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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邦永: 华工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片段回忆

 独角戏jlahw6jw 2023-11-15 发布于江西

引子

*本文摘自《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八辑,作者张邦永,原标题《华工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片断回忆》。

正文

段祺瑞当政的中国政府在1917年8月14日布对德宣战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法两国立即开始招募华工到法国战场上去。它们与段政府商定的华工数目,英国方面是十万人,法国方面是五万人,实际都是招足了的。法国所招暴的华工情况我知道的太少,这里只说我亲身經历的英国方面的情况。

那时我刚读完清华学校的中等科,在北京西山卧佛寺度暑假。9月初开学时就将升入高等科,高等科四年毕业,就将享受公派留美的权利。但在8月20日,接到一封在北京消夏的同班同学刘沛章的来信,说他已在北京英国公使馆考取头等华工翻译,即将去威海卫编队;从威海卫坐轮船到法国战场上去;薪水是每月一百二十元,吃的、穿的和往返旅费,都不须自己付钱;并且说,除在战場上能够看见全世界最高的科学成就外,战后还可到欧洲各大城市去游历;又说招考还在进行,问我們愿不愿意应考。我們见信后,不们一些与刘沛章同班的中等科毕业生决定去考,高等科一年级的吴泽湘(1925年起在外交部工作),和高等科二年级的张保(1940年有重庆当国民党政府的税务署长,更名张静愚),也都决定去。我当时正感到经济困难,连开学时买书的钱都没有,所以也决定去。同去的共五人。

到北京英国公使馆后,一个英国人用英语对我们五个人分别问了几句話,就让我們去检查身体。检查身体只是听听心脏,看看眼睛和生殖器,进行得也很快。此事一完,就宣布我们五人都考上头等翻译,同时给我们每人一张由北京到天津的二等火车票,和一封共同的介绍信,叫我们第二天就起程。天津的英国轮船公司看了介紹信后,立即派一名工人引我们上轮船,当晚就开了船。同船有五、六百名工人,有一个英国人领导。次日午后到山东半岛东北岸边的威海卫时,已有些人在码头上等着,一个人把我们五人领到翻译房,其余一些人则領了工人到帐篷中去。

当时的威海卫,只是一个乡村模样,市中不过一百来栋旧式平房,市外有一座小洋楼,是英国人住的。工人住的大片帐篷都搭在半山坡上;其中夹有五、六栋木房,就是翻译房、办公室和库房所在。电灯电話,都是因陋就简地新安装不久的。统率这一切的人,是英国驻威海卫的领事,名叫马斯(Moss)。

我进翻译房时,那里已有二十一人。六个是头等翻译,薪水同我们一样,每月一百二十元;四个二等翻译,月薪九十元;十一个三等翻译,月薪六十元。我遇到一个同乡鲁继曾,四川保宁人,杭州之江大学三年学生。他比我大六岁(二十六岁),已很会观察事情。他说威海卫的事情办得很快,已经开走了二千多人;青岛方面开走的人还多些。他说英国人在青岛方面招的工人,大都是山东的农民,招的翻译期大都是从上海和汉口两处来的。威海卫方面招的工人山东人占一半,天津来的也占一半,翻译则都是北京和天津的学生。青岛和威海卫两方面的工头大都是英国人,另外招有中国码头工人和教徒,其中也有些铁路上的工头。我说:“据说,招募华工是中国政府和英国政府合办的,青岛和威海卫大概都有中国政府的代表吧?”鲁说:“沒有、沒有,你沒看见报上说的,段政府对外是宣而不战,对内是战而不宣么?”

第二天,马斯找我們五人去談,首先我们看需要我们签字的一份中英文对照的合同;条文我记不清楚了,大旨是:(1)中国政府已经宣布参战,参战是中国人民应尽的义务;(2)头等翻译的薪水每人每月一百二十元,一半由英国政府负责按月汇到签字人家里,一半在法国按月发给签字人另用;本人的衣、食、住、行各项费用物资,由英国政府免費供给,其等级与英国的尉官相同,但不给委任状也不作战;(3)战事结束后,翻译可到欧洲各个城市去游历,往返途中也可游览,旅费自备,英国政府也将给以可能的便利;(4)翻译须服从英国军官的指挥;(5)合同有效期间三年。

马斯见我对合同没有异议,就叫我签字,签字时我发现只签一份给他,不照常例双方各执一份。马斯说,这是中国政府同意了的,合同中的条款有双方政府担保、不必过虑。我也信以为真,当时很满意。马斯又叫我写信回清华学校,多叫些同学来,邮费也不须我付,只把信交给他就行了。

当天下午我领到了三个月的薪水(三百六十元)和秋季的服装。工人和工头也是这样,不过他们服装的质量差些,工人的薪水是每人每月三十二元。工头分三级,每高一级大约多六元,具体数目日記不清楚了。

第三天上午,大家穿上新衣去编号。工人和工头的号码都是在铜片上打好了的,临时把铜片卷成一个镯子,用机器扎在他们右手上(直到三年合同期满回到青岛,才用机器把铜镯卸开取下)。

