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向东 一 晚饭后,玉兰骑电动车去姐姐家看望母亲,带着一小盆晚上炖的花鲢鱼(用塑料袋套着放在小筐里)。姐姐家在县城西头的造纸厂家属区。父亲病故后,八旬老母在两个女儿家轮流居住。 玉兰待到十点多想回家,姐姐要送她,她说不用。姐姐说我顺便扔垃圾,玉兰说我给你捎去。 姐姐家附近有一座大酒店,酒店旁的人行道上摆着五只垃圾桶。玉兰顺路骑到垃圾桶旁,下车去扔垃圾。走近时,看到一个从垃圾桶里捡东西的老人很面熟。她正想看清是谁,就见老人仰起头,冲着左上方的路灯光看手里拿的一个烂苹果。玉兰看清了老人,“妈”地惊叫一声,扔了垃圾,返身就跑,电动车也忘了推。 玉兰心惊胆战地跑回姐姐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见,见鬼了,见鬼了!” 姐姐嗔怪地瞪着玉兰:“哪儿有鬼?大惊小怪!” 姐夫看着小脸吓得煞白的小姨子,嘲笑她:“我看你快成鬼了!” 玉兰指着房外垃圾桶方向,声音颤抖着说:“不,不信你们去看,他都死一个来月了,还在这儿捡垃圾。” 姐夫问:“谁死一个来月了?” 玉兰说:“就是我们那边王昌效他老爸,我和王昌效的妻子是工友,我们厂破产后,她玩儿麻将缺人的时候经常找我,我便经常看到她公公。老人虽然非常反对他儿子、儿媳玩麻将,但是对我们这些外人很热情,还多次劝我们,'年纪轻轻的不能把玩麻将当正事干!’我觉得他是好意,见面就叫他叔叔,主动和他说话,对他太熟悉了。上月发送他我还上了二百元的礼。······哦,我的电动车还在垃圾桶旁呢!” 母亲和姐姐听得将信将疑。姐夫抓住玉兰的手,说:“走,我陪你去看,天下长得相似的人不是没有,你肯定是看错人了!” 玉兰往后退着抽回手:“我不敢,你去吧!” 姐夫满不在乎地说:“那好,我去给你把鬼叫来,你们当面对质,咱们都看看鬼是什么样的。顺便推来你的电动车。” 玉兰和母亲、姐姐还没说完老人死而复活的事,姐夫就推着玉兰的电动车回来了,进屋说:“垃圾桶旁别说人,连条狗都没有,就有你的电动车。 “可,可能鬼也怕人,被我那声惊叫吓跑了。”玉兰猜测说。 “你本事可真大!”姐夫笑着说。 玉兰要回家,说路上害怕,要姐夫送。姐夫用手点着她:“你呀,你呀!” 二 回家的玉兰不敢再出家门,和丈夫说了鬼的事,不顾丈夫反对,马上给她工友打电话,说今晚在顺丰路顺发大酒店附近的垃圾桶旁,亲眼看到她公公捡垃圾了。 工友也觉得玉兰定是看错了人,她和丈夫王昌效说了玉兰所见。王昌效在玉兰面前向来以姐夫自居,他忽然想到什么,马上给玉兰打电话。 玉兰还在想见到鬼的事,她言之凿凿地和王昌效说:“我在路灯下看得真真切切,差了,提头来见!”她放下话筒,毫无睡意,琢磨了一夜鬼的事。 王昌效犯了心疑,当即给两个哥哥、两个姐姐打电话。 两个哥哥带着妻子,两个姐姐带着丈夫,开车、租车、骑车,很快来到老三家。 大家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关系到家族声誉,一定得查清楚。他们做了分工,哥仨、姐俩,每家出俩人,每人负责一家酒店旁的垃圾桶,每晚去西城区各酒店旁的垃圾桶附近秘密侦察。老大要求大家:“发现'目标’互通情报,注意不能暴露自己。” 行动从次日晚开始,大家穿得暖暖的,分乘电动三轮出租车,到达指定地点秘密侦察。只是到晚十点,守候在泰豪大酒店附近的老二才发现目标:老人斜背着一只白色空塑料桶,从南面的柏油路边往北蹒跚而来,走到垃圾桶旁停下,从垃圾桶里捡东西。泰豪大酒店地处县城最西一条路的中段,从这条路往西一二里就是荒郊野外了。老二认出是父亲,含着泪用电话小声通知了其他人,那时小灵通已基本普及。 大家绕道先后赶来老二所在处,躲在隐蔽的角落秘密观察,都觉得“目标”很像父亲。 老三心里有鬼,说:“像不一定真是!”他出了近前观察的主意。他匆匆跑去泰豪大酒店,赶在酒店关门前买来一兜煮饺,让妻子和大姐换穿了羽绒服,换围了毛围巾;让二姐夫和大哥换穿了棉大衣,换戴了棉帽;让妻子拎着饺子,和他二姐夫近前观察,两人都戴了大口罩。 他们走过老人身旁时故意放慢了脚步,仔细端详背朝他们的老人,老三媳妇边往垃圾桶里扔饺子,边用外地口音说:“我们吃剩的,还热着呢!” 垂头捡废品的老人一阵激动,拎起饺子,回身冲走过的两人背影连说:“谢谢!谢谢!” 近距离看到老人的身高、穿戴和站立、活动的姿势,听到他的说话声音,他们确定玉兰所见不假。 老三妻子和他二姐夫从居民区绕了一个小圈,回到集合地点,说了他们的所见所感。老二和两个姐姐既为爸爸的“死而复活”万分高兴,又为爸爸今后的处境为难落泪。他们都想马上接爸爸回家,但是想到爸爸的将来,想到不知老三两口子啥想法,便发起愁来。大家看到老人拎着饺子和编织袋,继续从垃圾桶里捡废品,这里捡完又去附近厕所后的垃圾场捡,子女们悄悄地、远远地尾随在后。