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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杂谈4】以潘金莲和潘姥姥为例,古人喊妈还是叫娘?探究文学史经典母女矛盾

 肃苑扫痕 2023-10-23 发布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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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插金瓶,月照西门。

在《金瓶梅》第十四回,出现了潘金莲管潘姥姥称呼“妈”的情节,文本写:

月娘...问金莲:“他潘姥姥怎的不来陪花二娘坐?”

金莲:“俺妈害身上疼,在房里歪着哩,叫不肯来。”

由此,借潘金莲和潘姥姥这对母女,咱们就来说说古人喊妈还是叫娘的问题。

首先,古人既叫妈也喊娘,大家不要看到“妈”这个字就出戏哈。这个妈和娘的使用非常宽泛,也相当随意,比较口语化。比如李瓶儿的奶妈是中老年妇女,大家都喊她冯妈妈;勾栏院李家的老鸨子被喊作王三妈;甚至张大户会管自己的老婆余氏叫妈妈。而潘金莲她娘却被大家喊作潘姥姥。所谓姥姥,这里面有一种娘家人儿的辈分归属在里面,这是看着潘金莲的身份来喊的。娘也是一样的,不要觉得娘这个字有多少神圣不可侵犯哈,比如开茶馆的王婆,被称作王干娘;比如吴月娘的名字里就有娘这个字。在唐代,会称男扮女装之人为娘,还有,古人会把妓女、歌女称作绮娘、花娘。那么,既然妈和娘都不正式,什么字比较庄重呢?母亲的“母”字。在秦汉之前,还有一个字非常庄重,那就是“妣”,“父为考,母为妣。”可惜后来人们把去世的父母专称为“考妣”,有个成语叫“如丧考妣”就是这么来的,这就导致“妣”字在秦汉之后不能乱用了,书面用语上就只有母亲的母字独领风骚。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被现代冷落了的字也曾被古人青睐,那就是“孃”,这个字的读音和“娘”一模一样,后来的“娘”就是从古老的“孃”流变而来的。现在有些地方也有喊“嬢嬢”的,他们称呼婶婶、舅妈、姨妈、姑妈为嬢嬢,但由于嬢嬢这个词笔画太多,大多时候都写成“娘娘”。不得不说,这个汉字呀,如果笔画过多,结构过于复杂,会不利于传播和继承。我们现在使用简化字,很多人以为这是现当代才发生的事情,其实古人一直都有简化字系统,也一直在做字词的创造和简化工作。比如练习书法,书法里有不少的变形字,那就是古人的“简化字”。

历史上的许多东西都在不同朝代中不断演变,我们现在极容易受清朝、民国时期的影响,会以为清朝民国的习俗就是古人普遍的习俗,殊不知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使用规则,而一个朝代又分众多时期,中国地广物博,习俗又受地区影响,这就导致咱们今人理解起来比较混沌笼统。我的观点是,咱们既然是阅读金瓶文本,就得优先考虑文本情景。如果你能体会到称呼背后的情绪表达,那么就无需再去研究称呼背后的故事了。

那么,潘金莲平时是喊潘姥姥“妈”吗?是也非也。在第32回,西门庆晚上睡在潘金莲屋里,潘金莲就把潘姥姥赶到隔壁李瓶儿的屋里睡去了。这李瓶儿不想跟潘金莲作对,借机送给潘姥姥一些礼物,文本写:

李瓶儿见潘姥姥过来,连忙让在炕上坐的,教迎春安排酒席烙饼,晚夕说话,坐半夜才睡。到次日与了潘姥姥一件葱白绫袄儿,两双段子鞋面,二百文钱。把婆子喜欢的屁滚尿流,过这边来,拿与金莲瞧,说:“此是那边姐姐与我的。”

金莲见了,反说他:“娘好恁小眼薄皮的,什么好的,拿了他来!”

潘姥姥道:“好姐姐,人倒可怜见与我,你都说这个话,你肯与我一件儿穿?”

