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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我是扫痕，书接上期。 一日，腊月初八日，西门庆早起，约下应伯爵，与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殡。教小厮马也备下两匹，等伯爵白不见到。一面李铭来了，教春梅等四人弹唱。
（注意时间的流逝，现在是腊月初八了。大街坊尚推官家，这个人熟悉不？这不是当年母舅张四一力撺掇孟玉楼改嫁的那户人家吗？当时想让玉楼嫁给尚推官的儿子尚举人。眨眼间，尚推官家死了人，而西门庆却要去尚家送殡。这关系闹的，好复杂呀。 西门庆和清河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有往来，一个也拉不下。） 西门庆正在大厅上围炉坐的，教春梅、玉箫、兰香、迎春一般儿四个，都打扮出来，看着李铭指拨，教演他弹唱。女婿陈敬济，在傍陪着说话。【张竹坡评：又写西门庆托大之失。】
正唱《三弄梅花》，还未了，只见伯爵来，应宝跟着，夹着毡包进门。那春梅等四个，就要往后走，被西门庆喝住，说：“左右是你应二爹，都来见见罢，躲怎的？！”【张竹坡评：又托大，为后文翟管家作引。】与伯爵两个相见作揖，才待坐下，西门庆令四个过来：“与应二爹磕头。”
那春梅等朝上磕头下去，慌的伯爵还喏不迭，夸赞说：“谁似哥好有福！出落的恁四个好姐姐，水葱儿的一般，一个赛一个！却怎生好？你应二爹今日素手（空手），促忙促急，没曾带的甚么在身边，改日送胭粉钱来罢。”
少顷，春梅等四人，见了礼进去。陈敬济向前作揖，一同坐下。 西门庆说：“你如何今日这咱才来？” 应伯爵说：“不好告诉你的。大小女病了一向，【张竹坡评：“大小女”三字，早为后春梅不娶他小女作伏。总之，此回为春梅作传，固应使后事一现，而敬济必在旁也。与前“大丫头”、“大家人”一样章法。】近日才教好些。房下记挂着，今日接了她家来，散心住两日，乱着，旋教应宝叫了轿子，买了些东西在家，我才来了，迟了（这）一步儿。”【眉批：如在，是伯爵家事。】
（注意这段话里透露出的应伯爵家信息。首先，应伯爵有好几个孩子，这里的这个“大小女”是他的第一个女儿，已经出嫁。只有出嫁的姑娘，才会说“房下记挂着，今日接了她家来，散心住两日”，也就是回娘家住两日养养身子。而张竹坡评论里说的“'大小女’三字，早为后春梅不娶他小女作伏。”那是第97回的内容，当时春梅想给陈敬济娶个媳妇，媒婆说了应伯爵的第二个女儿，当时已经22岁了，春梅没同意，理由是嫌弃应伯爵死了，在大爷手里聘嫁，没有什么好陪送，陪送就是嫁妆的意思，我们老家就叫陪送。 哎，谁想如今，应伯爵还活着，春梅第一次和伯爵打了照面，且陈敬济就在席上相陪，而伯爵嘴里就在念叨他女儿的事情，虽然他念叨的是他的大女儿。这种文字和情节上的勾连，真是出神入化呀，使读者产生了一种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的震撼与无力感。 这就是命运呐。） 西门庆说：“教我只顾等你，咱吃了粥好去了。”随即一面分付小厮，后边看粥来吃。 只见李铭见伯爵，打了半跪。伯爵说：“李自新，一向不见你。” （原来李铭叫李自新，崇祯本写作李日新。我的文本统一为李自新哈。） 李铭说：“小的有。连日小的在北边徐公公那里，答应两日，来爹宅里伺侯。”说着，两个小厮放桌儿，拿粥来吃。就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菜儿，四碗顿烂：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儿 。银厢瓯儿，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儿。 （这顿早饭也是十分丰盛，当然，追求简洁的崇祯本一定会删除。