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网络上的一首歌:叫一声我的哥,你来听我说,走远路岔路多,你千万莫走错! 我表叔曾经是那么辉煌。 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里,他曾是我最羡慕的人。他天生好命,父亲是村里的支书,母亲是裁缝。那可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计划经济时期。别人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一出生就嘴里含着金钥匙,掉在了蜜罐子里。 他们家住在村子的最东边,因为是亲戚,我小时候常跟着母亲去串门儿。我表叔一家人对我们很亲近,所以至今难以忘怀。 这座大院子坐北朝南,大家呼为“东院儿”。一进大门,右边有一座碾坊,是村里人用石碾子碾米碾面的地方。 再往里走,院子里坐西朝东三间方方正正的瓦房,安着亮亮堂堂的玻璃窗。黄色的木门上,镂刻着花纹。门上用红漆喷着的对联更是气势不凡: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进到屋里,对门的山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旁边的对联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都体现着鲜明的时代特色,也表现着主人永不动摇的革命精神。 镜子下面,靠墙摆放着衣箱、春凳、红堂柜。柜上摆着收音机、青花瓷瓶等物件。最醒目的是那架缝纫机,架子上的机身气宇轩昂,像一只黑色的小鹿。桌面上放着剪刀、尺子、线轴和裁剪下来的碎布片。还有一座挂钟,挂在北墙上嘀嗒嘀嗒地响着。炕上铺满了阳光,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是东屋,是我舅爷和我舅奶奶住的。 西屋是我表叔表婶住的,屋里的摆设更加洋气和现代。这些都是我那时候能见到的最昂贵的东西,别的人家是望尘莫及的。 我表叔长得高大威武,浓眉大眼,身板结实。穿着中山装,梳着分头,正是一个青年学生。左胸部的口袋里别着钢笔,戴着毛主席像章。两只手常常插在裤兜里,左手腕上戴着一块上海牌手表。他一笑就露出了两颗金灿灿的牙齿,就像嘴里含着的金钥匙。 他的牙齿大概是因为淘气磕掉的,所以镶了金牙。他小时候,常去他大爷家玩,搞恶作剧寻开心。 有一次,他拿着一个旱烟口袋,把烟口袋嘴儿打开,让他大爷闻闻这烟什么味。他大爷伸着头去闻,他猛地在烟口袋上一拍,里边的烟粉末喷出来,把他大爷呛得直打喷嚏!他却哈哈大笑,看到别人上了当,很是得意。 还有一次,他去别人家玩,上炕坐在火盆边烤火。趁人家不注意,偷着把一个干辣椒埋在火盆里,下地走了。不一会儿,火盆里的辣椒冒起了烟,把几个在炕上唠嗑的老太太呛得都跑到了院子里,打开门窗晾了好一会儿,把热乎乎的屋子弄得冰凉! 他就是这样逗人开心,弄得大家时刻提防着他,一看到他笑就发毛。 他高中毕业后回到村里,不愿意下庄稼地劳动。他父亲就把他安排到学校当了老师。 “文革”开始后,学校搞“斗批改”、“破四旧”,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学校住着“老代表”,代表大队革委会领导大家搞运动。年纪偏大的老师,做起事来会畏首畏尾。可是我的表叔正是一个毛头小子,天不怕地不怕,身上天生有那么一股子闯劲儿。 村里没什么可以称得上“四旧”的东西。大家想了许久,终于确定了一处目标,那就是村后的一座神庙。 村东边的苇子沟有一座山,叫做“庙子山”。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几尊神像。