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儿子每天的早饭颇让人头疼。因为住得偏,方圆1公里内除了连锁快餐店的外卖,几乎没有合适的早餐店。地铁口倒是有便民早餐车,无外乎是另一种方式的速冻包子、面包、米糕,加上包装好的豆浆、牛奶。
问起孩子早餐的记忆,恐怕他也会很茫然吧,可是我们小时候的早餐是热气腾腾而令人怀念的。即便不丰盛,也一定是早餐摊主摸黑起早,蒸米揉面磨豆浆,诚意满满地准备好才出市的。你往早餐摊前一站,足够唤醒这一天了。
上海有“四大金刚”一说,在老家常熟一带,似乎没有这个专门说法,但样数形制基本雷同。大饼、油条、豆浆和粢饭。“粢饭”,在有些地方是粢饭团,粳米和糯米拌匀,用木桶蒸好,夹上油条或糖。但我小时候吃的是粢饭糕。米糕切块下油锅炸,炸到四角金黄,长钳子夹起放在铁线网上晾。
小学时,同学家就做这粢饭糕生意,学校对马路自家屋子墙上开个窗,小学生排着队领个粢饭糕去对面上学。我刚入学因为个子小,够不着这窗,店主还贴心地在窗口放个凳子。我同小个子同学们就踩着这小板凳,递上早上爸妈给的皱皱巴巴的早饭钱,清脆响亮地说:“给我一块!”
其实江南人的早饭最典型的是泡饭,隔夜没吃完的剩饭,浇上白开水,隔夜菜(一般是蔬菜),弄点乳腐(腐乳,我们习惯倒过来称“乳腐”),如果有油条蘸上酱油,考究些的蘸虾仔酱油,或者直接蘸乳腐,那真是美味。
大饼、油条各一,搭配在一起称为一副,仿佛它们天生如秤不离砣,离开了谁都不成其为一顿正宗的江南早餐。小孩子哪里吃得下这么多,我妈就把油条从中间撕开,一分为二,另外一半自己就着酱油吃。油条,我们称为“油炸桧”,小时候不明白,跟着大人叫,大一点才明白,可能和秦桧有点关系。宋亡后,民恨秦桧,以面成其形,滚油炸之。千古骂名就算了,还要千年下油锅,真正是酷刑,民间传说,姑妄听之罢了。
大饼,我喜欢的是甜大饼,一口咬开,里面是空的,有发亮的糖浆,小时候,喜欢用舌头先舔一口糖浆,再捏紧大饼、油条,确保能同时进口,张大嘴巴,一口下去,腮帮子撑得鼓鼓囊囊,大饼的碎屑四溅,这个时候,就是豆浆上场的时候了。豆浆甜咸都有。我是到了上海后才尝到了咸豆浆,也爱上了这一口。甜豆浆、咸豆浆两者承担的功能不同,甜豆浆更像饮料,解渴,单喝略显单薄。咸豆浆不一样,可以“独自美丽”,配料丰富,比之甜豆浆口感更丰富。
因母亲在饭店工作,早上有面市,我吃得最多的早饭当然是面。那时只有阳春面(光面)一碗,偶尔会有几根蟮丝,黑黑的,炸完又腌过,鲜中带甜,常常扒拉开面条找那几根蟮丝,吃完后对面也就兴味索然了。早上母亲总是催我,快点吃啊快点吃,面要烂啦,有时候尽最大能力埋下头去,仍然感觉越吃越多,越吃越气馁,实在吃不下,母亲叹口气,给我背上书包,自己转身把剩面吃完。 阿姨在点心店工作,早市是重头戏,凌晨2点就要起身,3点到单位,包馄饨捏汤团,她是一把好手。尤其是小馄饨,我们称为绉纱馄饨,1秒包一个,一点儿不夸张,边和同事聊天,手指翻飞间,成排的馄饨已经排队准备入锅了。有几次我跟着她上班去,站在早点作业台边,看得呆了,她们一律白衣服白帽子,好像神仙一样,手底下不断地变出馄饨来,不禁肃然起敬。 有时候早饭还会有萝卜丝饼和油墩子客串。不晓得为什么,素以清淡饮食的江南人,早饭却这么生猛,一口咬下去,油都能汪到嘴角。反而包子(江南人称为馒头)吃得少,更不用提饺子了,那是很久以后才开始在我的生活中出现的食物。 现在满大街的江南名小吃、名点心,招牌很大,却总让人疑惑,进门没有熟悉的本地店主忙忙碌碌,年轻的服务员彬彬有礼。大饼品种应有尽有,却和能温柔包住油条的小时候的大饼再没什么关联。不明就里的外地客,会误以为这就是江南特色吧,其实完全大相径庭。
关于江南早饭,在像我儿子这样的“00后”眼里,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他们有快餐店汉堡、各式面包,来路不明的“江南名点心”并不是很吸引他们。也只有我们这种江南土著,会带着一点怀旧的心情踏入其中,又带着失望离开而已。剩下的,就是到此一游的观光客,比起打卡,对于食物本来的面貌,他们也许没有那么执着。饮食文化是感性的,再没有比身在这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人那样,愿意满怀感情地去体会,企图在多年之后会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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