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忙的时候,江平来了。 干啥?送稿的。曲线运动。第三张桌子坐着的才是他要找的人哩。 此人长得五大三粗,面孔却秀气得像女孩子。多不协调!哈,哈,吴同胞的凤眼斜过来了。他每来一次,吴同胞和我都要嗟叹一回。 江平的作品我和吴同胞拜读过不少,结论是:文笔潇洒,格调清新,明快,笔下的人物生动而有个性;美中不足的是立意不深,主题开掘不够。 这结论得罪了他。我后悔了——本来可以一张“白条”了事,何必那么认真写信提意见?不会做人。 他一度终止了投稿。吴同胞说:“这种人成不了作家”。我颇有同感。本来嘛,中肯的批评都接受不了,能搞得好创作? 我们想错了。他不仅还在写,而且找上门来了。你没看见吗?他知道我们是小编辑,径自找权威编辑——我们小说组组长陈文路老夫子去了。这是第二十一次! 陈组长是省文联的好老头。此人和蔼得令人生畏。没见过世面的人见到他老人家,若评价他的可亲可近,保险找不出形容词。 “呦,小江来啦?哈……坐、坐、坐坐”!不待江平启齿,陈组长已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了。接着,又让座,又倒茶,又递烟……忙得不亦乐乎。 “稿子改好啦?” “嗯。” “干劲蛮大嘛!如果我没记错地话,这是你的第十二篇小说啦!哈哈,搞创作嘛,首先要有信心,还要有耐心,象你这样虚心好学的年轻人,将来……呵?哈……” 一阵哈哈,夸张点儿说,声波能震动窗户玻璃。 看江平吧,甭说脸,连脖子都红了。他陪笑着,匆匆从挎包内拿出稿子,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陈组长。他说:“陈老师,稿子很乱,怕要耽误您不少时间了。我……” “没关系!”陈组长笑着一摆手。“帮助业余作者,是我们应尽的责任嘛!嘿嘿,你瞧,刊物要排版付印罗,我这儿……小江呀,稿子就搁在这儿吧,我抽空给你看看,好不好?” “这……太麻烦您了,陈老师!” “不麻烦不麻烦!嘿嘿,回去以后,劲可鼓不可泄呦,小伙子!” 江平点头唯唯,满意地告辞了。 哈,吴同胞赶紧扫描。特写镜头:陈组长掂着厚厚的稿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咋不老生常叹呢?”我向吴同胞打“无线电话。” “快了”,回“电”说,“顶多还有五十秒钟!” 吴同胞预报准确无误。听,是自语亦是心声还是旁敲侧击——因为我和吴同胞也在偷偷看小说。 “长此以往,我们编辑部怕是要改成收容所罗……年轻人好高骛远,作家……竟是那么好当的?我们年轻的时候……嗨!一些人连语法都不懂,却洋洋洒洒数万言地写'作品’,真真是……可笑可恼呦……” 权威编辑漫像 计算精确。吴同胞那句“真真是……”的学舌恰与陈组长合拍,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喔,你笑什么?” 坏了,组长的脸色已“晴转多云”。 “他呀,在笑来稿的一首诗。嘻……”倒是吴同胞精明,随口扯个谎掩饰了我的尴尬。阿弥陀佛! “组长,您听听这首诗。题目叫'奖状’—— 当你从印刷厂出来时, 人们并不把你重视; 一旦你觅到归宿, 便有了难以估量的价值。 于是我扪心自问, 于是我搁笔沉思: 艰难学步的文学青年呵, 在某些编辑的眼里, 象不象这张刚出厂的纸? 组长,您看这首诗……” “哼!”陈组长皱着眉,将手中的稿子丢在了桌子上,轻蔑地笑道:“文如其人。光发牢骚不努力有啥用?这种人我见得多咧。你发了他的稿子,他保险没这么多屁放了!” 我们俩自讨没趣,赶紧埋头看稿子罢。 (二) 编辑室 半个月后,江平又来了。 权威编辑不无感慨地向他道歉,说是最近太忙,他那部中篇稿子还没顾得上看。 江平屁股没挨板凳就走了。 凤眼又睃过来了。我也暗自好笑,权威前两天下午呆着没事干,今天却居然说出了无暇顾及的话。有趣! 又过了一个月,江平再次来找我们组。老夫子不在,我不算热情地接待了他。 “你们很忙吧,肖编辑?” 无话找话不是?嗨! “是很忙呀,伙计!