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在《李济深和新桂系》里说到两广一体化,其实两广真正实现一体化,是在明朝中期,其标志性事件是明朝用三场大战,平定广西的大藤峡叛乱。这篇文章,我们就来聊聊大藤峡叛乱,以及两广一体化的来龙去脉。早在公元前214年,刚完成“一统天下”伟业的秦始皇,便修建灵渠,打通漓江和湘江的联系,让秦国的力量能通过长江进入湘江,经岳阳—长沙—衡阳直抵桂林,然后经桂林深入梧州。同年,秦始皇出兵攻取南越,设置桂林、南海、象郡,并征发五十万人南下,到五岭以南定居,戍守新占领的土地。不过短短五年后,陈胜吴广起义,秦国崩溃,统领秦军驻守两广的赵佗,利用天下大乱的时机,开始割据自立,建立南越国。直到公元前111年,汉武帝讨伐匈奴成功后,命伏波将军路博德、楼船将军杨僕、归义侯严、下濑将军甲、驰义侯遣出兵南疆,兵分五路攻取南越,随后在南越故地设立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崖、儋耳等九郡。 其南海中郡是如今的广东,苍梧和郁林是如今的广西,合浦郡分属两广,交趾和九真、日南是如今的越南,珠崖和儋耳在海南。 经过秦皇汉武的武装整合,基本奠定了中原王朝的南部边界,此后的三国两晋南北朝以及隋唐,都保证了秦皇汉武确定的疆域。即便是武功不振的宋朝,没有留住越南,但依然以广南西路和广南东路的名义,拥有两广和海南的统治权。因为大运河—江西赣江—大庾岭—广州这条贸易线的关系,广东大部分地方基本完成汉化,和中原没有任何区别。而对于军力不能深入的广西,宋朝开始大规模册封世袭土司,以羁糜的方式间接统治广西。这样一来,两广就出现广东汉人、广西土官的分裂局面。洪武元年四月,廖永忠师至广州,元守臣何真降,广东平。这段话的意思就是,廖永忠从海路攻克广州,然后经肇庆攻克梧州,再一路向西攻克象州。杨璟和朱亮祖从湖南攻取桂林,南北夹击之下,广西的流官和土司纷纷投降,广西纳入明朝版图。 而在明军攻城略地的同时,朱元璋对广西土司也做了安排,例如——归德州土官黄隍城归附,授世袭知州,以流官吏目佐之。也就是说,朱元璋承认了宋元以来的世袭土官,但用汉人流官做副职,用“甩石头、掺沙子”的方式渗透广西,准备将来时机成熟便废除土官,实行改土归流。后来朱元璋颁布了“卫所”军事制度,一旦被征发为军人,世世代代都是军人,绝不允许改变身份。于是朱元璋征发十二万人,到广西开辟土地建立营寨,用军事屯垦的方式,命他们世世代代驻扎在广西。这两件事,可以视为在秦汉唐宋元完全开拓广东以后,朱元璋继续开拓广西的努力,最终目标就是完全打通两广。千年以来,中原王朝开拓广西,看似忽进忽退漫不经心,其实在逻辑上是有严密步骤的。首先就是前文说的,利用灵渠把湘江和漓江联系起来,打通长沙到桂林—梧州的水运通道,因为地理位置非常关键,所以桂林历来都是广西重镇,中原王朝开拓广西的桥头堡。朱元璋为了镇守这块水陆要冲的地方,还把靖江王封到桂林。其次是从湖南的武冈、通道南下,经过古泥关,便进入融江,沿着融江一路向南可到柳州,融江至此改名为柳江。因为柳江接收了河池而来的龙江、桂林而来的洛清江,那么柳州便和河池、桂林紧密相连。这样一来,柳州和河池,便成为继桂林之后,中原王朝开拓广西的第二块战略要地。最后,京杭大运河—长江—江西赣江—大庾岭可以直抵广州,从广州沿着西江而上就到了梧州、桂平,而西江在桂平有两条支流——一条是发源于云南曲靖的红水河,和柳州而来的柳江融合为黔江,把桂平、柳州、来宾联系起来。另一条是发源于广西、云南、越南边界的左江和右江,在南宁融合为郁江,一路流向桂平。因为中原王朝经略越南千余年,那么从广州到越南就必须经过郁江和左右江,南宁便是控制郁江和左右江、弹压越南的重镇,重要性和桂林不相上下。而在来往商旅行人的熏陶下,处于南宁和越南之间的土官,受汉化的影响非常深,甚至有相当部分的土官,就是汉人定居在那里发展起来的。那些黄姓、赵姓世袭土官,不是土著汉化,就是唐宋时期的汉人移民。 