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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城文苑】戴天雄:十五块牌子的村委会

 砚城文苑 2023-11-02 发布于山西
已近午夜,村委办公室门前的一小块儿空地上,还挤满了横七竖八随意停放的轿车。
办公室里灯火通明,红褐色的烤漆会议桌、办公椅,给整个会议室凭添了几分庄重。室内赫然而立的铁火炉,吐着火舌不停发出“忽忽忽”的声音,在寒冷的夜晚传递着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
墙上的电子屏、桌上的电脑、打印机等办公用品与火炉相得益彰,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有点类似西装革履的绅士脚蹬一双胶鞋。但假若不是这个火炉的强调和营造,就会让人觉得这就是某行政机关的办公室。
在一段杂沓的出入和等待持续中,儒雅的乡长又一次深吸了一口夹着的香烟,将烟蒂在烟灰缸用力摁灭,对着眼前的几个参会者,语调平静地说:没到的不等了,打电话通知他们,让没到会的防火员往回返吧,注意安全。
接着又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咱们今晚开个会,还是要强调防火问题。抓的这么紧,为甚咱们村还是到处烧秸秆的?
语调确实很轻,会议室里显得有些安静,无人应答乡长这样的直奔主题。
乡长继续问:咱们村的县级防火员是谁?有人站了起来:我。
乡级防火员呢?乡长刚问完,又有三个人站了起来。乡长又问:其余的是村防火员?有几个?
二十个,支书和村主任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么多人,为甚还能起了火,怎么,分工不够明确?乡长的语调有点儿提了起来。
防火是个硬性任务,不用多说了吧。这些天,乡里组织的车辆加班加点地打捆,为甚还要点火?现在不是春季不着急旋地吧?大家都说说,防火的困难主要在哪,工具不到位,还是保护装备不到位?……
办公室里似乎更沉静了,只有火炉子里的火苗在忽忽忽,仿佛要更加卖力地回暖这冷寂的现场空气。
可能是人们怕明年春季秸秆收拾的太晚耽误了春耕,终于有人打破寂静推出一句话来,声音虽不高,却回答了乡长的反问,也道出了一直以来人们的心结。
春季,打捆好的秸秆迟迟无法拉走。心急如焚的村民频频来找村领导,村委会门槛都被踢破了。谁让我们当初选你们为村干部呢?于是一股脑将禁烧的怨气全都撒在村里干部身上,村干部的焦头烂额大约只有自己知道。
今年春季下了好几天雨,确实耽误了几天,明年不一定这样了吧。不管甚原因,都不能成为点火的理由。虽然咱们村里不是林区,但如果这样两次后,那咱只有叫派出所帮助解决了,不要以为这是我和谁过不去,他们再点火就是和我过不去......
许久,乡长的讲话语调和焦灼表情才同步开来,唉,不是谁都有感同身受的能力,面对无解无序的问题,竟然连乡长都很难从容。因为有全力以赴对待工作的思路导引,又进行了一番严丝合缝的工作部署,会议在严防死守的宗旨下结束了。
会后,乡长冒着严寒驾车离去;参会的防火员也裹紧衣帽,钻入夜色。
约凌晨一点多,村委办公室转瞬便显得空荡了。看不出来大家有多少倦意,支书和村主任的目光似乎有片刻的散乱,但随即支书对蹲村干部说:咱们几个干脆不用睡了,防止返贫动态监测排查表还没有填好,检查组明天到,得抓紧闹出来!
人社局的职业技能培训人员还没确定,催的急,要不黑夜把符合条件的村民先筛查出来?本来符合条件的人也少,人们又不想去,咱们还得给人家做工作了。主任娓娓道来,口气里并无急迫之感。
要没人去,村里给点补贴?这么个培训也成问题了?其实,这个倒不愁,主要是脱贫人口还有四十几户没缴合作医疗保险,总不能,让咱们替他们缴吧?支书似乎在自言自语。
以前贫困户的医保政府帮缴,现在人家不缴,咱们有甚办法?一位村委委员头也不抬接过话头。
瞌睡不由人,一点多了,这还能填表了?另一位村委委员俨然一副打工者的心态,边说边摇头打呵欠。
支书和主任又语塞了,不接这样明显懈怠工作的下文。但说到底,你还是无权要求一个没有一分钱工资的村委委员加班加点。
哎呀,就当耍了一黑夜,这么多人陪着你了,也红火。尽管驻村干部的玩笑打破了略显尴尬的会议室气氛,但瓜田李下的境况没人会相信村委委员不赚钱。