老人借着南面住户北窗透过的灯光,用一根木棍在垃圾堆里扒拉,找有价值的东西。跟踪的子女们藏在附近居民房角偷看。直到老人又捡了几处,装满两大袋,还用绳子捆了一大捆,才背着向县城西南部最偏僻的一家废品收购站蹒跚而去。子女们继续悄悄地、远远地尾随,到地点时藏到附近的隐蔽处观望。老人嘶哑着嗓子喊亮了收购站小屋的灯光。少顷,一个中年跛脚的男人走出小屋,和老人说着话开了院门。借着房檐下电灯的光,秤了老人的废品,给了现钱。老人用随身携带的空塑料桶从小屋灌了一桶水,中年男人送出老人,说慢点走。 老人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拎着装了饺子和垃圾食物的两只塑料袋,从干渠北的土路摸黑往西走。子女们每人间隔二三十米,悄悄地远远地尾随老人去看他的住处。老大走在前头,离老人有百十多米,虽然夜色灰蒙蒙的,但他怕跟近了被发现。 过了县城西南角的水泥大桥,老人沿着公路一直向南走去。走过三里左右,右转向西走上一座水泥桥,往西穿过一个小村庄,往西南穿过大部房屋废弃,小部被租用的“五七干校”旧址,再往西南,走上一条东西向的农渠。农渠南面是一个挨一个的养鱼池,每个养鱼池旁的小屋,在夜色里隐约可见。 老人下了北堤,爬上南堤,沿着一个个养鱼池的池堤左转右拐地走进一间小屋。一会儿,小屋的窗户透出微弱、摇曳的橘黄色的光。子女们悄悄地走到小屋的南窗根,隔着窗玻璃往屋里看。 这是一间坐北朝南,东西四米长,南北两米多宽的小屋,西面是土炕,水泥的炕沿北头立着半截点燃的蜡烛,小屋本来有电灯,但是没了灯泡,也可能断了电。土炕南半部铺着软草,软草上叠着一摞墨绿色的被褥,大概是絮了黑心棉的便宜货,上边放着一个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的编织袋卷成的“枕头”。小屋地下靠东墙根放着一只红色带盖的塑料桶,上边放着一只绿色的塑料水舀子,旁边还有一只绿色塑料壳暖瓶,一只拴着绳子的白色塑料壶,是老人刚才拎回的那只。蜡烛南边一点的炕沿上放着两只对扣在一起的碗,上边放着一双筷子。炕沿北头下面,是紧挨炕墙的灶台,老人往锅里加了水,放好屉,把装在塑料袋里的饺子倒在屉上,盖好锅盖,就坐在草墩子上烧起火来。灶旁堆着柴草。 大家看了小屋,回身看了眼小屋前头裸露着池底的养鱼池,又绕着小屋看了东墙根堆放的柴草(上边压着两根枯树干),北墙根后面的排水沟(冰上裸露着参差不齐的苇茬),西墙根堆放的树枝子。他们判断,老人已经在这儿住些天了。 凛冽的西北风在旷野上哀号着。老二和两个姐姐看到老爸如此悲惨凄凉,早已泪流满面。他们想马上接爸爸回家,就把老大和老三拉到小屋东二三十米处,说了他们的想法。其实老大也为爸爸的处境悲伤,但他怕得罪老三两口子,不敢主动担起老大的责任。他们都觉得爸爸应该回老三家,纷纷问老三爸爸咋办,老三却是一言不发。大家都嫌他窝囊,当不了媳妇的家,辜负了爸爸对他的一片好心和殷切期望。 老大略作思忖,说:“我觉得爸爸在这儿过一夜不会有事,咱们回去商量吧!”他怕在这儿打起来,既解决不了问题,还惊动爸爸。他一挥手,大家就悄悄地跟他返回。 三 回去的路上,老三妻子故意走在后头,问陪着她的老三:“刚才在小屋东边,你们哥仨、姐俩商量什么去了?”老三不敢隐瞒,如实相告。 妻子愤愤地说:“我就知道他们合伙欺负你,还想把老头子推给咱们,你一定要硬起来。” 老三认同妻子的“合伙欺负”之说,经妻子加油、打气后,他的胆子壮了起来。 刚步行进入县城,老大让大家分乘电动三轮出租车去老三家。老三两口子听了,知道没好事,但是没法反对和阻拦,因为大哥没说什么事。 到了老三家,大哥却不敢马上开口说出来此的目的。大嫂当然知道丈夫的想法,但她也不敢挑明。为了避免冷场,她没话找话,猜测着说起,老人是怎么活的,怎么离开火化场的,为什么神不知鬼不觉。大哥也跟着胡乱猜测起来。老二和两个姐姐听了,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嫌他们两口子弯弯绕,竟说没用的。 老二心直口快,说:“爸爸本来就没死,是在考验我们的孝心。” 老大“嗯”了一声,说:“也许是这样。” 老三听了老二的话非常反感,红着脸冲老二说:“爸爸肯定是死了,我试了两次呼吸,彩琴试了一次,都没试出来。再说,我能把活的爸爸拉去火化厂火化吗?!他定是我们都离开火化车间后苏醒过来的。” 大哥、大嫂和两个姐姐,都不敢惹老三家两口子,纷纷说起因为火化、发送别人的爸爸,深感愧疚的话。都觉得这是一件对不起祖宗,会被后代和世人耻笑的丑事。 老大虽然不敢伤老三两口子,毕竟是老大,他看大家都敲锣边鼓,便有些性急:照这样下去,到天亮,也解决不了爸爸的问题。便说:“赶紧商量爸爸的事咋办吧!”又说,“这事不能拖,天亮前得定下来,万一让外人知道,我们谁也别想出门见人。” 老二是急性子,他在屋地下按灭烟头,怨怒地看了老三一眼,说:“我觉得应该尽快把爸爸接回家。