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施沛霖 图/受访者提供 岁朝清供,顾名思义,是正月初陈设于案头的清雅物事。人们以仙花、瑞草、奇石、文玩、美器供于案上,以求新年吉庆、春意满室。吴昌硕曾有诗曰:“百事安排度年华,韩瓶插了老梅花。一家富贵多欢喜,阳羡砂壶饮清茶。”那种带着烟火气的喜庆,融入了文人风雅格调,令清供有了雅俗共赏的气质。 从宋元开始,清供图就是岁末年初画家们寓意吉祥的应景题材,明清尤为盛行,“清供图”和“四君子图”、“岁寒三友图”一起成为当时文人画题材中较为固定的图式。多福多寿的佛手,多子多孙的石榴,连年有余的莲藕、鲤鱼,喜上眉梢的梅花、喜鹊,平安如意的花瓶、如意等,都是画家笔下常见的吉物。吴昌硕曾画有一幅《岁朝清供图》,画中既有水仙、红梅、菖蒲等,也有蒜头、柿子等寻常所见吃食之物,生趣盎然。 “每行吉祥事,常生欢喜心。”在疫情笼罩下的庚子年初,隆冬风厉、足不出户之时,以寓意吉祥的花木瓜果、奇石几案、文玩古董点缀案头,随意把玩,或以古穆清芬、吉庆满纸的岁朝清供图令一室春生,驱疫祈福,抒怀遣兴,寄托闲情,可谓应时应景。 作为我国传统绘画题材中寓意吉祥的画种,岁朝清供图的兴起有何历史背景?经常入画的有什么吉祥物事?分别对应何种寓意和雅趣?对于现代人来说,收藏和陈设这类题材的画作有何讲究?庚子年首期《名家话收藏》,我们请来北京画院理论部研究员怀一、独立艺术家朱涛,与读者分享他们对这一吉庆题材藏品及背后美学精神的独特理解。(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受访嘉宾 怀一,1965年生于大同,现为北京画院理论部研究员、职业画家。 朱涛,字朴堂,1971年生于广州,现为独立艺术家。主要从事国画花鸟、山水创作,兼擅篆刻、瓷艺创作。曾出版多种美术作品专集、合集,在全国各地多次举办个展、联展。 羊城晚报记者:岁朝清供图作为我国传统绘画题材中一个应时应景、寓意吉祥的画种,它的出现与兴起有着什么样的历史背景? 怀一:岁朝即元日。正月初一是农历之元日,一元复始,始于元日。 清供的起源应当与氏族祭祀、宫廷陈设与宗教礼佛有着必然的联系。过去,氏族有祠堂,人家有祖先之牌位,逢年过节,供奉牛羊瓜果以祭祀。牛羊瓜果外,像样的人家另设花觚二、烛台二、香炉居中,和而称五器。往庙堂推门看,佛前有条案,案上依次列花觚二、烛台二、香炉居中,和而称五供。佛到中国,入乡随俗,信众以民间祭祀之五器来礼佛。五器在道家,称五献,云:五献皆圆满,奉上众真前,志在求忏悔,亡者早升天。 岁朝清供入画图,始于宋元,成于明清,及至齐白石、黄宾虹与我本人,都曾画过《岁朝清供图》。 朱涛:现今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一幅传为宋代赵昌所作的《岁朝图》,乃为“岁朝清供图”的最早可见者,该图绘梅花、水仙、山茶、湖石,颇有春日明媚、欣欣向荣之意。 清供,由祭祀、礼佛发展而来,民间在历经世事无常、人生忧患之际,每逢岁初春至,依然以花果之供,寄寓对来年顺景的期盼。后来,随着文人审美情趣的加入,清供渐渐发展成为一种生活雅趣,而文房清供更是文人闲雅生活的寄兴。 羊城晚报记者:古时"清供”之事起源于实用器,但早已脱离实用范畴,而成为纯审美的雅事,它包含了怎样的文化内涵和吉祥寓意? 怀一:清供一事缘于祭祀、礼意之本心,也就是一个心意而已。因为供,必然需用相应的器物来烘托一种仪式感,青铜器鼎与簋,玉器璧、琮、圭,都为祭祀、宴飨之所用,所谓五器、 五供、五献只是后来的事。《周易·系辞》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礼意源于心,本抽象,为形而上之道;礼器属于物,故形而下,由此产生了中国哲学的道器说。 然而器物本身除了实用之外,更赋予了物以外的文化属性及内涵。