翻译的号码,则是自己到银店里去买一个椭圆形的小牌子来打数目字,形式好看一点,也必须带在右手上,只是不工作时可以自己取下来。从此以后,工人都叫号数,翻译虽叫姓名,但须记住自己的号数(我的号数是四〇八四三),有事时仍以号数为准。

编号之后,各人都捧着用粉笔写好号码的小石板放在胸前照相;后来把相片贴在自己的薪水本子上。每次发薪时,领款人在薪水单上打手印,发薪水的英国人,则在各人的薪水本子中登记一笔。

第四天就编队。每班十五人,另加一个工头,他左右袖口上都钉好一条红布带,所以普通叫他“一道”。一班人叫“一篷”,因为这十六个人同住在一个帐篷中,在威海卫是这样,后来在法国战场上也是这样。三篷为一排,有一个“两道”的”工头带领。三排为一速,有一个“三道”的工头带领。每营三连,有翻译二人,和英国营长一人。合四百四十七人。这是在威海卫时的编队。到法国海边的英军华工总部后还要加些英国工头,下文再谈。

编队后,每天早晚各下操一小时,余时可以自由活动。第一次下操回来时,营长到一个华工住的帐篷里,到一个带有辫子的华工张彬去剪辫子,营长的中国话说得很好,而且是北方话。張彦彬说:“谁也不能剪我的辫子,要剪就取消合同,给我船票和车票,我自己回河间县去。”营长说:“大家都没辫子,你一个人带辩子,多难看呀!同我去吧。”同时就伸手拉他。張彦彬推开营长的手,怒目而视地对营长说:“中国人历来都有辫子,怎么会难看?你要动手,就来吧!”最坚决的气概,环观的人都为之瞠目,营长看出那是一个威武不能屈的人,也就搭讪着说:“好、好,以后再讲吧。”我当时就很敬重此人,后来見他不轻言笑,却很乐于替人写家信,不受任何报酬。同他熟习的人能,他原是教书先生,所以叫他“张先生”,我说:“你們也叫我张先生,莫弄混了,只叫他'先生’好不好?”张在旁听见,对我一笑表示承认。从此“先生”二字就成了他的专称。有人说他的太极打得好得很,常常半夜起来光着上身打,却不肯教人。

第七天,我们那一营同共他四营,共两千多人,同搭一只英国太古公司的轮船,经日本到加拿大西岸的“梵科瓦”(Vancowver)登輪后。翻译住的房間和吃的饭食,都远不如轮船上的英国士兵,这是明显地违背了合同。十个翻译同去向英国领队交涉。英国队名发美尔(Farmer),是天津某洋行的职员,说一口很好的北方话。他说轮船是从香港来的,已经没有空位,翻译的伙房无法改了;伙食可以改为西餐,但须到厨房去吃,不能进餐厅,这是轮船上的规矩。上海来的翻译也說外国轮船确有这种规矩,中国人无论怎样阔,只能住下层的中国舱,不能住楼上的外国舱,所以我们也就委曲求全了。

轮船在日本的大阪上煤停了三天,没让中国人上岸;到横滨又停三天,仍然禁止中国人上岸。翻译们根据合同向领队交涉,领队答应我们上去玩一天,但要我們保证工人们不提出同样要求;由此我们知道,英国人对于合同是没有诚心遵守的。五个营的二千多人,挤在一条船上,整过十八天之久,没有活动的机会,影响健康很大,害病的和吃不下饭的工人,逐天多起来。到了荒芜的梵科瓦码头后,大家才到山间和海边舒散了三天,把健康恢复过来。

由梵科瓦分乘五列火车,横穿加拿大,走了八天八夜才到哈利法克斯(Haligax)。沿途停车时,不谁中国人踏上月台一步,我们始终缩在车厢里,在西段,从车里向窗外望去,只见白雪皑皑的山峰,和在从树中时隐时现的小溪。加拿大的中部是广阔无边的干枯了的草原,既无人烟;也无房舍(除车站外)。到终点的哈利法克斯,望见了一座美丽的城市,但火车停在轮船边,下火车后,穿过月台就进轮船,根本没看见该市的内容。到法国后,在报上看见,该市因停在碼头上的军火轮船的爆炸而完全毁灭时,我们都为那样美丽的城市而深为惋惜。

这只载重两万吨的轮船,是当时全世界最大的,是由俘获的德国运输舰改装的。船名“鸠丽亚斯”(Julius),身长一百零八碼、其高度,从船舷数上去有十三层。威海卫和青島两处来的华工约五千人,只住了一、二两层,其中还夹有操場和戏院。翻译住在顶上层,上下乘电梯。

同路航行的还有八只轮船,听说都是万吨左右的,排列在鸠丽亚斯的四周,相距都在四百码以上,那些船上装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商船之外,还有许多军舰和鱼雷艇保护着。向前后左右望去,都看見它們散布到天边的尽头。在行近英国的第七第八两天,听说护航的军舰增加了很多。有人用望远镜看了后说,四面都是舰队,散布到二十余英里之远。