你看我桌上,天天积压稿子,看不赢呐。我们权威编辑更忙,你把稿子交给他,恐怕……”呦,怎么关不住嘴啦?赶紧转弯。“他今天忙着向各家催稿子去了。现成稿子成堆,其中当然不乏佳作罗,可我们组长……”怎么啦我这是?笑,赶紧笑吧:笑能解愁、解闷、释疑!“哈……我们只几个人,倘若每一个作者都要求对他的稿子提出具体意见,恐怕难罗……” “我知道你们很忙。不过……” 我有些得意。因为后边的话体现了本刊的基本方针,只不过忘了讲一句“请你原谅。” “不过要不是你,我们组长就会另眼相待罗!” 哈,有吴同胞帮腔,好极了! “另眼相待?”江平不解地望着我俩,道:“何以见得呢?” “你可真够朋友,伙计!看来你那篇稿子很有发表的希望!哈哈,只要我们组长赏脸,发表没问题!”我放肆地说着,笑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写稿、投稿,不过是想……” “得了得了!”吴同胞立即解围。“肖同志不过想告诉你,不要对陈老师抱太大的指望罢了。他帮你看稿子,哼哼,最后的评语肯定是这样——'你的稿子我看过了,还可以,嘿嘿,总的感觉 嘛,比较平淡。嘿嘿,正式发表嘛,眼下恐怕还不行罗!不过不要灰心,嘿嘿,不要灰心,失败乃成功之母嘛!这是我们老作家写的,嘿嘿,多棒呵’!” 绝妙的模仿!我乐了,江平也乐了。吴同胞还一本正经剪着手,补了一句只有我懂的黑话:“真真是……可笑可恼呦!” 笑声冲到门外,引来了一位面孔严肃的长者,“你们……吵吵嚷嚷(痒痒)干啥(哈)呀?”标准的东北腔。我与吴同胞赶紧坐在了办公桌前。 “工作时间……”语气变得亲切了,“跟你们说过多次,不要……哎,你是……” “我是起重机械厂的。”“这声音象蚊子哼。 “罗主编!”见江平难堪,我赶紧介绍:”他叫江平,来找我们组长的。他有一部中篇稿子交给组长了。“ “哦?年纪轻轻就写中篇啦?好哇,精神可嘉!不过小江同志呀,你既然把稿子交给了老陈,就不必再往这儿跑罗。你别介意啊,我不是反对你上这儿来,恰恰相反,我们编辑部热烈欢迎新老作家和业余作者、特别是象你这样的年轻人来!我们人手少,工作忙,同你们交流不够,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要请你们体谅的罗!我们一般规定:稿件收到后倘若不用,三个月内退还给作者的;若是拟用,或是觉得基础较好,我们也会主动与作者联系的。因此你,嘿……” 江平站也站不住了,红着脸说了句“谢谢您的指教”,头也不回地走了。 “瞧这小伙子!”罗主编不悦地望着他的背影,把这句话里包含的潜台词留给我和吴同胞来领会了。临出门,他问了句另我吃惊的话: “老陈不在吗?” 吴同胞乐了,反问:“您不是没看见他吗?” “喔?可不是。吴敏啦,他回来,就说我找他!” 他走了,我长长地吁了口气:“我……真不该跑到这儿来!” “不要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的啦!鄙人在此工作了五年多,倒也还能自得其乐。看看稿,填填退稿单,岂不快活?小组会上,再莫要推荐谁谁谁啦!大关有主编副主编,小关有权威编辑,我们《春光》在政治上保险系数等于无穷大!” “可印数呢?发行量在全国大型刊物中倒数第一,书店邮局堆着无人问津!” “那怕啥?他们工资照拿,稿子到处有人用!” “哎,不说这些吧。肖同志,咱们偷看一下江平的稿子,怎么样?” “权威锁着哩!” “不会,名家的稿子才会有铁将军把门!” “那就悉听尊便呗!” (三) 怪事。一贯看稿时毫无表情的吴同胞激动得脸颊绯红了。咦,还掉泪了呢,邪乎! “肖遥,我劝你赶快一饱眼福!给,你老老实实待在这儿看,等我回来!” “你去哪儿?”我懵了。 “笨蛋!我能去哪儿?——找江平!” “呓咳!”我目送她远去后,捧着稿子看了起来…… 哼,描写一般化,还有些似曾相识。败笔! 第一章看完后,我便开始埋怨起自己来。再往下看,就越看越舍不得放手了……我也哭了。莫名其妙。我可不是舍得流眼泪的人! “喂,你摇头晃脑的,发什么神经?” “呦!”听见吴同胞的声音,我赶紧问:“见到江平了吗?我刚看完稿子哩!” “有何感想?” 立意很好。有深度。