但这里就有个问题,经过千余年的开拓,广西北部和南部都有深厚的汉化基础,唯独桂平和柳州之间的黔江流域,几乎是一片空白。而且黔江流域有座大藤峡,地势险要交通不畅,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没人喜欢到这里。史书里写道:“峡中之水皆夹山涧而下,砱砑嶻嶭,最为险恶。”左右江流域的土官,是汉人和僮人共同组成的,因为受到的汉化影响极深,他们和历代中原王朝都能保持良好的关系,属于亲近中原王朝的地方势力。而中原王朝的影响力没有深入黔江流域,那么黔江流域的傜人,很少受汉化的影响,他们自身又没有发展出组织和政权,便成为盘踞黔江流域和大藤峡的、疏远中原王朝的地方势力。这两股势同水火的地方势力,为了争夺水源、土地、财富,积累了非常深的矛盾。在这样的背景下,历代中原王朝就扮演了仲裁者的角色,但往往更偏向汉僮土官,支持他们打压不顺服的傜人,然后继续向广西输送汉人移民。结果就是,汉僮土官和汉人移民,几乎把广西土肥水美的地方都占了,受制于技术和文化导致竞争力不强的傜人,成为这场争夺生存空间战争的失败者,蜗居在大藤峡的穷山恶水之中。那些傜人进入大藤峡之后,更不愿意和中原王朝沟通交流,也不愿意与汉僮土官和解,关系越来越疏远。但中原王朝和汉人移民、汉僮土官的关系却越来越亲密,明朝甚至把汉僮土官的军队编入卫所,必要时还调出广西,跨省远征。所以史书上就有了这样一句记载:“漓、郁二江,自汉已为通道,惟黔江则近代始辟焉,故大藤峡之蓁塞,几如异域。”原本这也没什么,按照汉唐宋元的惯例,如果傜人不愿意服从中原王朝的管理,那就随他们去,只要不造反即可。因为经过千余年的积累演进,彻底开拓广西已是势在必行,朱元璋给土官设置流官副职、派驻十二万大军,就是这个目的。为了供养驻军并给广西提供财政,朱元璋又实行了开中法。所谓开中法,指的是明朝把广东的盐运到广西,一部分留在梧州,一部分继续运到桂林,商人能用三石米换到一引盐,然后到指定区域销售。桂林盐的销售区域是桂林、全州、永州、宝庆等地,梧州盐的销售区域是柳州、桂平、河池、南宁、龙州、田州等地。这样一来,广西政府得到了财政、驻军有了粮食和军饷、商人赚到丰厚的利润,所有参与开中法的都有好处。不过从这些地名就能看出来,桂林盐主要销往广西和湖南交界处,市场范围较小,梧州盐则销往广西大部分地方,市场范围较大。而梧州盐要到指定区域销售,桂平做为黔江和郁江的交汇点,就是必经之路,其中最关键的路段便是大藤峡。原本无人问津的大藤峡,在明朝开拓广西战略和盐利的驱使下,立即成了香饽饽,广西政府想控制、驻军想控制、汉僮土官想控制、大藤峡的傜人自然也不愿意放弃。大藤峡,就这样成为广西诸方矛盾的交汇点。 而在历史的惯性下,广西政府、汉僮土官、汉人移民、驻军立即默契的联合起来,把矛头对准占据大藤峡的傜人。 可以说,能否击败傜人攻占大藤峡,关系到他们的经济利益,也成为明朝能否在秦汉唐宋元的基础上,完全开拓广西、实现两广一体化的决定性战役。明朝最初开拓大藤峡的时候,是用封锁食盐的方式,对大藤峡的傜人实行经济制裁,准备困死大藤峡的傜人。毕竟吃不到盐就没力气,没气力就没有劳动力和战斗力,时间一长,傜人就可能绝种了。大藤峡的傜人没有盐,为了尝到一点咸味,只能把蕉叶烧成灰代替盐——“山深路远不通盐,蕉叶烧灰把菜腌”,可想而知生活有多么艰苦,以至于那时衡量傜人财富的标准,竟然是看他家里藏了多少盐,而不是有多少存款。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藤峡的傜人不甘心被明朝封锁,决定武装反抗。正统末年,明朝爆发“土木堡之变”,明英宗朱祁镇被抓到瓦剌留学,对大西南的控制便衰弱了,于是傜人领袖侯大狗聚集万人武装起义,平乐、修仁、荔浦等地的傜人群起响应。紧接着就到了明代宗朱祁钰的景泰年间,明朝集中精力应付瓦剌,根本没功夫管广西的傜人起义,直到朱祁镇复辟,才发布一道诏书,说能逮捕侯大狗的勇士,赏千金,爵升一级。