从哈利发克斯出来以后,天天都有很大的风浪。在太平洋中船常看見的光滑如镜的洋面,在大西洋中根本没见过。第五天的风浪特别大,挨近鸠丽亚斯的轮船簸动得很险。远处的鱼雷艇,則好像在形似山岳的巨浪中穿进穿出。我们这只大船,则把涌来的巨浪,劈成瀑布似的宽大的水帘,高悬在我的两侧。

第七天早上选了二十几个眼力特别好的华工分班到顶上去了望,每班四人,了望两小时。选去的华工,都认为担当的是关系全船一万多人的生命的值责,大家都冒着刺骨的雪风,认真负责地了望。第八天一早,船头的两个华工发现一个可疑的“小点子”。船长用望远镜复查后,一面鸣炮告警,一面传语全船各人都捆上救生带,同时輪船也改走“之”字路线。我们看见几只小军舰向出现“小点子”的洋面驶去,放了些深水炸弹,历时两点多钟才解除警报(防卫虽然这样严密,我们到法国三个月后,听说,这只大轮船还是被德国的潜水艇用鱼雷炸沉了。)

第八大晚间,“鸠丽亚斯”巨轮进入利物浦港,也是与火车平行停泊着,华工下轮后,穿过月台就上火車。人一上齐,就连夜开车,次晨就到英格兰东岸的“福克斯”镇(Folks town)。我们穿过了工厂林立的英格兰中部,但什么也没看见——为防德国飞机轰炸,车上的窗帘闭得很紧。

福克斯镇上的大群帐篷,散乱地安设在一列山边的平原上。帐篷间夹着些树木,加以帐篷项上涂有黄一块绿一块的颜色,天空的敌机一定难于辨认。帐篷很多,大都是长方形(也有少数圆頂的)。杂乱地安置在大约三个平方英里的平原上。北边住的是英兵,海边已住了一大批华工。我们一到,就有很多华工来迎接我们,替我们带路,帮我們安设铺位,指示我們领饭领开水和大小便的地方;然后三三两两地坐在地铺上谈起来。据说我們在那里等候小轮过英伦海峡。由于海峡中时常发現德潜水艇,小轮时常停顿;有些人已等候三天了。吃的是面包、饼干和各种罐头(翻译多一样黄油),但数量有规定,装不满肚子。尽管这样,当天晚上,昨多早到的华工和翻译,还是节省出餅干和罐头,各自招待自己的同乡或朋友。

我們在福克斯镇只住了一夜,就坐小翰过海。下轮后走了两点多钟,就到华工总部所在的骆耶耳(Loye1e)。这是法国东海岸上的一个小村一,华工总部只是村外平地上搭的一些圆頂帳篷,夹着一些长方形的小木房。这与福克斯镇不同,不但沒有树木遮掩,而上把几十个帐篷划为一组,四周用铁丝网圈着,门口有荷枪实弹的英兵把守。我們那一营恰恰住满一组帐篷,一进去就不准单身出来,也没人来看望我们。

次日整营到大操场去编队,有许多荷枪的英兵随去,也有不少的英国军官和弁目。分排列队后,每班来了一个左臂上带着一条黄色短条的英兵,每排加一个带两条的,每连加一个带三条的。后来华工都叫他们为英国“一道”、英国“两道”、英国“三道”。英国“一道”不但要管中国“一道”,有时还要管中国“三道”,也直接管华工。此外还加了中国大队长(“四道”)和英国大队长(Sergeant Major)各一人,炊事员四人、勤务员六人,又裁缝、皮匠、理发师各一个,连翻译二人,全营合计五百人,即:

以上这些人,在操场上编队后都算确定了,只有中国大队长后来换了两次。最后换来的冉振海是河北保定人,四十来岁,身强力大,天主教徒,能说一点英文。他原来的职业,我們虽门处将近三年,从沒听他说过。他是第一批到骆耶耳的,他说那一批有一百多人,已在骆耶耳受了一个多月的训练。华工总办普登,上校(Coloncl Pourlon)和会办像斯顿上校(('olonel Ruxton)每天轮流给他们讲話。他們那一批人,已經派出来工作,最低是“三道”,一般是大队长。他的总队长姓姜,外国人叫他約翰,也是华工总部的总队长,月薪一百八十元。我后来听说,普登是在中国生长的,在上海英国工部局搞过多年,四十岁以后调到南非洲的英国殖民地工作,新近由南非洲调来当华工总办。鲁斯顿也是从上海英国工部局来的。1930年他在上海当盐政局税警科的副科长。姜总队长則是上海英国工部局的一个巡捕头。