比如鼎,置于伙房可以煮米炖肉当锅使,陈设于宗庙又可以用来祭祀为礼器。鼎大且重,寓意王位、帝业之“鼎”盛。又如玉之琮,意为八方所宗,故外八方,以地形。中圆虚,应无穷,象地之德,故以祭地也。 朱涛:中国传统由器而道、载道检器,清供题材可以芥子纳须弥,方寸之间、烟霞具足。如苏轼诗中所说,“此心初无往,每与物皆禅”,清供逐渐从供奉、贺岁,发展到古人雅致生活的一种缩影;供花则“阶草浸窗润,瓶花落砚香”、斗茶则“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焚香则“红尘一点不到处,只许炉香度帷箔”…… 由雅事而重雅物,继而上升到文人颐养生命、澡雪性灵的情怀寄托。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书房陈设,便是主人心性高洁的精神外化,“置古铜花尊,花时则插花盈瓶,以集香气;闲时置蒲石于上,收朝露以清目”,墙上悬古琴,案头供古砚,画轴以补壁,书册以充架,居斗室而常有卧游山林之悠然,处困顿而不改遨翔天地之远志。 羊城晚报记者: 在岁朝清供中,经常入画的有什么吉祥物事?有哪些常见的形制?分别对应何种寓意和雅趣? 朱涛:汪曾祺在《岁朝清供》一文中这样写道:“岁朝清供”是中国画家爱画的画题。明清以后,画这个画题的尤其多。任伯年就画过不少幅。画里画的,实际生活里供的,无非是这几样:天竹果、腊梅花、水仙。有时为了填补空白,画里加两个香橼。“橼”谐其音圆,取其吉利……隆冬风厉,百卉凋残,晴窗坐对,眼目增明,是岁朝乐事。 然清供之物远比汪老所言丰富,亦无定式,多以清香、鲜艳、吉祥、古雅之物,花木瓜果、奇石几案、文玩古董,组合成趣;而清供之图就可谐音寓意、引经据典、文思化现、蕴善藏真、各成佳构。如玉堂富贵之玉兰、桂花,芝兰呈祥之灵芝、兰花,平安合和之玉瓶、荷花,松竹双清之松枝、竹叶…… 怀一:各种赏瓶花器经常会出现在《岁朝清供图》,以喻平安、太 平、安太平之意。陈鸿寿清供里画过青铜瓶,青铜瓶不易碎,以为平安永固耶。即是画一个瓶,宫廷画师绘清供往往多画天球瓶或者观音尊,尤以雍正、乾隆两朝清宫画师善为之。天球瓶明永乐自西亚传入,因其圆正体硕,仿佛皇权通隆、天下太平。帝王之所好,画师必从之,一个时代的图像印证了一个时代的文化心理与向往。 宋辽金时期,北方游牧民族有一种盛酒器,学界称经瓶,民间呼作鸡腿瓶。比鸡腿瓶大一些的呼作牛腿瓶,再大一号便是象腿瓶,民间说法,实打实的。过去得到一个器物不容易,因而古人比今人要惜物。鸡腿瓶到了文人的案头被赋予一个雅致的称谓——梅瓶。酒喝尽,瓶子舍不得丢,插一枝梅以清供,梅瓶的称谓缘于此?我认识陆军博士,他的博士论文历时数年成百万字,出版《中国梅瓶史》,这本书应该是目前比较权威的梅瓶专著了。我曾经和陆军博士讨论过鸡腿瓶是梅瓶梅瓶是鸡腿瓶,后来似乎也没说清。两宋皇权以文治国,南北官窑全烧过梅瓶的典型器,斯文雅致,宋梅瓶为最。同时之辽金,出现了我讲的鸡腿瓶。二者相较之,两宋的沉稳而精致,辽金的粗简、瘦高,摇摇欲坠。辽金的鸡腿瓶大多为反唇口,一绳系两只,方便负于马背上。塞外冷,游牧或行军,随时可以喝一杯酒。郎世宁在宫里,他也以梅瓶入画绘清供,他画过一只宋官窑钧釉开片的大梅瓶,釉水肥美,雍容堂正,形象逼真。齐白石也画梅瓶,取材大多是宋式。我是塞外人,所画梅瓶尽以鸡腿瓶为粉本,我没有见到他人画过鸡腿瓶。辽金的鸡腿瓶看起来粗简,恰恰与中国文人画朴素内敛的文化取向气味相投。 羊城晚报记者:由岁朝清供图可以看出明清文人画怎样的美学精神? 朱涛:清供图至明清尤盛,明代的文人闲情雅趣,与清代的金石碑帖入画, 使得清供图不仅仅雅俗共赏,更见幽淡古雅,内涵深广。 明人讲求闲雅的生活方式,如文震亨《长物志》、朱权《茶谱》、高濂《遵生八笺》、陈继儒《小窗幽记》等等书文所记,名利不如闲,焚香、烹茶、抚琴、莳花、赏月、造园……把生活高度艺术化、审美化,出则耕云钓雪、丘壑可怡;入则书房盘桓、赏玩雅器,斋室求古雅,器物求精奇,意境求淡远,于是清供图也从喜庆悦目、雅俗共赏,渐趋幽淡清远、雅怀高趣。 