几个主要人物,写得生动极了。语言也俏皮得很!“ “够发表水平吗?“ “那还用问?哎,怎么说呢?”我懂了她的意思。“在我们这儿,哼哼!哎,找到江平了吗?” “没有,倒是听了一点消息:他爱人嫌他家务事干的太少,前两天吵架,一怒之下竟把江平几年的心血付之一炬了。” “啊?——该死!” “俩口子关系已经破裂了。哎,业余写作,难哪!” “这女人要是我老婆,我非揍死她不可!江平的那些就稿,都很有修改价值呵!” “得了。光发感慨有啥用?你赶快为这部幸存的《寒夜》找出路吧!” “我?区区小编辑,说话不如人家放屁!” “你不是有个同学在《繁花》编辑部吗?” “他?他是诗歌编辑呀!再说,他混的跟我差不多:充其量也不过跑跑腿,填填退稿单而已!” “那,我就去找我老师的老师!” “老师的老师?谁呀?” “徐华斌。” “省文联主席?恐怕……” “他可没有门户之见,跟不会轻视一个有前途的文学新人!” “是吗?”我不以为然。既然有这样的硬角,何必要去钻烟囱?“ “可是……稿子还在这位手里呀,难道就这样偷走不成?“ “这个……哎呀坏了!你赶快把稿子还原,他回了!“ “当真?“ “骗你是小狗!“ 赌咒固然有效,可来不及了。陈组长的脚步声越来越沉。我箭似的窜到门口堵住了陈组长,示意吴同胞快速将稿子放回原处。 “呦!您……回来啦?“我连忙拍马屁。 “回来了。“ “罗主编找过您。叫您一回来就上他那儿去。“ “哦,好的。“ 成功了。可身上出汗了。 吴同胞咯咯地笑了一阵后说:“肖同志,你干这个买卖还蛮在行呐,咹?嘻……” 我很得意。“你得感谢我,明天请客吧!一包'永光’或是'白鹤’烟,要求不高吧?“ “等事情办好了,你找江平要去!“ 说曹操曹操到。“吴编辑,你去找过我?“ “是的。请坐吧!“吴同胞很热情。”大作我和肖编辑读过了,写得很有特色,很……” “谢谢”!江平沉着脸说:”我现在才明白,象我这样无名小辈的习作,是很难被采用的。文学青年大多都自生自灭……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再写什么了。“ “你……你一一”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真的泄气啦?爱人焚稿固然可恼,编辑部屡不拟用也未必正确。但你还年轻嘛!诺大的文学之林,众多的期刊杂志,何愁没有知音”? 还是吴同胞会讲话。我赶紧接茬:“本刊不用,你把稿子取走投到外地去嘛”! “哼,哪个编辑部不是'立足本地,面向名流?“苦笑着,江平递给我一支烟。 组长回来了。老一套! “啥也没写。陈老师,我是来取稿子的。“ “哦,嘿嘿,你的稿子我看过了。“ 出乎意料。凤眼又睃过来了:两片疑云。 “我个人认为,比上一稿要强多了。嘿嘿,创作嘛,就是要一步一个脚印,每写新的一篇要有新的起色。总的感觉嘛,还是比较平淡了些,有些议论也未免太偏激了些……” 还是背台词。且听下文吧—— “嘿嘿,正式发表眼下还不行罗。一部几万字的中篇,读来不能引人是不行的。尽管思想性好,可这毕竟是文学作品,还要强调艺术性!你说对不对呀,小江?嘿嘿,还是老话:劲可鼓不可泄呦!你看,这是我们老主顾写的《大江情思》,嘿嘿,到底是老作家了,写得多好呵! 老先生漫像 一串台词引出一篇稿件,亦引起江平的惊愕。 吴同胞动了动嘴,终于没能把话咽下去:“组长,这篇刚催来的稿子,您不是还没看吗?怎么就知道'写得多好'呢?” “怎么没看?我……看了一小半了!” “是呵,见一斑而知全豹嘛。何况是出自大手笔?” 妙,太妙了!江平这一说,使组长尴尬得脸都红了。“小江哇,你……” “陈老师,您可别介意呵,我是说的真心话!请您把稿子还给我吧,我还有事哩!” “哦,好好。真是对不起呀!往后,还希望你经常写稿。有志者事竟成嘛!” “谢谢啦!”江平接过稿子,大步地走出了门。我冲吴同胞点点头,她会意地退出去了。 “嘿嘿!”组长突然一声冷笑,吓我一跳。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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