书归正传,还是说1917年11月间,在骆耶尔编队的事吧。此时营长换为一个英国军官,名李笛亚迪(Lydyart),三十来岁,贵族出身,大学毕业,受过短期的军训。此人很会摆架-子,实际却胆小,遇到情势严重时,会立即改变方向。这是后来我們从多次斗争中摸到的他的个性。营长之外,还加了两个副官,共中一人会说很好的上海话,滿脸烟容,肯定是一个大瘾客。这三个军官都是英国中央政府委任的,其待遇比四十个没有受到任命的英国弁目高得多。这三个军官每人住一个帐篷,每人有一个勤务员。

李笛亚迪营长在操场编队时,就说要剪“先生”的辫子。旧营长(后来编到别队当副官)当时就把曾在威海卫想剪“先生”发辫的经过告訴了他,并说:“先生”不好惹,且会打拳。李营长说他有办法。当天下午,他带着姜总队长和一个理发师(华工)到营里来。姜总队长身材高大,大家都听说他精通中国和外国的拳术。他用很流利的洋涇滨英国話与李营长边走边談,走近“先生”的帐篷时,他才改用中国话大声说,带着辫子到外国来,是丢中国人的脸,叫先生立即剪掉。理发师拿着剪刀走拢去,但见“先生”怒目而视,不敢动手。姜总队长逼近一步,“先生”一侧身,用二指在他背上一点,姜就站不住脚,向前晃了四、五步。姜掉转身来暴怒地说“你竟敢动手”,跟即抓住“先生”的辫子。“先生”只用二指一捏,哪只紧握辫子的右手立刻五指分散了;“先生”再用左手一推,姜即晃到营长面前,幸而营长把他扶住,没有跌下去。围观的中英工头都哄堂大笑,营长也笑了。姜脸红筋胀,踱到人群后面去了。“先生”才指着姜总队长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丢了中国人什么臉?”他又转过头来对李营长说:“我在威海卫就说过,我的辩子是不剪的,要剪就我回去。现在我还是愿意回去的。”我把“先生”的话翻完后,李营长说:“算了,算了,拖着辫子也沒多大关系。”从此之后,“先生”更为全营华工所敬重,在后来的多次斗争中,他起了很好的团结本营工人的作用。

第三天午后,“先生”同我下象棋时,突然問我说:“你说长毛贼那些人好不好?”我說:“你一定赞成他們,他们都是留着头发不剪的。”“先生”又说:“有人说,长毛贼留的是满头,不是辫子,对不对?”我说:“他们是汉人,汉人从来就留满头,清军入关才强迫汉人剪成辫子的。洪秀全要保存汉人的真象,当然留满头;你是满人,当然留辫子。”“先生”眯着一只眼睛说:“你还以为我是一个满洲人?”

第四天下午,李营长问我那条辫子为什么剪了,我把实情告诉他后,他又说:“听说这一营的工人都很听他的话,是真的么?我知道他在打“先生”的主意,所以答复他说:“他不大说话,工人也很少同他说话。”李营长又说:“叫他当工头,一定管得着工人。”我说他的脾气很古怪,不见得愿意干。第五天上午不知“先生”从哪里听见了这个话,他故意当着冉大队长用威胁的口吻说:“哪个要拿我去讨好,他是自找苦吃。”

队编好后,我們被排为第十三营。在骆耶尔一共住了八天,就整队上火车,到法国东北边上的阿拉斯(Arrass)去挖战壕。原有三十多万人的阿拉斯城,经过三年多的战火,已全是败瓦颓垣。间或看見几个妇孺,也是蓬头垢面,住在颓垣下面的地窖中,以求乞或卖淫为生。我们就在这些颓垣里搭帐篷,利用颓垣下面的空隙作地下室。遇着空袭或敌人的炮轰,就钻进地下室。我们到后,安好帐篷就吃晚饭。晚餐是每人半磅面包和一洋铁盒子的洋山芋。洋山芋是夹着洋葱和牛肉烧的;饭量大的人可以增添一次,所以都能吃饱。吃完就去睡。睡六小时后,听见哨子响,赶即起床,又照样吃一顿,即奉令打好背包(两条毛毯、一块胶布、一条褥子、一件雨衣、两件衬衫和一套卫生裤褂),去领口粮。背包之外,挂有水瓶、胶鞋、洋铁饭盒(内装洋铁匙子),腋下另挂口粮袋一个。领的口粮是供三天三夜之用的,计有压紧的饼干三十六块,牛肉罐头三个,纸烟三包(十支装),洋火一盒;翻译多三小块黄油。

挖战壕的地方已在敌人步枪射程之内,有些地方,与敌方战壕的距离不过五十码。我们是站在战壕内挖战壕,把挖出的沙土扔到前面,人身都在壕内。挖好六英尺深,三英尺宽,英兵才进来,所以我们实际是在最前线。这与在威海卫时所订合同中“不作战”的话,是不相符的。遇到下雪时,满脸飘着雪花,遇到天晴雪化,壕内泥浆没胫,轮班睡觉时也只得站着睡,其苦更甚。英兵只在挖好的战壕中守护阵地。军官和机关枪手,更在后面盖好顶棚的战壕中守着,随时可坐可卧,有些还能玩卜克,讲笑话,与华工相比,苦乐悬殊。