咱们来看看这顿饭都有什么。首先是四个咸食和十样小菜，这些都是配粥吃的；然后是四碗顿烂大菜，包括一碗蹄子，不知是猪蹄还是羊蹄还是别的什么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春不老是芥菜的变种，一般会制作成腌菜，也叫雪里红，还有一碗是馄饨鸡儿。最后上的是粥。这个粥是什么粥？咱们看，盛粥的器皿是银厢瓯儿，里面有粳米熬制的粥，粥里放了各种各样的果仁，还放了梅花、桂花，并且还放了白糖。哈哈，这个是啥粥呀，此乃腊八粥是也。别忘了今天是腊月初八。 这种文字真的不该删除。） 西门庆陪应伯爵、陈敬济吃了，就拿小银锺筛金华酒，每人吃了三杯。壶里还剩下半壶酒，分付小厮画童儿：“连桌儿抬下去，厢房内与李铭吃。”【眉批：偏在绝没要紧弄巧，一味文心细冷。】就穿衣服起身，同应伯爵并马相行，与尚推官送殡去了。只落下李铭在西厢房，吃毕酒饭。 （场景安静下来了，事情要起转折了。） 那月娘房里，玉箫和兰香众人，打发西门庆出了门，在厢房内厮乱，顽成一块。【旁批：必至之情。】一回，都往对过东厢房西门大姐房里掴混去了，【张竹坡评：衬出春梅。】止落下春梅一个，和李铭在这边教演琵琶。
李铭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来，【眉批：写得似有意，似无意，以见半是春梅之性燥也。】骂说：“好贼王八！【张竹坡评：忘八，一。】（词话本写的是“王八”，崇祯本写的是“忘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王八！【张竹坡评：忘八，二。】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旁批：自负不卑。】一日好酒好肉，越发养活的你这王八【张竹坡评：忘八，三。】灵圣儿（灵性，心眼，此处是反语）出来了，【旁批：骂得妙。】平白捻我手的来了！贼王八，【张竹坡评：忘八，四。】你错下这个锹撅了（下锹撅，硬打主意；强使手段）。你问声儿去，我手里你来弄鬼？！看爹来家等我说了，把你这贼王八，【张竹坡评：忘八，五。】一条棍撵的离门离户！没你这王八，【张竹坡评：忘八，六。】学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寻不出王八来？【张竹坡评：忘八，七。】撅臭了你这王八了！【张竹坡评：忘八，八。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被她千王八、万王八，【张竹坡评：又总二忘八。】骂的李铭拿着衣服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形容人慌忙逃命）。这正是： 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这段情节非常有意思。问个问题，李铭到底有没有摸春梅呢？作者写的是“李铭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来”，就文本来看，怎么理解都可以。你可以说李铭因为喝多了酒按手的时候不小心按重了些，也可以说李铭因为喝了酒故意借酒吃豆腐，不管李铭是什么情况，反正春梅是爆发了，她根本不顾忌李铭的身份，千王八万王八就这样骂了起来。 春梅是不是故意骂的呢？接着往下看。） 李铭諕（吓）的往外走了。春梅气狠狠，直骂进后边来。金莲正和孟玉楼、李瓶儿并宋蕙莲在房里下棋，只听见春梅从外骂将来，金莲便问说：“贼小肉儿，你骂谁哩？谁惹你来？” （金莲是真的很宠春梅。） 气的春梅说：“情知是谁，叵耐（不可容忍，可恨，无奈）李铭那王八！【张竹坡评：忘八，九。】爹临去，好意分付小厮，留下一桌菜并粳米粥儿与他吃。也有玉箫他每，你推我，我打你，顽成一块，对着王八【张竹坡评：忘八，十。】雌牙露嘴的，狂的有些褶儿也怎的。【张竹坡评：活春梅。】顽了一回，都往大姐那边厢房里去了。