至清代,清供图大盛,画家众多,风格多样,难以备叙;其中以虚谷的疏放、散淡、野拙别具面貌;而吴昌硕则以金石碑帖入画,一扫清初萎靡枯淡之风,代之以古朴苍劲、淋漓醇厚;齐白石的清供之作则以平常民间事物入画,天真喜庆、大雅大俗,都开一代之风。 怀一:不光是文人画表现清供图,之前说到宫廷画师也画清供图。 两者的差异在于宫廷的清供往往是琳琅繁复、富贵吉祥,文人所绘的清供常常是简朴疏落、安贫乐道,不必说一幅清供图的出处,仅仅凭这样的气质就可以分辨出这幅画出自宫里还是书斋。 一年岁终,绘制一幅《岁朝清供图》,是对一年辛勤的惠赠,更是寄托对来年安平如意的祝福。而清供图不必等到一年岁终、觊觎来年才开笔。笔墨纸砚、茶具香器、字贴碑拓、破瓦烂砖,盆花干枝,书斋里不缺,放眼全是清供,只要闲暇,随手可图。梅花欲裂,正好时光,写在纸上,令其不败,梅花悦我心,我为梅花传精神。西画也绘清供图,称静物,火枪皮帽、兽首锦鸡,西画以死尸入清供,示其强悍勇猛;中国画绘清供,意将生机与春光永驻于纸本。 西画强调实,中国画意在虚。比如说闻香,中国人说心香第一香,不一定非要燃一柱香。只要心情好,清风明月便是香。 羊城晚报记者:岁朝清供图借物释吉,是古人的一种年味体现。对于现代人来说,收藏和陈设这类题材的画作有何讲究? 朱涛:明末大收藏家卞永誉,在评北宋范宽《临流独坐图》时,认为此图“真得山静日长之意”,此语蕴涵了中国艺术中对静观天地、时空无限的体会,“消永日,罔知年”,山水画如此,花鸟画亦如此。 随着历代画家以及现当代画家不断丰富的文化内涵注入,清供作品文人化,成为喧嚣尘世对精雅生活、清静心性的一种向往,故个人认为,收藏与陈设以尚雅尊古、清逸恬淡为佳,与雅洁精致的居室相得益彰,营造出可供精神盘桓、心灵安顿的空间,回溯我们传统诗意生活的源头。 怀一:我从事编辑职业三十多年了,至今还在编辑北京画院一个连续出版物《大匠之门》。报纸、杂志、图书,凡纸媒我干全了。我对纸质的材料有一种由来已久的亲近与深情,我的清供图里大约以图书、碑帖、典籍为画题。晚清至民国,几位南地的画人也画相同的素材,他们给此类画作取名“锦灰堆”。“锦灰堆”是清人尚鼓碑、尊金石之延伸,带有显著的时代印迹。我作为当代之画人,必然以更加开放的视觉理念来审视,绘制、传递出具有当代风貌的作品。 古人给我们留下了用之不竭的传统经典,同时也留下更多陈腐的垃圾,泥沙俱下。如何来甄别优劣、传承并发扬经典,是我们为之努力的方向。 朱涛:从笔墨上来说,我的花鸟画受明代花鸟画家的影响比较大,首先学习沈周,渐次到孙隆、孙克弘,再者陈老莲、陈白阳,尤其喜欢恽寿平、孙艾、金农。孙艾的温雅清逸,金农的苍拙清朴,恽南田的典丽婉秀,陈白阳风骨上接元人、洒落静美,对我的笔墨气质都影响很大。 我不曾刻意学习过前人的岁朝清供图,我画清供图,也许是喜读明人小品,对文人书斋生活的清幽,心深慕之。“市声不入耳,俗轨不至门。客至共坐,青山当户,流水在左,辄谈世事,便当以大白浮之”,至于“门内有径、阶畔有花、墙内有松、松底有石、石后有亭、亭后有竹”,凡此种种,对于生活在仄迫喧嚣都市的人,何等可望不可即,即使愿意归隐田园,又有何地可以采菊望南山? 只有这案上清供,一卷代山、一勺代水,得以作出尘之想;是以我裁素纸以作清供,聊寄文人之意趣。设色淡雅、文质清旷,往往只取一朵折枝花、一角瓷瓶、半方书案,让画面往外延伸,取空间无尽之意,得虚实相生、空灵淡远之趣。 最后以我短文《聊佐清欢》的一段结束:“何以寄浮生?平生意趣,都在这容膝斗室、砚池笔山、卷册丹青、檀纸素绢间消磨。浅摹轻染,把书斋况味、精灵草虫、竹影花韵,形诸笔端,以此薄伎,敢呈诸君,聊佐清欢。” 来源 | 羊城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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