我们第十三营的华工,这样出去三天,退休三天,劳苦了四十多天之后,到圣诞前夕,遭受到更大的痛苦。我们初上前线时,英国人宣传说,他們新发明的坦克车很厉害,德国人却没有,不久之后,坦克车多了,就要大规模地进攻。那知就在圣诞前夕,大家正在讨论圣诞节的礼物怎么还没来时,敌人的大炮声和坦克的轰隆声,震天地响了。有人伸头望去,在月光下面已能看出,一长串的敌人的坦克车正在爬向我们。我们到后面去找英国军官,通通不見了;回转来时,监工的英兵也都不見了。这时有人一喊:“退回哩坡特耳(1e Portel,这是我来时经过的分区司令部所在地)”,大家才仓皇地后退。起初在战壕中弯弯曲曲地跑,后来又在坎坷不平的地面上跑,一气跑完三十几里,到达目的地时,我们的三个军官都已找好住处,正在找勤务员给他们安床。我们气极了,同到司令部告状,司令部问明我们是十三营后,让我們先到指定的一个空商店里去安床铺吃饭,把伤号送到医院去,再写报告交自己的营长转呈。我們当晚把报告写好,大队长冉振海不签名,也不理他,由其余三十五个工头(有四个工头受伤)签名后,面交李营长。一连两天沒有回信。这两天吃得较好,还可随便走动,工人的气也消了些。第三天叫我们到卡勒(Calais)去转运粮食和军需。我们知道后方比前线好得多,不等回信就上火车去了。

卡勒是一个庞大的转运站,要把轮船上运来的给养和各种军需品卸入仓库,堆上很高的垛子;再逐日把各战区需要的物品,照上面发下的清单,从許多仓库的高垛子上搬下装进火车运到前方去。那里共有三个华工大营。我们住的那个大营,早已住有四营华工,加上我們就是五营了。各营之間,也像在骆耶耳的一样,用八英尺高的铁称网隔开,门口有英兵把守,不准华工随便出入,每个铁丝网内,有十四栋长方形的木房,每房能安五十人的地铺。地板之下就是防空壕。木房前面有个操场,供排队和打篮球之用。除三个军官住在附近的特区外,全营都在一个圈里,厨房和厕所也都在内,所以大家都认为比前线好多了。但从次日起,烦恼的事情,就按二连三地发生。

第二天一早,一个英国工头从厕所中拉出一个华工,要到他立正五分钟,说那是英国人的厕所,中国人不该去。这就引起全体华工的愤怒。英国工头都围起来替他们的人助威,大队长冉振海也帮助英国工头,说各营华工都遵守那个定章。在大队长提到所谓定章时,新出现的英国军官的威风立即高涨,说:“以后一切要守规则,违反者,轻则罚站,重则关禁闭,都劳役,受罰两次不改,就要到英雄队去。”我们谁都沒见过英雄队,合同中也无这样的规定。但大队长冉振海却活神活现地说:他在骆耶耳見过,说队里的英雄。谁也不敢乱说乱动,说每天工作十六小时,吃的都是冷的,一不听话就用皮鞭打,用开水淋身,用铁丝刷子刷皮等等。

午后到粮站去装车。大家都还不懂怎样做法。中国工头与英国工头之间话也不通,两个翻译又应接不及,而英国工头同粮站上的英国人却又乱骂起来了。中国工头责备英国工头说:“你们应该先学会再来给我看,那有不教不看就会做好的事?你们说的办法不符合站上的要求。站上吵起来,你怎么又不负责?”粮站的英国人这才看清事情的真相,对中国工头具体地讲明作法,才解决了纷乱的状态。但时间已耽误了很多,五点钟下班时,只装好四车。还差四车。因为每营半天该装八车,每天该装十六车。工人毫不含糊地说:“今晚再干,合情合理的工作,我们决不推辞。”

当晚,干了一个多小时就装满了四车。以后也是半天四小时的工作,三个小时就作完。但英国人既不许我们提早散工,也不承认工间休息,意图胁迫我们加工。这种额外加工,不但我们不承认,同一大营的其余四营的华工也不承认。因此我们就“慢慢来”了,或者自由休息。有一天,营长带着冉振海到工地来,到处骂人,说工作慢啦,说工作方法笨啦,说这人那人为什么闲游啦。冉振海也帮着腔,还帮清查“怠工”的人。后来他们又骂抬钢轨的工人为什么走行那么慢,还在钢轨的中间双手死力向前推。不料两头抬钢轨的工人同时一撒手,压得他们脸红筋胀,才垂头丧气而去。

当天晚上,从阿拉斯退却时受伤较轻的十二人回来了。他们说,还有两个受重伤的人不知何日才能回来;说医生给他们取破弹片时不用麻药,把他们捆在手术床上开刀,弄得他们叫娘叫爷地痛苦万分。全营工人都气愤极了。“先生”却劝大家:“闹尽管闹,没有计划好,万勿动手,英国人显然想打我们一个下马威。”