王八见无人，【张竹坡评：忘八，十一。】尽力向我手上捻了一下。吃的醉醉的，看着我嗤嗤待笑，【旁批：写得出。】我饶了他？！那王八【张竹坡评：忘八，十二。】见我喓喝（高声呼喝）骂起来，他就即夹着衣裳，往外走了。刚才打与贼王八【张竹坡评：忘八，十三。】两个耳刮子才好！贼王八！【张竹坡评：忘八，十四。】你也看个人儿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作风不正派，也写作“斜皮”）行货，教你这王八【张竹坡评：忘八，十五。】在我手里弄鬼！我把王八【张竹坡评：忘八，十六。】脸打绿了！”【张竹坡评：三字奇绝。】 （春梅小辣椒太厉害了。不过春梅在玉楼和瓶儿的面前说兰香和迎春的不是，场面有点小尴尬呀。）
金莲说：“怪小肉儿，学不学没要紧，把脸儿气的黄黄的，等爹来家说了，把贼王八【张竹坡评：忘八，十七。】撵了去就是了。哪里紧等着供唱撰钱哩也怎的，【眉批：金莲爱惜春梅至矣，故后感之不忘。】教王八【张竹坡评：忘八，十八。】调戏我这丫头！我知道贼王八【张竹坡评：忘八，十九。】业罐子满了（罪恶到了极点）！” 春梅说：“他就倒运（倒霉；转运），着量二娘的兄弟，【眉批：偏照映得到。】那怕他？！二娘莫不挟仇打我五棍儿（指夹手指的刑具拶子）也怎的？”【张竹坡评：骂李铭，因此点出。藏针伏线，一至于此。】 （看着哈，别忘了李铭的出身，李铭是二房李娇儿的兄弟，而五房一直在二房不合，今天这事还有这层缘故在。） 宋蕙莲说：“论起来，你是乐工，在人家教唱，也不该调戏良人家女子！照顾你一个钱，也是养身父母，休说一日三茶六饭儿扶侍着！” （宋蕙莲由于有把柄掌握在潘金莲的手里，所以这会儿她是向着五房说话的。） 金莲说：“扶侍着？——临了还要钱儿去了。按月儿一个月与他五两银子。贼王八，也错上了坟（找错了对象），你问声家里这些小厮每，哪个敢望着她（指春梅）雌牙笑一笑儿？吊个嘴儿（调嘴；耍嘴皮子）？遇喜欢骂两句，【张竹坡评：骂李铭，因此点出。藏针伏线，一至于此。】若不喜欢，拉倒他主子根前，就是打。着紧把他爹扛（音“杠”，顶撞意）的眼直直的，看不出他来。贼王八，【张竹坡评：忘八，二十。】造化低，你惹他生姜，你还没曾经着他辣手！”【眉批：一味为春梅作声价。】 （小潘果然是小潘呀，论口才无人能敌。这些字词没啥好解释的，多读两遍就理解了。最后那句生姜、辣手的比喻挺好玩的。） 因向春梅说：“没见你，你爹去了，你进来便罢了，平白只顾和他那厢房里做甚么？却教那王八【张竹坡评：忘八，二十一。】调戏你！”【张竹坡评：总是爱极。】 春梅说：“都是玉箫和他每，只顾顽笑成一块，不肯进来。” 玉楼说：“他三个如今还在那屋里？”
春梅说：“都往对过大姐房里去了。” 玉楼说：“等我瞧瞧去！”那玉楼起身去了。良久，李瓶儿亦回房，使绣春叫迎春去。 （看看这尴尬的场面：孟玉楼直接抬屁股走了，李瓶儿软一些，仍旧坐了一会儿才走。潘金莲虽然聪明，口才好，但是她确实也有性格上的缺陷，她很少顾忌身边人的情绪，根本不管他人面子上能不能挂住。这是一大缺点。） 至晚，西门庆来家，金莲一五一十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分付来兴儿，今后休放进李铭来走动。自此遂断了路儿，不敢（再）上门。这李铭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此事有诗为证： （*锦槽：指乐器。） 崇祯本诗词：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的文本讲完了，这一回的文字比较少，内容也比较容易理解。从回目“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可知，这回的主角确实就是宋蕙莲和庞春梅。在这一回，上半段宋蕙莲和主子西门庆勾搭到了一起，得到了许多物质上的好处，潘金莲得知此事后，为了讨西门庆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而宋蕙莲出于畏惧心理选择暂时讨好潘金莲。