传说这座庙已经有些年头儿,康熙大帝到塞罕坝巡狩,来到这里。他看见这座山形似凤头高昂,来势若奔。后面及左右群山蜿蜒,左拱右卫,做朱雀翔舞之状。 笃信风水的康熙大帝,担心日后这里有人发迹威胁到自己的统治,就命人在山上建起一座寺庙来镇压。因为是皇帝谕旨,银两足用,用料考究。虽然规模不大,但青砖碧瓦,金碧辉煌,造得也算气派,成了这里仅有的古迹。乡亲们祭祀不绝,香火不断,祈求神灵保佑家乡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学校开会分配任务的时候,别的老师都借口有事躲开了,或者站在旁边观望。我这表叔可不管那些,带着一群学生冲上山去,从庙里揪出几尊神像,顺着陡峭的山坡滚下山去。稀里哗啦,一阵烟雾,“神像们”化为齑粉。随后,他们又七手八脚地用铁锨、镐头,拆毁了那青砖碧瓦的庙宇,推倒了前面的旗杆,才得胜班师回到学校。 那时候,我们还很小,没有亲眼见过。十几岁的时候,我们去那里玩耍,见到山上残存的旧址,还有山下那灰色的乱石堆中,有青砖和瓦当的残骸。那瓦当上有兽面的图案,狰狞可怖,古朴简洁,拿在手里都觉得冒犯了神灵似的。于是赶紧放下,逃之夭夭。 上世纪八十年代,村民们在原来的废墟上重建了这座小庙,规模很小。里面居中坐着一位神仙塑像,叫做“龙母三娘”,左右各有一位使者,手里捧着一支令箭,上面写着一个“敕”字。山体前面的石头,在人民公社时期,被人们用炸药炸开,采下来的石头,用来修河坝,防止洪水泛滥。 我表叔做了几年老师,娶到了最漂亮的邻村姑娘,生了两个大胖小子。那孩子长得龙睛虎眼,随我表叔;细皮嫩肉,白白胖胖,随我表婶。真是人见人爱!人们说隔辈亲,两个孙子被爷爷奶奶视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吃喝穿戴,更是非比寻常! 我表婶温柔贤惠,虽然没读过书,可是里里外外什么活儿都能干,相夫教子贤内助。 可是我表叔受不了当老师的约束。更不乐意早出晚归,一辈子窝在这小山沟里,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我表婶知道他的脾气,明白走远路岔路多,何况那是一个叫做“百岔川”的地方!就不乐意让他出去,可是我表婶出身农家,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她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她的反对当然无效! 他父亲老支书动用多年的人脉关系,把他安排到公社的粮站里去了。当年的粮站,是为国家收购和储备粮食的地方,粮站职工个个都是肥差,人人羡慕。他们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月月领工资,吃着国家的商品粮,能按月领到一般老百姓所稀罕的大米白面。 秋天,老百姓赶着牛车马车,把自己一年辛苦打下来的粮食,送到粮站。换来几元十几元的钞票,完成交公粮的任务。大家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着质检,过秤,开票,领钱。 负责质检的干部,手里拿着一个锃亮的铁棍(这个叫做“扦样器”),往粮食袋子里一插,从里面取出一些样品进行检验。这粮食的主人,就焦急地等待着检验结果。过了质检关,才眉开眼笑地等待过秤开票去了。如果有不合格的,要扣除水分和杂质。 他们把小麦和谷子交给国家,然后领回高粱米或者玉米面,这就是那时候特有的“返销粮”。回来做成锅贴子,咯咯豆,成为家家户户的主食。 我表叔就在这粮站上班了。他离开了那个小山沟,离家二十几里,来到这百岔川中游的天下粮仓,也算是飞黄腾达了。