次晨排队分派工作时,有几个人同时高声喊,“吃不饱,做不动,要减少工作。”接大家都这样喊。我翻译成英语后,李营长答复说:“英国食品营养好,肚子没装满也不致倾乏营养,而且英国工头也是一样吃法。”大家答复说:“我们也做英国工头那样的轻微劳动行不行?”同时就嘈喳起来。李营长见情况不好,就改口说:“莫乱,好好上工去,我去同司令部商量再说。”

工人中午回营时,见铁丝网外面排列着许多荷枪实弹的英国兵;进营房后,又见昨天才从医院回来的一个工人,被冉大队长打得周身青紫,说他造谣生事。于是一声喊“大家打”,冉振海立即被拖到操揚中,起初是拳打脚踢,后来则用他打人的那条棍子,向他周身乱抽,大家轮流打,同时也数他的状,直到他磕头求饒,甘愿永不再犯,才有人劝说:“住手,去吃午饭。”打的时候,英国人都躲开了,不敢露面。大家吃饭时,才有几个英国工头出来,不声不响地把他和先被他打伤的那个工人,一同送到医院去。饭后,工人有些在洗衣,有些在下棋,有些整理房间,有些拉胡琴,一点没有上工的表示。这时上工钟点早已过去,但没人吹哨子(平时是冉振海吹的),也没有人敢问。两点半左右,营长叫勤务员找我去,先问了骚乱的原因(显然是明知故问,冉大队长业已承认打人是他叫的),然后问工人预备怎么办。我告诉他我听见很多人说:“不撤兵、不加口粮,不上工。”营长用可怜的语调说:“这些事不是我能作主的呀!”

4点钟左右,营长又派那个勤务员请我去说,“一个乱子过去了,第二个乱子又来啰,怎么办呀?”他又說:“前线出了大问題,每营必须速夜赶装六十二辆车皮的给养去,本营连今天下午耽误的八车,共该装七十辆车出去呀。”我问他,别营怎么办?他说:“附近营都闹起来了,今天下午都没上工。看来,他们是受本营的影响,本营不解决,别营也解决不了!”我说:“工人都是讲情讲理的,只要合情合理,事情沒有什么难办,错是错在大队长不該打人。”营长忽然提起精神說:“你这个话有把握吗?”我说,“我是中国人嘛。中国人把情理二字看得非常重,不讲情理就会拼命,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营长說:“好,好,我就到司令部去。”

不到半点钟,铁丝网外面的英兵撤走了,营长也接着就回来。在门口就招手叫我进去说:“口粮没有问题,要紧是今晚装出七十辆车的给养去。你立刻就去对工人说,我派一个人与你同去。”我说:“这不好。你不相信我,叫工人站队,你直接问大家說好啰。他说:“到底带头人是谁呀?”我说:“没有带头人,是大家的公愤。”他说:“冉大队长打的那个人,不是带头人吗?”我说:“绝对不是。他被打到半死后,并没说什么嘛。”

我一进工头房,大家也都围拢来。听我说完后,“先生”首先说:“该收帆了,我们也该显一手给他看看。”另一人说:“我們那五条可以提曙。”又有人说:“他们正在找带头人,莫露头,叫他先对大家说。我们一唱百和,大家提。站队莫分排分连,提条件的人站在中间或后面。”

我回报后,李营长还有点怕又闹乱子。我又说:“工人肯定是讲情讲理的”。他才叫英国大队长吹哨子。这次他对大家说话非常客气了。他說:“英兵已经撤了,加口粮也不成问题,要紧的是赶快装出七十辆车皮”;并且说:“司令部怕大家太辛苦,预备派一百个英国兵来帮忙。”有个工人大声喊:“口粮要吃得饱,加夜工要加餐。”跟即大家一齐附和。我翻译后,营长连声说:“是、是。”又有人喊:“工作方法我们自己定,车了装齐就收工”,营长答复说:“你们能够自己作得好,那就更好吗。”第三个条件是门卫由工人自己管。第四个条件是华工交朋结友不得干涉。第五个条件是非经宣布罪状不得调走本营中国人。临时又加上一条:由派来帮助装车的英国人分开工作,我們要同他们比赛。这些条件李营长完全应承,只说只要司令部批准。话谈完后,华工自动散去催饭吃。英国大队长未敢干涉。李营长热情地同我拉手,我才发現他满头大汗——虽然操场之外遍地都是雪。

当晚6点1刻开工,大家不但做得很迅速,很有条理,而且创造了些新办法。如垛子上的大包,不用人背下来,而用本板滑下来;把车皮先移近一个货堆,装齐之后再移近另一货堆去;除三个“三道”作联系工作外,其余工头都与工人一样背东四。一些英国工头,起初说我们弄糟了,工人叫他们莫管,站开些,我们自有办法。后来他们也都说中国人聪明。10点来钟又吃一餐,英国工头无事可做,自告奋勇替我们回营抬饭。到次晨6点钟,天还没亮(法国冬天7点后才天亮,夏天却是4点钟就天亮),我们装齐六十四车,一百个英兵也装好六车,完成了任务。