支书主任心知肚明,对这种爱搭不理的态度也早就习惯了。
办公室里,看似精神涣散的几个人,手头工作照样有条不紊进行中,一沓沓的复印纸,从打印机中不停的推出,都变成表格,摞在桌上。填好的表格无序地摊着,使得偌大的桌子略显拥挤。满地的烟蒂和满屋的烟雾,让视觉和嗅觉整晚都运动起来了,火炉子里呼呼的火苗,也有种把温暖幻化成炙烤的感觉,严冬里的燥热感一阵阵袭来。
天大亮了,好像是进入第二天了吧,检查组应该是到了,村委办公室又恢复了平静,没有被抽查到。村干部好象课堂上没被老师提问叫到的差生,暗中窃喜。
春节将至,不知道哪个文化主管部门的“文化惠民书籍”下乡了。拆包、清点书籍品种,开了一个一事一议的简短小会,分发图书的工作又展开了。
村里大喇叭刚通知完毕,村委会的门囗转瞬间人影错杂。
相比八九十年代的村干部,那时只有两项工作,一项是收提留、摊派,属于要钱的任务;一项是计划生育,属于要命的任务,这种“给”似乎是比“要”容易的多。
签字、领书,工作也似乎简单。随着几个村委委员忙碌的身影,图书很快分发了大半。
再给我拿几本,一位村民说道。书是按户分的,每户几本,开会定的,你多拿两本,剩下的我们就没办法发了。分发图书的委员解释。
你多要做甚?西瓜大的字认不得两复合肥袋子……旁边另一位村民戏谑道。
回去生火,卖废品不能?这位村民不依不饶。
快算了哇,这是没争上贫困户,还气的不能?人家已经全部脱贫了,你才在这要书了……
哄笑声、闲聊声将一场潜在争执稀释冲散了。
开会似乎成为一种常态,前几天火炉炙烤的办公室余温似乎还没有散尽,村委办公室的烟囱又冒出了滚滚浓烟,显然,今天又要开会,或者处理那堆积如山的表格。陶渊明曾经所说的“无案牍之劳形”,大约就是不再看此类情形的感慨。
喇叭里果然又响起开会的通知。夜幕降临,村委会办公室再次灯火通明。支书今晚进入会议状态很快——乡里要求咱们近快拿出公益岗位的名单,卫生也不能全村村民轮流打扫了,要设立专门的保洁员,还有河道巡查员、公共场所管理员、供水管理员……
要是这样,名额有限,怎能拿出个公平的方案来了,几本书也要争,这种挣钱的事,没人争?一位村民代表说。
上面就是这样要求,我们谁也没办法呀,只能按要求来。主任的话谁也没有听出个人意见的倾向。是无可奈何?还是因上级文件精神底气十足?
每个村有每个村的实际情况,光伏收益分配,依据文件是说巩固脱贫成果,防止返贫,可是贫困户当年的评定就公正吗?得罪人的话,我今天也就说了,大家谁不清楚?另一位村民代表说。
乡纪检委已经明确表态,彻底清查这类问题,乡里开会也要求,一人一岗,不能顶岗,对年龄也有要求,超过六十五周岁,就不能定成公益岗了。支书不紧不慢地解释。
照这么说,咱们村肯定找不出几个扫街道的,原来不是贫困户的不能赚这个钱。六十五岁以上的不能,岗位设成子女,父母代替也不能?年青人会因为几百块钱每天给扫这个街,谁有本事,推选出来?这还开甚会了?这位村民代表的话一说出,会场顿时鸦雀无声了。
你们村干部就不会变通一下?不是早就流传,村哄乡,乡哄县,层层哄到国务院;国务院下文件,一级一级往下念,念完文件下饭店。没办法执行,只能变通了……另一位村民代表如同蹲在村里的闲话中心,尽情地发挥着自己的特长。
这好歹也是开会,怎么能瞎说了,我们是公开地征求大家的意见,又不是叫大家来说风凉话了。支书表情严肃起来。

会议顿时陷入僵局,每个人似乎都预感到,接着说下去已经犹如学生面对一道无解方程题了。
夜深了,炉火依旧呼呼,映着每个开会人微微带着暖色的脸,热烈的讨论与参会人的投入又同步进行开来。外面明亮的路灯照在村委办公室的几块牌子上,支部委员会和村民委员会的牌子对称地挂立在办公室门头的柱子上,有一种肃穆的美感。人民调解委员会、村务监督委员会、民兵连、新时代农民讲习站的牌子拥挤地挂在门口的墙面上。
村民之家、益农信息社、妇女之家、退役军人服务站、12315联络站……整整十五块牌子。没有人能说清这琳琅满目的牌子背后有多少实际功能,是否需要更多的财力维护这种延伸到百姓炕头上的管理机制?
支书和主任揉了揉发困的眼皮,拿起了手机。“村干部群”里又发来了新的通知……

《砚城文苑》第104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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