从此以后,我表叔家的生活水平更上一层楼,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户。 平常的日子,我舅爷穿着吊面的羊皮袄,叼着玉石嘴子黄铜锅子的烟袋,手里提着烟袋荷包儿,悠闲地踱着方步儿,到大队部去上班。大队里的干部,除了书记,还有会计,民兵连长,主任。办公桌上堆着报纸,文件,账本。 他们最常待的地方是伙房,做饭的老伙头把一铺大炕烧得炮皮烙肉,炕里卷着几个行李卷。几个干部吃完饭下几盘象棋,就躺在炕上天南地北地闲聊。 天快黑了,有的步行,有的骑着毛驴,顺着山间或河套的小路回家去了。我舅爷溜达着回到家里,我舅奶奶领着两个孙子,笑呵呵地迎接他。 古人说富在深山有远亲,他家里经常有人来做客,来客当然都是社会上体面的人。来客人的时候,我表婶炒菜,舅奶奶招呼客人入座,然后领着两个孙子出去玩儿。 我舅爷从橱子下面拿出一瓶白酒,坐在炕桌边,叼着烟袋,慢声细语陪着客人唠嗑,招待客人喝酒。他自己从不多喝酒,每顿只喝一盅儿。 客人喝干一盅儿酒,他就端起酒盅儿慢慢地抿一点点,陪着客人喝。直到客人喝完一壶,说喝好了,才适可而止。 如果是特别相好的,或者亲戚过近的,他要是感觉人家没喝好,就还要再让。下地从柜子里找出另外一瓶酒,说你再尝尝这个酒,味道不一样呢!一来二去,客人就喝得很有几分酒气了。 如此热情殷勤地招待,家里虽说不是高朋满座,亲戚朋友也是常来常往! 我舅爷待人和气,从来不得罪人。我舅奶奶是个驼背,脾气特别好。见人总是笑呵呵的,对孩子更是百依百顺。她一笑就露出满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有一次,我看到她把嘴里的牙齿取出来,放在茶碗里洗干净,原来她戴的是假牙!才五十多岁,牙齿基本上掉光了!她总是背着孙子,尽心尽意地呵护着,疼得蝎蜇狗咬的! 听说她的娘家是土城子镇天宝同村的,和我母亲是上下营子,也沾亲带故。舅奶奶嫁给我舅爷的时候,我舅爷还是个穷人,纯粹的无产阶级,贫下中农。 听我大奶奶说,我这个舅爷年轻的时候,一年四季穿着一件白茬的山羊皮袄。冬天毛朝里,夏天毛朝外,露出干瘦的双腿。后来在土改的过程中,是个穷人头儿。工作表现突出,当了干部,日子才逐渐好了起来。 我舅爷当大队书记,要管各生产队的事情,还要管别人家的大事小情。谁家两口子有了矛盾,或者邻里之间吵了架,只要找到他,他必然会帮助协调;谁家有了困难,只要找到他,他必然会设法相助。 他善于处理各种复杂的关系,解决矛盾,村里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儿。因此他德高望重,受人尊敬,远近知名。 我表叔从粮站回来的时候,就更是一番热闹景象。 冬天的早晨,太阳还没出来,就有一辆大轿子车开到他家大门口停下来。这是一辆运输公司运营管理的班车,从经棚镇通往书声公社、新开地公社,途中经过双合公社粮站。我表叔和那个司机相熟,回家的时候经常会乘坐这趟班车。 司机每次都会绕几里路把表叔送到家门口。在表叔家里吃了早饭,再继续送别的客人往书声去。有人帮着从车上卸下成袋儿的大米白面,成桶的食用油。还有许多别的东西,都是粮站给职工发的福利。 那时候,村里的交通运输工具差不多就是牛车,马车,毛驴车。村里人没见过世面,听到来了汽车,大人孩子都出去围观。 司机和售票员被请进了屋里,坐在炕沿上烤着温暖的火炉,喝茶抽烟,然后吃饭喝酒,酒足饭饱后上车继续赶路。 那时候没还有酒驾的说法儿,也没人敢和司机理论。只要出了车站,路上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都是司机说了算。 太阳出来了,照亮了村后的土山,家家户户的烟囱上也开始炊烟袅袅。挤满了车厢的乘客们,有的坐在车里静静地等待,有的走下车来溜达溜达,活动一下。 等看到司机出来了,大家一拥而上,挤进了车里。