发回清河县，听候发落。 （注意揣摩陈文昭说的话，他认为武松为兄报仇，误打死人，有情可原，和平时那些人命案不同，因此判决也应该不同。也就是说，武松虽然确实杀了人，但因为有情可原，便可以不用以命偿命，那么，他要怎么判决武松呢，咱们接着往下看。） 处理完这些，陈文昭拍了拍惊堂木，让笔吏给清河知县李达天行下一纸文书，着令李达天立即捉拿豪恶西门庆，并嫂潘氏、王婆、小厮郓哥、仵作何九，务要协同东平府衙差从新审理案情。至于这件案子最终该怎么审判，清河县需要奏请东平府之后才可施行。 （注意，按照陈文昭的意思，这个案子已经不归清河县管了，一切判决要由东平府来决定。如果我们是清河县的吃瓜群众，闻听此事，一定会高呼：哇，青天大老爷派钦差来啦，上头开始整顿这乌烟瘴气的下辖官场了，含冤而死的武大郎这下子能瞑目啦。事情会不会如愿呢，咱们接着看。） 这武松现如今被关在了东平府监狱，人都知道他是条好汉，因此，看管监狱的狱卒不但都不要他一分钱，反倒花钱买了酒菜给他吃。 这一期和下一期本来不宜分开，不过文案字数太多了，只能下期继续讲武松在东平府的遭遇了。这两期我会讲一些我个人对这段文本背后信息的挖掘，不保证正确哈，就是一点小小思考而已，大家权当听个乐呵。伙计们，下期见。喜欢的话，别忘了关注我，点点赞。爱你们。 提示：点击底部左下角的“阅读原文”可直接观看本期节目的视频版（不需要下载app，点击即看） 文本相关阅读： （P11）武大郎搬家记&潘金莲被卖记【细读金瓶第一回（十）】 （P12）被嫌弃的武大郎&不甘心的潘金莲【细读金瓶第一回（十一）】 （P13）叔嫂初见：雄壮！雄壮！雄壮！妖娆！妖娆！妖娆！【细读金瓶第一回（十二）】 （P15）笑笑生的《金瓶梅》（上）|【唠唠《金瓶梅》第一回】 （P16）笑笑生的《金瓶梅》（下）|【唠唠《金瓶梅》第一回】 （P21）王婆亮相：一个能跟西门庆过招的女人【第二回（五）】 ▼ 不防惊肃小梦苑 花落重扫不见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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