震后,爸爸既当爸又当妈,料理我们哥仨、姐俩长大成人,给我们准备了住房,为我们娶了媳妇成了家,不容易呀!现在我们在家享福,让快八十岁的老爸吃垃圾,住野外,我们连牲口都不如啊!” 老大用鼻子“嗯”了一声,表示对老二意见的赞同。两个女儿、女婿积极支持老二的意见,说是该把爸爸接回家,越早越好。 老三媳妇有想法,但是没吱声,她狠狠地剜了老三一眼。 老三心领神会,说:“我也赞成把爸爸接回家,确实爸爸抚养我们不容易。不过,接回来就不能再住我家了。爸爸生了我们五个,咋能总是累着我们一家?!我和彩琴也都下了岗,近几年买卖不好做,那几间门市的租金一降再降;县城流动人口越来越少,二楼的旅馆生意也不好,租金也一再下降。所以,我们也是勉强维持生活。再说,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爸爸和我动了手,怕是他自己也不愿到我这里住了。还有,我们发送别人的爸爸声势那么大,人们都知道爸爸死了,埋葬了,现在接回家,怎么向人们解释?人们会在背后戳我们的脊梁骨啊!” 老大刚要开口,话就被老二抢过去:“老三,你说别的我不反对,说有哥仨、姐俩,爸爸不能总指着你们,我就不同意。按说我们都有赡养爸爸的责任和义务。但是,在这三十多年里,爸爸很大一部分精力都用到你们身上,因为你最小,爸爸最惦着你,这个我们能理解。为了给你买房娶媳妇,爸爸在厂子不景气的时候辞职单干,弄得没了退休金,我们也不计较。爸爸把你们紧挨路边的地皮申请过来,用他的积蓄(也是他的养老钱),加上他借的钱,盖起一溜六间的两层门市楼,共十二间,都给了你们。景气的时候,一间的年租金四万元,十间就是四十万,这个我们也忍了。为了偿还给你们盖门市楼的欠债,快七十岁的老爸玩命地苦干几年。而你们两口子下岗后,雇人看着门市和旅馆,自己日夜玩麻将。最后不顾人了,门市和旅馆租出去,还是昼夜玩麻将。我觉得你们两口子是在挥霍爸爸的心血,这个,我们也忍了。但是现在,你以各种借口往外推爸爸,我就反对。爸爸早就打定主意晚年指着你们,才把他后半生的主要精力和全部积蓄都用在你们身上,为了你们他把脊梁骨都压弯了,他的血都被你们榨干了,现在你们不管,说得过去吗?!” 老二说出大家憋在心里多年,一直没好意思说的话,屋里顿时产生一股愤怒、怨恨的情绪。有说“是”的,有说“对”的,有用鼻子发泄不满的。 在老二说话的间隙,老大说了几次“对!”等老二说完,他表态说:“我看老二说得有道理。老三你们去给爸爸道个歉,把他接来你家。你们不好意思去,我和你二哥陪着你们。” 老三怨怒地说:“大哥,我不否认爸爸对我好,我确实应该孝顺爸爸一辈子。但是,爸爸也生了你们,也给你们准备了住房,为你们娶了媳妇成了家,虽然爸爸在你们身上投入得比我少,但是你们就没有一点赡养爸爸的责任和义务吗?!把爸爸完全推给小弟,你们一点不管,良心上过得去吗?!哪条法律上写着,哥儿仨的爸爸只由老小赡养?!你们拿出来让我看看,要不咱们就去法院讲讲理······” 老二是火爆脾气,没等老三说完,就接过话头,跳起来说:“你一定要三家上轮也可以,但是有条件,你得把那十二间门市楼拿出来哥仨均分。那座门市楼现在价值上千万,加上这些年的利润和租金,全被你一家独吞,赡养爸爸了,你攀着我们,世上有这么不讲理的吗?!” 老大觉得老二的话说到点子上了,太给力,当即表态:“老二说得对,很对!” 两个姐姐、姐夫和两个嫂子也小声议论,支持老二的主张。 坐在床铺旁的老三红了眼,猛地站起,手指着大家愤怒地说:“我那两间老公房挨着河边,我们闻了多年的臭纸浆味,挨了多年的蚊子咬。填河修路后,县里规定,河边那块空地挨着哪家,哪家才能申请为房基地。房产证、土地证上写着我的名字,空地挨着我的房,是以我的名义申请的,门市楼的房产证、土地证也写着我的名字,你们他妈的谁也别想抢。爸爸是五个人的爸爸,哪里写着由我一家赡养?你们他妈的拿出证据来!” 坐在一旁的老三媳妇“腾”地站起,力挺老三:“拿不出证据,老头子就得上轮!” 可是,老三媳妇的话没说完,就听“啪”地一声脆响,站起来的老二给了老三一耳光:“我替爸爸教训教训你,让你跟哥哥、姐姐们'妈的妈的’的!” “爸爸都舍不得打我,你敢打我?!我也替爸爸教训教训你!”老三抓起老二身后的木凳,抡起砸向老二的脑袋。 老大、老二四只手托住老三砸过来的木凳,其余人也都站起护着老二。忽听“咔嚓”一声响,撒开木凳的老三一脚踹在老二的左小腿上,老二应声倒地。 老大操持大家赶紧抬出老二,截了一辆电动三轮出租车,好不容易才抬上去,去了县医院急诊室。 老二被收留住院,门诊X片显示:老二左小腿骨折。” 老二夫妇的打工被迫停止。在众人的逼迫下,老三交了老二的住院押金。本来老二做了老三实在不愿接爸爸,他接回家的准备,现在他的准备让老三踹得泡了汤。 四 老父醒来时,觉得光线昏暗,空间狭窄,容不得伸展和翻身,只能蜷着身子侧卧,身体一颠一颠的,还有汽油味。他觉得自己是在轿车的后备厢里,只有后备箱里才这样,而且是在老三的后备箱里,因为这种事只有他才办得出。