金莲道:“我比不得他有钱的姐姐。我穿的还没有哩,拿什么与你?你平白吃了人家的来,等住回,咱整理几碟子来,筛上壶酒,拿过去还了他就是了。倒明日少不的教人店言试语,我是听不上。”

瞧见了吧,潘金莲当面喊潘姥姥“娘”,没有喊妈。

再有第58回,李瓶儿的儿子官哥生病,潘金莲借故毒打丫鬟秋菊,秋菊鬼哭狼嚎,吓得官哥一抽一抽的,潘姥姥劝金莲不要打秋菊,省得吓着孩子,让李瓶儿说。潘金莲把潘姥姥狠狠怼了几句,潘姥姥受了气,回家去了。过后官哥病情愈发严重,医生来家给孩子看病。孟玉楼和潘金莲说闲话。文本写:

孟玉楼便向金莲说:“刚才若不是我在旁边说着,李大姐恁哈帐行货,就要把银子交姑子拿了印经去。经也印不成,没脚蟹行货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里寻他去?早时我说,叫将贲四来,同他去了。”

金莲道:“你看么,你教我干,恁有钱的姐姐,不撰他些儿是傻子;只相牛身上拔一根毛了!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正是饶你有钱拜北斗,谁人买得不无常?如今这屋里,只许人放火,不许俺每点灯。大姐听着,也不是别人。偏染的白儿不上色,偏你会那等轻狂百势!大清早辰,刁蹬着汉子请太医看。他乱他的,俺每又不管。每当在人前,会那等撇清儿说话——我心里不耐烦。他爹要便进我屋里,推看孩子睡着,和我睡。谁耐烦?教我就撺掇往别人屋里睡去了。俺每自恁好罢了,背地还嚼说俺每。那大姐姐,偏听他一面词儿说话。不是俺每争这个事,怎么昨日汉子不进你屋里去,你使丫头在角门子首叫进屋里,推看孩子,你便吃药,一径把汉子作成在那屋里和吴银儿睡了一夜去了。一径显你那乖觉,教汉子喜欢你。那大姐姐就有的话儿说了。昨日晚夕,人进屋里了一鞋狗尿,打丫头赶狗,也嗔起来。使丫头过来说,諕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货,又不知道,㨪他那嘴吃,教他那小买手,走来劝甚么的驴扭棍伤了紫荆树。我恼他这等轻声浪气,他又来我跟前说话长短。教我墩了他两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罢,教我说,他家有你这样穷亲戚也不多,没你也不少!比时恁他快使性子,到明日不要来他家,怕他拿长锅煮吃了我,随他和他家缠去。”

玉楼笑道:“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你一个亲娘母,见你这等扛他?”

咱们看,潘金莲生气时,说的是“俺娘那老货”,孟玉楼说的是“你一个亲娘母”。

说个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吧,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喊娘的,和我同时代以及比我大的人也都喊娘。在零几年,不知道哪里刮来的一阵风,开始流行喊“妈”,现在的情况是,我们老家零几年之后出生的小孩基本都喊妈,不再喊娘。像我自己就经历过一段“觉得喊娘土得掉渣喊不出口”的阶段,而我又喊不出“妈”这个字来,没那习惯,有段时间我是在家里喊娘在家外喊妈。这种别扭心态,直到近几年才因着年纪的增长不再纠结。潘金莲对内多是叫娘,大庭广众下多是喊妈,这里面藏着很微妙的称呼习俗。

现在的情况是叫什么都随便,你就算直接喊名字也没人管你。潘金莲自从李瓶儿死了之后,她又和吴月娘扯破脸皮闹了一场,后来的她在西门府里的日子不是太好过。在第78回,又是一个正月初九,又是潘金莲的生日,潘金莲过生日,潘姥姥得来呀,因此吴月娘派人去请潘姥姥。古代也是有出租车的,这出租车便是轿子。潘姥姥坐了轿子到西门府,直接被抬到了大厅上,这轿子钱理论上该潘姥姥自己掏,可是潘姥姥没钱,由此便生出一段故事来,文本写:

正说着,只见小玉走来说:“俺娘请五娘,潘姥姥来了,要轿子钱哩。”

金莲道:“我在这里站着,他从多咱进去了?”