但和可能付出的代价相比,这些赏赐太少了,很多年都没有抓捕到侯大狗,以至于侯大狗的起义军越来越庞大,甚至可以横扫广东肇庆、湛江一带。公元1464年2月,明英宗朱祁镇驾崩,朱见深继位,改年号为成化。“峡贼为乱久矣,其始皆由守臣以招抚为功。譬如骄子,愈恤愈啼,非流血挞之,啼不止。浙江左参政韩雍有文武才,以讨贼属之,可抒南顾忧。而诸将中惟都督赵辅勇略可任。”意思就是,大藤峡的傜人不能继续招抚,必须武力清剿,就像小孩子不听话了,就要打屁股。浙江左参政韩雍可以统领三军,都督赵辅可以负责具体指挥。朱见深接受了王竑的意见,并给韩雍下达了一道非常血腥的命令:“广西大藤峡是贼巢穴,贼闻大军到来,或遁入山洞躲避,务须分守要害,蹂践贼田青苗。或筑营堡,或立排栅,屯兵围困。仍量起浔、梧、柳、庆等州县火夫民款,各带器械助官军攻守,官给牛具种子,耕种贼田,就给兵款食用,图成灭贼之计。”一方面拔掉大藤峡傜人耕种的农作物,让他们不仅没盐吃,也要断绝粮食收成。另一方面在桂平、梧州、柳州、河池进行最广泛的动员,打一场人民战争,等胜利之后,把大藤峡傜人的土地和房产分给有功的人,夺取他们的生存空间。韩雍接到朱见深的诏命,便统兵开赴大西南,拒绝同事们提出的“广东、广西分兵进剿”建议,经全州、桂林到了桂平,决定直接和大藤峡傜人决战。韩雍命令,欧信统领右路军,自象州分五路南进,白全统领左路军,自桂平分八路北进,用来清剿大藤峡傜人的老巢。孙震统领一部攻取梧州的五屯所,夏正统领一部攻取古眉寨,防止大藤峡傜人东逃。 这番部署,基本断绝了大藤峡傜人的生路,于是“贼大溃,破贼巢三百三十有奇,擒侯大狗而还”,然后焚烧大藤峡傜人的营寨,斩断大藤峡的老藤,和对越自卫反击战时解放军拆毁越南工厂似的,可谓是斩草除根。战后,韩雍奏请朱见深,在大藤峡的核心地区设立武靖州,并把合作良好的田州岑氏土官的一支,整体搬迁到武靖州,耕种傜人的土地,替明朝驻守这块战略要地。当然了,大藤峡傜人的势力庞大,不可能通过一次战争就完全剿灭,此后数十年,明朝又对大藤峡傜人发动了两次战争。一次是公元1526年,大藤峡傜人复起,盘桓在大藤峡和桂平、梧州一带,阻断盐路和商路,于是明世宗朱厚熜任命王守仁总督两广军务,负责清剿傜人。战争开始前,明朝的总体思路依然是:“据其巢、耕其土”,要求夺取大藤峡傜人的土地和房产,断绝他们的生存空间。王守仁指挥明军和汉僮土官,自南宁一路打到大藤峡,“贼大溃,诸路奔者皆为官军所殄,大藤峡复宁。”战争结束后,王守仁除了给功臣分配胜利果实以外,另外把整整一个傜人部落的土地,送给武靖州世袭土官岑邦佐,做为协助明朝作战的赏赐。于是在公元1538年,朱厚熜命兵部侍郎蔡经到广西指挥平叛,蔡经到广西以后,命副总兵张经统领左路军,自南宁出发,兵分六路,命都指挥高乾统领右路军,自宾州出发,兵分四路,合力清剿大藤峡傜人。这一战,大藤峡傜人依然是大败,“官军毕至,贼大败。”从战争爆发时算起,明朝和大藤峡傜人共进行了三场大战,用时74年,如果从朱元璋攻取广西就“甩石头掺沙子”开始算的话,已经过去170年。随着明朝平定大藤峡傜人的叛乱,盘踞在两广之间的傜人势力,遭到毁灭性打击。从此以后,广州到梧州,梧州到桂林、柳州、南宁再也没有阻碍。后来清朝不间断的设立两广总督、孙中山整合两广北伐中原,正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而在和明朝一起平定大藤峡傜人的过程中,广西西部的汉僮土官大举东进,把势力范围扩张到广西东部,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成为现代壮族的前身。也正因为和明朝亲密合作,汉僮土官和中原王朝、汉人移民的关系更加亲密,这种关系为他们深度汉化和改土归流,打下深厚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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