继而,他想起早晨和老三争吵、动手的事。这样连起来看,现在的处境就不觉得奇怪了。因为自己被他打晕后,只有他一人在场。至于为什么把自己放入后备箱,他猜想可能是防止被人看到吧。那么他在后备箱里拉着自己去干什么?他不敢往下再想,肯定没好事。他庆幸自己苏醒得及时,否则,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谁知道自己还活着。他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装死,看看他们到底干什么,然后见机行事——反正自己还没活够。 随之,夜间和早晨的事,浮现在他的脑海。后半夜炕炉子灭了,他被冻醒。他应该马上起来生炉子,只因屋里太冷,怕光着穿衣服挨冻,才拖到天亮。他早晨起来掏炉灰,准备生炉子时,看到洗脸盆里的半盆水冻了冰。他正想着难怪这么冷,突然“嘭”地一声,门被踢开门了。他急回头,看到老三冷着脸走进来,扛着一袋大米(五十斤左右),拎来一袋大白菜(大概四五颗),和装在一只塑料袋里的一小壶豆油、一小壶酱油,一袋盐。从院门口到屋里,也就十多米,就把他累得龇牙咧嘴,没有好脸色。他送粮不及时,老父已经几次断顿挨饿,还没给他算账呢! 老三发怒踢门,加之几次让父亲断顿挨饿,勾起了父亲的满腹委屈。他停止掏炉灰,指着裂缝的北墙和漏风的北窗,愤怒地说:“你把我送这小破屋来,让我挨饿受冻,真是个不孝之子啊!” 老三怒怼:“你太能吃,是个大饭桶。你享福享过逾了!” 老父骂道:“你他妈的虐待我!” 老三怒目圆瞪:“谁他妈的虐待你了?!”“他妈的”是老三发怒时的口头令,今天竟然给他老子用上了。 老父大手一挥,给了老三一耳光:“我让你牲口!”因为老三从小失去母亲,在二三十年里父亲没动过他一指头。现在,他无比悔恨自己把他惯坏了。 老三再次挨打,顿时恼羞成怒,用尽气力,当胸给了老父一掌。老父猛地向后摔去,脑袋重重砸到砖墙上,立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幸得他戴着棉帽,不然必定脑浆迸裂。 老父感觉轿车停了几次,开走几次。再后来,他隐约听到后边有哀乐和嚎啕声,而且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此时,他听到这种声音觉得很不吉利。他哪里知道,这是老大、老二专门为他花钱雇的哀乐班子和哭丧人,他们正在乘车追赶老三的轿车去火化厂。 读者可能纳闷,老三为什么把父亲装入后备箱,不按当地习俗办丧事,抛开哥哥姐姐、亲朋好友和族人,单独开往火化厂。 放入后备箱,是他打得老父摔晕后,没试出呼吸,拖到院门口,往车里塞,塞不进。为了不被外人看到,情急之下迅速抱起放入后备箱里。他本想到家和妻子一起抬出父亲,放入车内,送去县医院。可是当他开到家门口,叫出妻子,趁周围没人打开后备箱,准备抬出父亲时,妻子拉了一下老人,见他没有丝毫反应,伸手试呼吸,也一点没有,说:“死了吧?!” 老三看一眼东西胡同,见没人,轻声地:“别瞎说!”结果他也没试出。 妻子嗔怪道:“死了去医院有啥用?!医院能收死人吗?!到医院查出什么外伤、内伤,怕你的名声还不够坏吗?!不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吗?!” 妻子的话,正说到老三的心坎上,踌躇时,妻子说:“发什么愣?赶紧和你大哥、二哥商量,在哪儿发送吧!”她为老人一点没累着她,痛痛快快地死去而庆幸。 老三傻了眼,以为父亲真死了,又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便上车开到居委会,和主任说:“老人在家突发心梗,倒地死亡了。” 居委会主任是他们夫妻的老麻友,和老三妻子如同干姐妹,关系好着呢。主任看了哭丧着脸的老三和一脸无所谓的老三妻子,没有多想,马上开出死亡证明。 老三开车先去了老大家。老大家几年前就离开村子,搬来县城的新居。老三和妻子都觉得应该在大哥家发送爸爸,这不只因为他是老大,还因为爸爸把老家的三间平房分给了他,那村里的老宅才是爸爸真正的家。 可是当老三把车停在老大家院门外,进屋和大哥说了他的想法后,没等老大开口,大嫂怒气地说:“老家的房子早不在他爷爷名下了,他爷爷把后半生的主要精力和全部积蓄都用到你家,为了你们他才辞职单干没了退休金,他用自己准备养老的钱和借的钱,给你们盖起一溜六间的两层门市楼,你家早就发了,现在发送他了来我家,门儿都没有啊!” 老三听了大嫂的话,看了满脸不高兴的大哥,觉得再说也没希望,便出门、上车,开去老二家。妻子没下车,听老三说了大嫂的话和大哥的脸色,很是不满。 老三要来自家发送爸爸,老大确实不满意。本来他为爸爸的突然死去而悲伤和纳闷,想问问爸爸是怎么死的,再说说发送的意见。结果刚追到院门口,就见老三就把车开走了。 老三开到老二家院门外,自己下车去和二哥说在哪儿发送爸爸。