回营吃早饭时,李营长领着我到每个房间去宣布说:“你们做得好,你们所提的五个条件,司令部完全批准了;如果你们今天下半天能和昨天一样装十六车,今天上午你们可以安心睡觉。”但除少数几人外,大家都沒睡——有些人在欢談,有些人买了酒来喝,有些人伴着胡琴唱。“先生”却先要了两杯酒和饭菜给那两个打伤的人,然后又陪他两人到医院去换药。回来时对大家说,共余四营昨天下午都闹了,都没上工;昨夜也是装七十车,至今(九点来钟)还没装齐。

当天下午上工时,李营长又约我同到粮站去。他对各连华工逐一表揚了一番,说他們劳动量重,应该多吃;说他們工作方法好,要把经验推广出去,还说由于他们昨晚的辛苦,提早完成了重大任务,他也受到嘉奖;他衷心地感谢大家。他又到仓库内,问管仓的英国人:“中国工人做得怎样?”那位管仓员说,“昨晚做得还好”(Fairly good)。李笛亚迪营长立即申斥他说:“为什么说还好!我的中国工人,作得比谁都好。他们昨夜的工作效率,比英兵要高出一倍,你没有算过账吗?”

英国人对华工的态度,从此大变,邻营的华工也称赞我们闹得好;但我们始警惕着没把我们的领头人(先生)暴露出来。

共后两年间,华工过得此较顺适了。有几件事情,也值得回忆。

在阿拉斯溃退时,我们因恨英国军官不通知华只径自先跑而递上的呈文,在闹伙食的时候就已批回来了,李营长怕再火上加油。未敢宣布。过了几天事平之后,才问我怎么办,因要改变本营的番号,不能久压。原来批示上说,那件事情是由于十三营那个番号不吉利,已决定把十三营改为六十四营。我同大家商量后,大家译定。只要李营长以后切实遵守译定的五项条件,过去的事可以不谈,番号立即可以改。因为那是另外一个战区的决定,不易改变,而且换一个营长同我们不会有好处。就是已经归服了我們的冉振海,大家也不要换他。

大约是1918年的2月间吧,我們发现粮站阳外五、六十码的地方,新搭一个小木房,安有电灯、电话和床铺,住进一个穿营长制服的,说得很好的北方话的英国人。他时常鬼头鬼脑地在背静之处,找翻译和工头询问,哪些华工是搞乱分子,哪些人从粮站偷东西卖给法国人。他名叫史瓦罗博士(Dr.Swallow)。他是哪一行道的博士,谁也不知道;有人说可能是神学博士,不然怎么会来干这种事。总之,大家都厌恶他。1918年3月间,一个月光明朗的深夜,史博士在床上听见有人用凿子凿他的木房子。他披上大衣,拿着手枪开门出来,看见一个人在前面跑。他大声喊:“站着”,那人向右边树丛中一弯就不見了。他赶上去找,右边没人,前面左边,却露出另外一个人来。这样时隐时现地引他追踪很远,但到底抓不到人,也没认清究竟是什么人。回到木房时,房中的一切东西都没有了,电灯泡也取了,只有电话没动。等到天明,电话响了,原来是司令部的人问他,说司令部门口摆着许多东西,有袜子,有被子,有衬衫,衣箱上面有他的名字,问是不是他的。他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去领回来。司令部的人问他你不是调查员吗?这样冷的天气,怎在光着脚呢?睡觉的被子也被人偷走了吗?小偷你一定抓着了吧?

我们的薪水,合同中订明,一个汇到家里,一个在法国发给本人另用。在法国发给华工的法郎票,照战前最高的汇兑率,每个法郎折合中国银币四角。我们到法国领到第一次薪水后,发现一个法郎只能买一个鸡蛋;英国营长说战时物价了,我們也信以为真。到卡勒后,有人到银行去汇款,才知道一个法郎只合中国银币四分钱,吃了十分之九的亏。再去问英国营长。英国营长说,开战以来,汇兑率就变了;以前汇一英镑到中国能换十二元,现在只值六元。我们说:第一,你赚中国人的钱多得很,哪里要汇英镑到中国去?第二,你们汇钱,只吃一半的亏,我们为什么要吃十分之九的亏呢?英国营长无话可答,只说这兑换率,是驻伦敦的中国公使馆问意了的。于是卡勒三个大营的华工,联名函讯中国驻英国的公使施肇基,后来又去信去催,历时两年没有国信。1919年底,一些翻译到伦敦游历时,到中国公使馆去間,施肇基又避而不见。徐树铮到法国来过一次,法文报纸上既他是来察华工的,但华工都没见过他。有个姓潘的到过我们六十四营,只在营长办公室中坐了一刻钟就走,没有同任何中国工人谈话,事后英国营长才说,潘某是中国公使馆派来慰问华工的。对于这些事,我們只有咒骂,只有叹惜。