琴童道:“姥姥打夹道里,我送进去了。一来的抬轿的,该他六分银子轿子钱。”

金莲道:“我那得银子来?人家来不带轿子钱儿走!”一面走到后边,见了他娘,只顾不与他轿子钱,只说没有。

月娘道:“你与姥姥一钱银子,写帐就是了。”

金莲道:“我是不惹他(西门庆),他的银子都有数儿。只教我买东西,没教我打发轿子钱!”

坐了一回,大眼看小眼。外边抬轿子的,催着要去。玉楼见不是事,向袖中拿出一钱银子来,打发抬轿的去了。

不一时,大妗子、二妗子、大师父来了。月娘摆茶吃了。

潘姥姥归到前边他女儿房内来,被金莲尽力数落了一顿,说道:“你没轿子钱,谁教你来了?恁出丑㓦划的,教人家小看!”

潘姥姥道:“姐姐你没与我个钱儿来,老身那讨个钱儿来?好容易赒辨了这分礼儿来!”

金莲道:“指望问我要钱,我那里讨个钱儿与你?你看着睁着眼在这里,七个窟窿,倒有八个眼儿等着在这里!今后你有轿子钱,便来他家来;没轿子钱,别要来。料他家也没少你这个穷亲戚,休要做打嘴的献世包!关王买豆腐,人硬!我又听不上人家那等毴声颡气。前日为你去了,和人家大嚷大闹的,你知道?你罢了!驴粪球儿面前光,却不知里面受恓惶!”

几句说的潘姥姥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春梅道:“娘今日怎的只顾说起姥姥来了!”一面安抚老人家在里边炕上坐的,连忙点了盏茶与他吃。

潘姥姥气的在炕上睡了一觉,只见后边请陪大妗子吃饭,才起来往后边去了。

大家看,潘金莲脾气上来,既不喊妈也不叫娘,直呼“你”字。这就是现实呀,活生生的现实。谁还没个赌气的时候?难不成你和你父母赌气还甜言蜜语地称呼着?

潘金莲和潘姥姥这对母女是中国文学里少有的一对文学形象,过去咱们看古代典籍,不是父慈子孝就是父慈子不孝,极少有把父母的过错摆在明面上的,这在古代以孝治天下的大环境下根本不可想象。而明朝奇书《金瓶梅》做到了这一点。没别的窍门,就是往真里写,生活是啥样就写成啥样。

我们说潘姥姥是完美父母吗?那当然不是。那潘金莲是完美子女吗?那更不是。真实的父母子女关系都是天天乐呵着和谐共处的吗?难道你不住在蓝星上?那更更不是了。

真实的父母会怎么向外人说自己的子女呢?

饮酒之间,潘姥姥(向李瓶儿的丫鬟、官哥奶妈)提起李瓶儿来:“你娘好人,有仁义的姐姐,热心肠儿。我但来这里,没曾把我老娘当外人看成。到就是热茶热水与我吃,还只恨我不吃。夜间和我坐着说话儿。我临家去,好歹包些甚么儿与我拿了去,誓没曾空了我。不瞒姐姐你每说,我身上穿的这披袄儿,还是你娘与我的!正经我那冤家,半个折针儿也迸不出来与我!我老身不打诳语,阿弥陀佛,水米不打牙,他若肯与我一个钱,我滴了眼睛在地!你娘与了我些甚么儿,他还说我小眼薄皮,爱人家的东西!想今日为轿子钱,你大包家拏着银子,就替老身出几分,便怎的!咬定牙儿,只说他没有。倒教后边西房里姐姐(孟玉楼),拿出一钱银子来,打发抬轿的去了。归到屋里,还数落了我一顿,到明日有轿子钱,便教我来;没轿子钱,休教我上门走!我这去了,不来了,来到这里,没的受他的气!随他去,有天下人心狠,不似俺这短寿命!姐姐你每听着我说,老身若死了,他到明日不听人说,还不知怎么收成结果哩!想着你从七岁没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从小儿交你做针指,往徐秀才家上女学去,替你怎么缠手缚脚儿的。你天生就是这等聪明伶俐?到得这步田地,他把娘喝过来断过去,不看一眼儿!”