老二为父亲的突然死去感到震惊、悲伤和纳闷,他正奇怪老三到他这儿找发送的地方,一旁的妻子说:“这还用问,在哪儿也轮不到我家!” 妻子的话老二并没觉出不妥,他想问问爸爸是怎么死的,也没得病,咋这么快,可是老三没给他开口的机会。老三听了二嫂的话,看了二哥的样子,没好气地说:“那好,你们都不搁爸爸,我直接拉去火化厂。爸爸是我一人的,跟你们没关系,我自己去火化,去埋葬。”他上车就往火化厂开。 老三车刚走,老大驾车拉着妻子来到老二家。他们都对爸爸的突然死去感到纳闷和悲伤,都对老三找发送爸爸的地方不满,都觉得应该在他家发送爸爸。而且应该通知亲戚朋友和族人,应该给爸爸卖寿衣和必须的丧葬用品,应该请哀乐班子和哭丧人。老大听说老三直接开去火化厂,马上让老二两口子上车,开去丧葬用品店。他们买了一身寿衣、几捆白布、几捆烧纸、一兜圆形散冥币(准备撒在路口),雇了一个男性哭丧人。老大认识店老板,打了欠条,说回来还得买花圈、纸人纸马等冥品、冥具,一块儿算账。丧葬店的人帮他们撕了现有人员的孝布,在每辆车的左侧后视镜上栓了白布条。大家穿了孝衣,哭丧人上了哀乐班子的后车斗,哀乐和哭声就鸣响起来。老大的车跟随哀乐车追老三。 老人觉得轿车左转右拐、走走停停地来到一个地方。听到几声车门的开关声,人们的脚步声,话语声,以及哀乐和哭号声。原来老三开到半路,按妻子意见减慢了车速。妻子说大哥、二哥他们肯定来,咱们不能单独火化和发送。 一会儿,老人所在的后备箱被打开,在一片“爸爸!”的啼哭声中他被抬出,放到一张移动床上。他闭着眼睛继续装死,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为了不被外人看到,老三故意把车停在僻静处。大家往外抬老人时,看到他左侧颧骨部位有擦伤痕迹。老三当即解释:“今天早晨爸爸打我,我挡了一下,他就摔倒了。兴许是得了心梗,脸是在墙上擦得。” 大家没怀疑老三的解释,却为遗体告别犯起愁来,怕外人看到乱猜测,子女们不光彩。大概那时县里的火化厂还没有整容的。 哥仨、姐俩商量一番,决定免去遗体告别仪式。两个女儿哭着要给爸爸穿寿衣。 老三媳妇说:“在这儿穿万一被人看到他脸上的伤,显得不好。反正一会儿就化成灰,干脆就盖在身上吧!” 大嫂说:“也行!”就和老三媳妇一起给老人盖了寿衣,又从头到脚盖严了青单。三儿两女默认了这种简化方式。为了防止青单被风刮走,老三媳妇把清单的四边塞到了老人身下。 老人的移动床在一片哭声中被推到一个暖和的大房间。少顷,后边推来一个刚举行完遗体告别仪式的尸体。 老大说:“走,咱们都去拿拿意见,省得买了再说贵呀贱的。” 老三有信用卡,大家都跟着去买骨灰盒。哭丧人去外边晒太阳。后边遗体旁的人们也都出去了。 随着脚步声、话语声远去,周围肃静下来。老人确定屋里没人时,掀开盖在头上的单子看四周,果然是到了火化车间,他来过几次这里。他万分庆幸自己提前苏醒过来,不然必死无疑。他听了老三媳妇“反正一会儿就化成灰”的话,当时就在心里骂道:“他妈的,我还活着就拉来火化,这群兔崽子!” 老人看透了老三,误会了其他子女。他想离开这里,无论如何还得活下去。但是当他将要起身时,突然有了想法:“不能让外人知道自己活着被火化的事,牲口们还得做人,自己也得顾点儿脸面。” 他回身看到后边的床上躺着一具尸体,盖着青单。他知道他的亲人们也都挑骨灰盒去了,或者是去外边晒太阳了。他想趁房间没人赶紧逃。他掀开盖在身上的寿衣和青单,见自己还穿戴着原来的衣服鞋帽,急忙下床。他把自己的床拉到后边,把后边的拉来前边,拿下青单,拿来自己床上的寿衣和青单盖在前头尸体上。又把墙根的几捆烧纸放在后边床上,做出人体的形状,严严实实地盖上青单。然后没事人一样出门而去,边走边看在东墙根晒太阳的人们,没有一个认识的,也没人注意他。他从火化车间南墙根往西,绕道走出火化厂大门。在通往厂大门口的南北道路上他遇到两个陌生人,谁也没有在意他。 他走出不久,后边那家报了案:光天化日之下,亲人的遗体丢了。 五 老人站在黑龙河东堤旁的火化厂大门前,望着南北河堤上的道路发了愁,他不知自己该往那边走。去县城该往北走,到桥头右转往东。可是老三在县城旁边的村子给他租的小破屋,他不敢再去,怕躲过了今天还有下次。到其他子女家去,又觉得理屈嘴短。往其他方向,哪里是归宿?哪里有活路? ······老人是木匠出身,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从生产队调到县木器厂。他心灵手巧活儿细,有什么新款家具,新款装修样式,一看就会。妻子在“七·二八”大地震中罹难后,他为了孩子们没再续娶,辛辛苦苦地把三儿两女抚养长大成人。他把震后翻盖的村里的三间平房给了老大,给他娶了媳妇成了家。在县城的老公房最便宜的时候,他花两万元买了两间紧挨河边的老公房,把厂里分配的两间老公房给了老二,给他娶了媳妇成了家。他把紧挨河边的两间老公房给了老三,给他娶了媳妇成了家,自己住老三主房前头的小房里。