下半段李铭照常教四大丫鬟乐器，在喝了酒的情况下，李铭下手重了些，被春梅逮着机会来了一出“王八骂”，李铭被骂跑，春梅一路骂到花园，被金莲、玉楼、瓶儿、蕙莲听到，金莲问缘故，春梅讲出实情，当着玉楼和瓶儿的面说二人大丫鬟的不是，致使后者面子上挂不住。蕙莲选择帮五房说话，玉楼很快就离开了，李瓶儿坐了一会儿才离开。最后，西门庆下令不准李铭上门，李铭果然不敢再上门。 从我简述的这回内容来看，这些都属于家庭琐事，可对普通人来说，生活里哪有那么多的军国大事呀，不都是这样零碎八七的小事吗？ 这就是生活呀！变化和转折就从中而起。 好了，咱们一起来看下本回的两张版画吧。
第一张图展示的是金莲捉奸的场景，远处西门庆和宋蕙莲正在穿衣服，潘金莲正往里闯，而把门的玉箫则跟在金莲后面纠缠。注意看画师画的这个“藏春坞山子洞”，这个建筑虽然叫“洞”，它不是真的洞哈，这是一种外形似山洞形状的建筑，它本是西门府扩建花园时建造的一处景观工程，当时诗词里写作“月窗雪洞”，后被命名为“藏春坞”，也叫“藏春阁”。这个地方总体来说是给人玩赏的，不是给人来住的，所以这个地方没有一般房屋的供热系统，非常冷。大家记住这个“冷”字，下一回情节用得上。
第二张图画的是春梅骂李铭的场景，右上角三个人是玉箫、兰香、迎春，仨人拉拉扯扯往西门大姐屋里去了，徒留春梅和李铭二人在屋里弹奏乐器。下面画的是春梅和李铭，这春梅伸手指着李铭咒骂，骂得李铭往外走不迭。
最后咱们来看一下本回张竹坡和文龙的回评。 张竹坡回评： 此回方写蕙莲。夫写一金莲，已令观者发指，乃偏又写一似金莲特特犯手，却无一相犯。而写此一金莲必受制于彼金莲者，见金莲之恶已小试于蕙莲一人。而金莲恃宠，为恶之胆，又渐起于治蕙莲之时，其后遂至陷死瓶儿母子，勾串敬济，药死西门，一纵而几不可治者，皆小试于蕙莲之日。西门入其套中，不能以礼治之，以明察之。惟有纵其为恶之性耳。吾故曰：为金莲写肆恶之由，写一武大死；为金莲定争宠之由，乃写一蕙莲死也。 写蕙莲，为瓶儿受害作一小小前车。其意已批前《读法》内，不另载。 （这个《读法》是张竹坡针对《金瓶梅》这本书所列举的一百零八种读法，独立成章，待这本书讲完，咱们再系统讲解。） 上半写蕙莲，下半却是写春梅。夫于孙雪娥吃打后，虽略见一斑，实未尝正描春梅一笔，今日金、瓶已同入花园，蕙莲又出，正好一顿住蕙莲，腾出笔来放手一写春梅也。 写春梅必用骂李铭衬出者，何也？夫写春梅之心高志大气傲，已随处写出，今必欲特特写出，则必用一因，起一事方好。夫家中起因于小厮媳妇丫鬟中，则小春梅身分声价；若于敬济，则未描其骨格，先写其堕落矣。是用借李铭一衬，则春梅矜尚自许，圭角崖岸，夸大负气，数语皆见。而于前娇儿陷金莲、桂姐要剪发一恨，轻轻提出。见得蓄恨已久，无缘报复，今乘桂姐破绽败露而李铭又适逢其会，遂使拚（拼）千年不报之恨，一旦机缘凑巧，此时不报，更待何时？遂一发尽情，不遗余力也。写怨恨之于人如此。作者固明明一线穿来，而看者止见其写春梅一面，不知其又暗结金莲一面，而后文娇儿于西门死后盗财付李铭手，又必用春梅看见可想。 （张竹坡把春梅骂李铭这段戏码分析的十分到位，春梅的背后的是金莲，李铭的背后是李娇儿，而金莲和娇儿不对付，隔了这么多回，在这回又连上了，并且对后文又有影响，可谓承上启下之妙文也。 怎么评价此时的春梅呢？只要张竹坡不偏心，他的判断还是蛮有说服力的。比如他说春梅是“心高志大气傲”，又说她“矜尚自许，圭角崖岸，夸大负气”，这些形容十分贴切。 值得注意的是，金莲处处维护春梅，春梅也从没背叛过金莲，这种“士为知己者死”的高尚情谊整部《金瓶梅》只此一例，这又是笑笑生别具一格的前瞻描写。） 本回文龙无评。 下一期是《金瓶梅》大记事，一年的时间又结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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