潘姥姥此番言语有点《红楼梦》里赵姨娘说探春的那意思,也是因为给钱不给钱的事情,也是因为正巧潘金莲和探春在掌家管钱。我们不知道潘姥姥是不是真的拿不出这60块的轿子钱,反正笑笑生只管白描,不管解答看客的疑问。如果往人性暗黑的方向思考,潘姥姥知道这段时间自己女儿掌家管钱,会不会也想趁机贪点小便宜呢?她本来是可以给轿子钱的,可是既然女儿管钱,这钱就让闺女出了又能咋地?就像赵姨娘说的那样:

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你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 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

就是这句话——“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潘姥姥则说——“你大包家拏着银子,就替老身出几分,便怎的!”

如果这两位母亲果真理解子女,就该明白,越是女儿当家,越应该在金钱上躲得远远的。

有趣的是,后来人对探春和潘金莲,总是持批评的态度多。不管咋说,对着母亲大呼小叫,别人终究无法多说什么。潘姥姥在向大家表白了自己辛苦拉扯潘金莲,送她去上学、给她缠脚的付出却换来大呼小喝之后,

如意儿道:“原来五娘从小儿上学来?嗔道恁题起来,就会识字深!”

潘姥姥道:“他七岁儿上女学,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写过,甚么诗词歌赋唱本上字不认的!”

正说着,只见打的角门子响。如意儿道:“是谁叫门?”使绣春:“二姐,你去瞧瞧去。”

那绣春走来,说:“是春梅姐来了。”

如意儿连忙捏了潘姥姥一把手,就说道:“姥姥悄悄的,春梅来了。”

潘姥姥道:“老身知道。他与我那冤家一条腿儿。”

瞧了吧,假如子女不能供养父母,物质上受了冷落,父母心里也是有些看不上这个子女的。

而潘金莲为何不给潘姥姥轿子钱?非得让潘姥姥在大家面前丢人现眼。做母亲的不知道,知己春梅道出了个中缘由:

春梅护衣碟儿内,每样拣出递与姥姥众人吃,说道:“姥姥,这个都是整菜,你用些儿。”

潘姥姥道:“我的姐姐,我老身吃。”因说道:“就是你娘,从来也没费恁个心儿管待我管待儿,姐姐,你倒有惜孤爱老的心!你到明日,管情好一步一步自高。敢是俺那冤家,没人心,没人义!几遍为他心龌龊,我也劝他,他就扛的我失了色!今早是姐姐你看着,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来了?你下老实那等扛我!”

春梅道:“姥姥罢,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他争强不伏弱的性儿,比不同的六娘,钱自有。他本等手里没钱,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相俺爹虽是抄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若遇着买花儿东西,明公正义问他要,不恁瞒藏背掖的,教人看小了他,他怎么张着嘴儿说人!他本没钱,姥姥怪他,就亏了他了。莫不我护他?也要个公道!”

如意儿道:“错怪了五娘。自古亲儿骨肉,五娘有钱,不孝顺姥姥,再与谁?常言道:要打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树儿生。到明日你老人家黄金入柜,五娘他也没个贴皮贴肉的亲戚,就如死了俺娘样儿!”

婆子道:“我有今年没明年,知道今日死明日死?我也不怪他。”

说来心酸,若非世道艰难,做母亲的怎会因为这点不顺心就当真刻薄自己的亲生儿女呢?当然,最后潘姥姥去世,潘金莲也落了眼泪。

潘金莲问:“棺材下了葬了?”

经济道:“我管何事?不打发他老人家黄金入了柜,我敢来回话?还剩了二两六七钱银子,交付与你妹子收了,盘缠度日。千恩万谢,多多上覆你。”

潘金莲听见他娘入土,落下泪来。

至此,这对母女纠缠了一世的恩怨情仇在潘姥姥的叹息与潘金莲的两行清泪中归入了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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