填河修路后,河边空地允许紧挨着的住户申请建门市楼。他用自己准备养老的钱加上借的钱,在路边盖起一溜六间的两层门市楼。他本想分给哥仨,当他想到老三最小,从小就没了母亲,自己又最痛他,还指望他养老时,就把门市楼给了老三。开始的几年,县城人少,门市生意冷落、萧条。为了偿还建门市楼的欠债,年近七旬的他豁出老命,没日没夜地苦干几年。他简直成了印钞机,是把自己的生命和心血当做印钞的材料。他忙碌了一辈子,最后却落得无家可归,便不由得落起泪来。 踌躇片刻,老人想到自己可以去海边讨饭,那里没人认识自己,便沿着河堤土路往南走,往南三十里就是海边。他边走边向远处张望,在冬日阳光照耀下的肃杀田野里,他影影绰绰地望见黑龙河东南方向的田野里矗立着一间间小屋。他知道这些小屋是养鱼池旁的,现在一般的养鱼池都出了鱼,没人住了。没出鱼的养鱼池,因为冻冰了,小屋也没人住了,只需下雪时,在冰上清扫出阳光通道。想到这里他一阵激动——自己可以去那里找住处,夜晚去县城酒店旁的垃圾桶里找吃的。它曾多次看到垃圾桶里冒着热气的剩饭剩菜,里面还有鱼、肉、羊蝎子等高级菜肴。于是,他满怀信心地向南走去,到第七条农(每条农宽二百米)时,从农渠上左转往东走。走过一千五百米(一条农的长度)的农场鱼苇队养鱼池,进入另一个斗一条农的个体养鱼区。 老人在养鱼池的堤坝上串着看小屋,找到一间门窗和玻璃没有破碎,有火炕和灶台的小屋。这个养鱼池的鱼已经出完,池底很少的一点水冻了冰。他解开绑在小屋南门的铅丝进屋看,看到灶台上没有锅(大概是被主人拿走了)。他去附近沟渠旁找来一块破水泥管子,用它砸开池底的冰,挖泥送到小屋。然后从堤坝上拾来几抱细软的干草,大部分铺在炕上做褥子,剩两把柔进稀泥里。小屋后边的排水沟里长满两米多高的芦苇(早已干枯),他找来一根长木棍,用它在冰上擦着苇根打,一会儿就打了几大堆。他送去小屋两抱,其余的堆在小屋外的东墙根,上面压了破水泥管子。他在小屋土炕的软草上坐着吸完一支烟后,去西边水泥桥旁找来三块脱落的混凝土片,肩扛手抱地弄回小屋。他把混凝土片盖在锅台的敞口上,上边抹严实草穰泥。然后去冰水里洗了手,回小屋烧炕。后晌土炕热乎了,他关好门,上炕睡觉。他想好了,白天不去县城,在野外少走动,免得被熟人发现自己还活着。至于这间小屋能住多久他心里没底,但他做好了准备,明年养鱼时,帮主人干活、看池子。他自知身体还行。 天黑时分他醒了,觉得又饿又渴,早饭还没吃呢。他想到县城酒店旁垃圾桶里的剩饭剩菜时,就觉得更饿了。他下了炕,关了门,用一节小树棍插进门钌铞,然后去县城。由此到县城西南角五六里路。 夜色很黑,土路冻得邦邦硬,怒吼的寒风在树梢、苇尖作响。他穿过东北方向的“五七干校”旧址和一个小村庄,到公路后往北边的县城走。他想到自己成了无家可归的乞丐,骂起老三“这个兔崽子!”也不知骂了多少句,才走到县城最西头一条南北大道的酒店旁。 酒店南二十多米的路西人行道上摆着五只一米多高的绿色垃圾桶,他虽然没到这里看过,但能断定酒店的剩饭剩菜肯定往这里倒;垃圾桶放在此处,就是为了方便酒店倒垃圾。他满怀信心地走近看,却见每只垃圾桶里装的全是打扫来的路边垃圾,没有能吃的东西。他这才想到自己来早了。酒店夜晚的剩饭剩菜和垃圾,得晚十点左右才会拉出来,倒在路边垃圾桶里。 他走过公路,站在酒店对面的人行道上,抬眼望向大酒店一个个水汽迷蒙的玻璃窗,影影绰绰地望见近窗的人们围坐在冒着腾腾热气的火锅、菜肴旁大快朵颐,而自己却在路边的寒风中等人家的残羹剩饭,便不由得慨叹:“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呀!” 在糟糕的心境中,老三两口子把他逼到绝境的件件往事涌上心头。下了岗的老三两口子雇人看着门市和旅馆,他们日夜玩麻将。而且以钱不够为由,不跟他商量就卖了门市楼后边的两间老公房,买了一处前头有小房的两层小楼。老三一家三口住后边楼房,他住前头小房。小院只有三米宽,楼房的客厅成了不挂招牌的麻将馆,同时开两桌,昼夜打,凌晨后才散场。院子铁门的“咣咣”开关声,走路声,说笑声,咳嗽声,麻将的“哗哗”声,日夜不绝于耳。既影响孙女学习,又影响他睡眠。而且他们赢得少输得多,在花钱上也大手大脚,好像有座花不完的金山。自己苦口婆心的多次劝说,他们只当耳旁风。他觉得这是败他的家,他不能容忍,一气之下给了与他顶撞的老三一巴掌,骂老三媳妇是败家子。老三两口子便把他看成眼中钉,觉得和他生活在一起会永无宁日。儿媳最终下了狠心,让老三把他弄到县城外一个村子的小破屋。以为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他想到这些,气得浑身乱战,不住地骂老三:“小兔崽子禽兽不如啊!” 他无比悔恨地震时自己先救老三后救妻子,等救出老三去救妻子,妻子就在一次大的余震后没了声音。如果先救妻子,妻子不会死,他也不会有今天。