在轰鸣的马达声中,汽车卷起一路尘土,出了村子。看热闹的大人和孩子,也回到家里吃早饭去了。 我表叔就这样过着无比幸福的生活。可是他又不满足粮站的工作了,他想挣更多的钱。经济体制改革以后,神州大地兴起了下海的热潮,表叔也下海经商了,成了我们那里为数不多的时代弄潮儿。 我舅奶奶在世的时候,他还服从管教,什么事都听老母亲的。我舅奶奶去世以后,他们的日子每况愈下,一年不如一年。 有人说男人有福随身带,女人有福托全家。他们家里是我舅奶奶有福气,他们跟着沾了光,过了几十年的好日子。我舅奶奶去世的时候,正是他们家里的鼎盛时期,丧礼办得轰轰烈烈,规格很高,排场很大。 后来我表叔不听他老父亲的劝告,辞去了粮站的工作,拿着多年的积蓄,与别人合伙,开起了个体商店。雇了几个人售货,自己做起了甩手老板! 也是他遇人不淑,喜新厌旧,被人迷惑。加上经营不善,没那么多防人的心眼儿,几年以后,亏损严重,商店关门倒闭了。 发财梦破灭以后,表叔从巅峰跌到谷底。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表叔受不了没钱的日子,自觉无颜面对妻子儿女,更对不起老父亲。他决心铤而走险,重新崛起。 他一辈子没种过地,也不喜欢在土地上劳作。就离家到外面寻找机会去了,从此杳无音讯。人们总是喜欢从不同的角度解读别人的问题。一个人的家庭出身,从小受到的教育,都会在性格上留下烙印,并且伴随人的终生,对人的行为方式产生重大影响。这也许就是家风的作用吧! 少年得意,日子过得太好,不见得是好事儿!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那些经历艰难困苦的人,往往能白手起家,走得更远。 造化弄人,一晃数载,表叔回来的时候,已经满面沧桑,再也不见了昔日的辉煌。家里的吃穿用度,早已大不如前。他梦想的重整家业,却再也无力回天。不但没有发财,还带回一身的病。 亲自上山放羊,还要打柴。齁喽齁喽地喘着粗气把柴火背回来,路上要歇好几回,才换得一夕温暖。严重的肺病得不到及时地治疗,几年的光景,也就去世了,那时候他也只有五十几岁。 听到我表叔去世的消息,我很为他惋惜和心痛!难过了很久,今天依然不能忘记。那时候的人和事,渐行渐远,都成了追思和缅怀。 后来我见过他的老父亲几次。老人家已经年过七十,老态龙钟,头发胡子都白了,穿着村委会救济的棉袄。他虽然行动迟缓,但是还认识过去的熟人,也记得过去的事儿。 他有时候还会躺在村委会伙房的炕上睡一觉。吃饭的时候,年轻的书记喊他喝酒,他坐起来喝一酒盅儿,又躺下歇着去了,他似乎老是在打瞌睡。别人猜拳行令,对他毫不影响。他晚上还要走回到自己家的屋里,睡在冰冷的炕上。 年轻受贫不算贫,老了受贫贫死人!我舅爷过了半辈子幸福的生活。然而晚景凄凉,凄然作古,令人嗟叹! 后来我表婶也跟着孩子到外地去谋生了,那个被称为“东院儿”的地方,如今已经没有了院子和房子,成了一片平地。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一失足成千古恨,东山再起有几人?世事无常,人生总是多变。人的命,天注定。三贫三富不到老,十年兴败多少人!辉煌变成没落;没落再创辉煌。起起落落,沉沉浮浮。个中滋味,旁观者谁又能体会得到呢?道路决定到达,脑袋决定屁股。脚下有定力,眼中有目标。惟愿我们先学会知足常乐,再图行稳致远。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罗姣那干净甜美的歌声: 叫一声我的哥,你来听我说,走远路岔路多,你千万莫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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