我们住的那个华工大营,有一个专为华工办的青年会。其中三个办事人,都是从美国来的中国留学生。一个周辨明,是我在清华学校中等科时的英文教员,是个管乐家,开会时唱英文歌,外国人都叫好,但不唱中文歌,也不会叫华工玩中国乐器。一个叫吴维德(后来在上海一个慈幼院里工作),四大家报名去学注音字母,教完字母就算毕业,大家都不知道注音字母有什么用处,所以也招不起第二班。另一人些晏阳初,教华人识字,华工很感兴趣,有好几下人都由此认识了不少字,这是该会唯一的成绩。此外,在青年会里只有外国棋而无中国棋,有乒乓球而会玩的人不多,有过一份在巴黎出版的(巴黎的华工青年会总会办的)华工旬报,大家都很爱看,但只看过八期就没有了。华工要求该会教中国歌,买中国象棋和中国乐器,教中国算盘,讲中国新闻,该会都没办到。有人说那个青年会的目的是传教,此话可能是事实,因为在他们三人之外,还有两个美国人,往来于卡勒的三个华工大营之间,专门联络华工营中的教徒和翻译,有时还请这些人吃飯,吃饭前总是要做祷告。

华工自己进行了两种学习,成绩很不錯。一是学英文,主要是由翻译教,只教一百多个常用宇和从一到一百的数目。他们学了就用,据手势和当前现实事物的帮助,英国工头能完全了解他们的意思。后来,英国工头也利用华工的英语知识,向华工学习中文,也很见效。英国领导上还订了一条章则,能学会一百个中国字的英国工头可以升官。二是学习法国话。自从1918年初,争口粮的斗争胜利后,华工有了较多的自由时间,并能常同附近的法国人往来。一个人学到一句法国话后,就互相传说,学习的进度也很快。1920年回国时,许多华工与法国女子结了婚,带回了中国。

还有一件值得回忆的事。华工在卡勒城一家杂货店里(卖厨房中所用的各种物品,包括蔬茶、作料、面包、用具等),看是一个中国女子。她是北京西郊海淀人,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时,她才十八岁,被一个法国军官虏走带回法国。1919年春,华工看见她时,她还不到四十岁,天足,有二子都在当兵,有三个女儿在身边,都会说北京话。丈夫已死五年多,死前夫妇间感情很好,丈夫曾教她法文、算学和地理,所以她能看法文报纸,也喜欢谈世界大事。但她认识的中国字却不多,说是在绣花绣字时学的。她们母女四人見到中国人都很亲热,总是用酒和咖啡招待(口粮有限制,无法招待客人),喜欢问中国的情况,尤其是她家乡海淀的情况。听说我是清华学生,住在清华园,几次带口信请我去。

初次见面时,她对海淀的情况问得非常周到,连树木、坟堡都问了。我也问了她一些。由此可知八国联军进北京后,不但北京城里吃了大亏,距北京十五里的海淀,也是抢掠烧杀强奸等等,无所不为。她一家人都死光,她的香烛店也被焚毁,她被虏走才免于死。她当天留我吃了晚餐,很晚才放我走,还恳切地要我时常去谈谈。

后来我又去了五、六次。有一次问她,法国人对她怎样?她说熟悉的人都敬重她,你赞她的许多美德,也称赞她的三个女儿,说她们肉色鲜艳、皮肤细嫩,超过西班牙人(欧洲人说西班牙女子有这两种优点),而且不乱交男朋友。生人也都称赞她和她的女儿,但一提到“中国人”这个字,就显得不够尊重。她感慨地加一句说:“这是祖国太乱太弱之故。”另一次,她告诉我说,她在报纸上看见法国总理克菜孟梭在巴黎和会上说“中国不过是一个地理名词”,很使她伤心。

1920年春回国前,许多华工都到她那里去辞行,我也去了。她问我回国后的打算,我也问她想不想回中国?她说:“怎么不想!做梦也在想!不过近来一年多,向许多同胞问了团内的情形,倒使我迟疑起来了。祖国太乱了,人民太苦了,简直是一个公共的殖民地。以后再看吧!”临别时,她满眶含泪地拉着我的双手说:“我多么盼望祖国统一、独立和富强啊!”

1920年3月,我离开卡勒到勒哈屋(Le Havro).上轮船,经苏伊士运河和新加坡回到青岛,与英国的华工局办完手续,各自回家。在青岛听说,英国所招的十万华工,死了三千多人,大部分都是在阿拉斯败退时被德国人的炮弹打死,或受重伤后死在医院的。这样死的人如何抚恤法,谁也不知道。

我所敬爱的“先生”,在青岛分手后还通过多次信。但直奉战争后,去信三次都无回信,想来是不死于欧战而死于内战了。

(原注:政协浙江省委员会文史料研究委员会供稿)

资料来源:

《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八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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