他无比悔恨对待子女们一碗水没端平,尤其是把门市楼给了老三,还指望他给自己养老。他无比悔恨为了老三辞职单干,弄得没了退休金,不然不会受老三两口子的气。他伤心地慨叹:“世上没有后悔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他的心在滴血。 他眼巴巴地等了两三个小时,浑身冻得乱战,才等来酒店服务员们往垃圾桶里倒剩饭剩菜。他顾不得卫生,伸手从里面翻出一双筷子、一只碗,捡着热的、不太凉的,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饱后,用捡的塑料袋装满两袋,系好放一边,再从垃圾桶里捡废品。这里捡完又去别处。 他用捡来的编织袋和打包带,装着、捆着废品,趁着夜色,背着交到县城西南角最偏僻的一家收购站。他好不容易才喊亮了收购站小屋的灯光。他选择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是免得被熟人看到。 几天后,老人用卖废品的收入陆续添置了锅、锅盖、屉、勺子、铲子、塑料桶、水舀子、暖水瓶和蜡烛(这个小屋灯头上没灯泡,他买了灯泡却没电,可能是主人断了电)、打火机等简单的生活用品、用具。 六 老人有了简单的生活用品、用具后,把捡到的食物装入带盖的塑料桶,拎着捡废品。他的编织袋已经增加到三条,还添了两条绳子、一只顶灯和一把自己用木棍、铅丝做的挠子。还是夜间交到县城西南角最偏僻的那个收购站。老板早知他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在过秤和付款上从不欺骗他。他每次交完废品,都从收购站灌回一桶水。桶是收购站老板喝完白酒的五升塑料桶。他回去热了饭菜后再吃,降低了坏肚子、犯胃病的几率。捡来的饭菜在冬季易保存,他每次都多捡出一两天的,以防不测。 人们生活好了,没用的东西经常扔到垃圾场。他已经捡回两条褥子,两条被子,一块厚海绵垫子,一只沙发,两件大棉袄,一件棉大衣,两双棉皮鞋,两双春秋运动鞋,三双胶鞋,有的还很新。他不在乎是活人的死人的,反正自己也差点被火化。他捡到的海绵、被褥、棉大衣、棉皮鞋,经过日晒,已经用上、穿上,他感觉太好了。 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他从垃圾堆里翻出一双女士红色高帮棉皮鞋。在顶灯光照下,他看这双九成多新的棉皮鞋,大小和妻子的差不多。他伤心地想:“要是妻子活着,看到这双鞋该有多高兴啊!可惜那时买不起,她到死也没穿过这么好的鞋。”他把这双鞋装入塑料袋带回小屋,想清明烧纸时,送给天堂的妻子,她定会非常喜欢。 翌日中午,他在炕上坐着端详这双鞋,发现每只里边都塞着一只红袜子,他掏出来看,发现每只里边都装着一个硬东西。再掏出来看,竟是一条蓝宝石项链,一只红宝石戒指,那红蓝宝石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他不知这红蓝石头是真是假,觉得即便是假的也非常好看,万一是真的就值钱了,这个他知道。他想,若是真的,主人定是没有后代,或没在身旁,生前没告诉任何人,临终没留遗嘱,人们清理物品时才扔出来的。 天黑时分,他到县城,坐一辆电动三轮出租车去了一家当铺。 他和年轻的营业员说:“前些年辞职单干没了退休金,为了维持老年生活和治病,只得忍痛卖出传家宝。”他说着掏出蓝宝石项链给年轻人看,问值多少钱。 小伙子在灯下仔细端详后,露出惊讶、兴奋的神色,他扭头冲开着门的北屋大声说:“老板,有件首饰,你来看看吧!” 很快从北屋来到台前的老板,白白胖胖,五十多岁的样子。他听营业员说老人要卖出这条蓝宝石项链,便戴上老花镜在灯下仔细端详,又让营业员拿出放大镜,两镜加一起,在灯下仔细看过后,也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喜之色。 老板热情地让老人坐到沙发上,吩咐上茶。他坐在旁边的另一只沙发上,敬重地问老人家住哪里,干过什么工作,祖上是否有当过大官的。 老人已经意识到自己捡的东西可能很值钱,就编起了家族史:“听家父说过,晚清时期祖上有人经过商,当时祖籍在山东,也算大户人家。只是几代单传,到'七·七事变后’家族逐渐败落,就逃荒来此地落户了。” 老板现着羡慕、惋惜的神情:“我说呢!” 营业员送上茶来,老板和老人边喝茶边说:“您卖出这条项链,不会后悔吧?” 老人此时坚信项链是宝物,他顺杆爬地说:“儿子指望不上,我借不来,还不起,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是啊!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您肯定是走投无路了。”老板想了想,谨慎地问:“您想卖多少呢?” 老人知道进入了实质性阶段,说:“我是山穷水尽了,你看着给吧!” 老板看一眼手里的宝石,又看一眼老人,试探地说:“这宝石确实不赖,值一百万!” 老人吃了一惊,不过几十年来,他在和木料商、经销商打交道中,也懂了点儿经商之道,摇着头说:“太少,太少!”就作势欲要回蓝宝石项链。 老板看着蓝宝石,爱不释手,说:“这样吧,我宁可少挣点,给您再加十万。” 老人心里没底,不知这宝物究竟价值多少,拿过项链,站起来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再去别处看看吧。” 老板急忙站起拦住老人:“再加十万,您看咋样?” 老人装好项链,说着“谢谢!”走出当铺。他在出门的那一刻用余光看到,追出来的老板伸出两手要拦截他。可能是看到隔壁门灯下站着人,才放下手去,带着遗憾和惋惜的神情,热情地说:“我让小张开车送送您吧!” 老人回头说:“谢谢,不用了!” 七 老人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是连续几年的学毛著积极分子,现在他唯一的念头,是赶紧找到失主。他边走边回头地看了两次,见老板还站在门灯下望着他。 “自己带着两件贵重首饰回田野小屋,万一被抢被劫,怎么对得起失主?!”他这样想着就来到了不远处的镇派出所,向值班民警说明了情况,请求在走廊条椅上留宿一夜(走廊里有暖气)。 次日上午,所长得知老人要去电视台寻找失主,派车送他。老人找到电视台领导,迫切地请求帮他寻找失主,他掏出蓝宝石项链和红宝石戒指,请求电视台代为保管。电视台领导和工作人员们被老人拾金不昧的精神感动了,当即拿来话筒和摄像机采访老人,并给两件贵重首饰拍照和录像。 当晚的电视新闻节目播出了老人寻找失主的视频。这条新闻连续播放两天,老人捡到宝物寻找失主的事迹在社会上广为传颂。 老人的三儿两女,以及他们的配偶和子女,也看到、听到了这条新闻。老大、老二家和两个女儿家,都为老人而骄傲,为没能接老人到自家感到愧疚。 老三在妻子撺掇下,开车去了野外小屋。两人进屋就跪在土炕下,向炕上的老父痛哭流涕地检讨自己过去的不敬、不孝,请求老人看在亲情的份儿上原谅自己,跟他们回家。老人沉默不语,他们就各自扇自己的耳光,扇得“啪啪”响,以示“真诚”,以求感动老人。 老人不相信老三两口子会真的改好,说:“你们接我回家,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妻子捅了老三一下,老三领会错了意思,跪着嗫嚅道:“听,听说你捡的首饰,到现在没找到失主,干脆告诉他们,就说是咱家的,你一气之下带着离家出走,献了出去吧!” “到底是为了这个。”老人气愤地说,“你们回去吧!我不是你们的爸爸,你们的爸爸已经死了。” 老三夫妇狼狈而回。上车后,妻子往老三脑袋上狠狠地戳了一指头:“真是个榆木脑袋,我是让你说'没有’,你竟实话实说,这下黄了吧?只要把他哄回家,啥法儿没有?!” 老三怨恨地说:“老头子才是榆木脑袋,捡来的东西咋能交出去?!” 妻子恶狠狠地说:“就让他老死在这儿吧,连尸体都不给他收!” 老人的户籍得到恢复。子女们趁着夜色悄悄地挖出别人爸爸的骨灰盒,送到火化厂。他们火化、发送别人爸爸的丑闻在社会上越传越广,他们遭到了社会舆论的广泛谴责,很多人要求法院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 老三家所在的居委会换了主任。有关居委会分别找老人子女们谈话,严厉地批评他们活着火化父亲,尤其是老三夫妻虐待老人的行为。 县民政部门派人去野外小屋看望老人,根据他的意愿,安排他住进民政局幸福院,费用由子女们负担,老三占大头。 火化活人事件在社会上引起很大轰动,简直成了爆炸性新闻,人们气愤填膺,强烈要求公检法查清真相,追究不孝子女们的法律责任。可是人们久久听不到不孝子女们受到法律惩罚的消息,便纷纷猜测,定是老人的子女们走了后门,逃脱了法律的惩罚。 就在人们愤愤不平的时候,又一个消息在社会上流传开了:说是法院的一名保安参加朋友聚会时,在餐桌上告诉大家,老人分别去过公检法,为子女们求了情。 2023-11-10 作者简介:李向东,男,51年生,大专学历,河北唐山曹妃甸人。下岗后03年以来,在打鱼、做小贩、开电动三轮出租车的间隙从事长短篇小说、微型小说、散文、诗歌和电影文学剧本创作共三十多万字,其中15万多字发表在纸刊和网络,16万字参加了网络长篇小说拉力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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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冬天惠铃 > 《A05小说/故事选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