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诗笺证稿文|陈寅恪 退居洛下,彭城刘梦得为诗友。 予顷以元微之唱和颇多,或在人口,常戏微之云,仆与足下二十年来为文友诗敌,幸也,亦不幸也。吟咏情性,播扬名声,其适遗形,其乐忘老,幸也。然江南士女语才子者,多云元白,以予子之故,使仆不得独步于吴越间,亦不幸也。今垂老复遇梦得,得非重不幸耶?梦得梦得,文之神妙,莫先于诗。若妙与神,则吾岂敢。如梦得“雪裹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句之类,真谓神妙。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岂唯两家子侄秘藏而已。己酉岁(太和三年)三月五日乐天解。 嗟乎!微之先我去矣。诗敌之强者,非梦得而谁?前后相答,彼此非一。彼虽无虚可击,此亦非利不行。但止交绥,未尝失律。然得隽之句,警策之篇,多因彼唱此和中得之,他人未尝能发也。 白乐天论诗多不可解,如刘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等句,最为下劣,而乐天乃极赏叹,以为此等语,在在当有神物护持,悖谬甚矣。元白二集瑕瑜杂陈,持择须慎,初学人尤不可观之。白古诗晚岁重复什而七八,绝句作眼前景语,却往往入妙。如“上得篮舆未能去,春风敷水店门前。可怜八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之类,似出率意,而风趣复非雕琢可及。 乐天作《刘白唱和集·解》,独举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头万木春”。以为神妙,且云此等语在在处处应有灵物护之,殊不可晓。宜元白于盛唐诸家兴会超诣之妙,全未梦见。 顷者在科试间,常与足下(指元微之)同笔砚。每下笔时,辄相顾语,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然与足下为文所长在此,所病亦在于此。足下来序果有词犯文繁之说,今仆所和者,犹前病也。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引所作,稍删其烦而晦其义焉。 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杯酒英雄君与操(自注云:曹公曰,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文章委婉我知丘(自注云:仲尼云,后世知丘者,春秋。又云:春秋之旨而婉也)。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洎自撰墓志(应作《醉吟先生传》)云,与刘梦得为诗友,殊不言元相公,时人疑其隙终也。 李君墓上松应拱(寅恪按:《白氏长庆集》卷二四《有唐善人墓碑》云,公名建,字杓直,陇西人。长庆元年二月二十三日夜无疾即世),元相池头竹尽枯(寅恪按:《白氏长庆集》卷六一《河南元公墓志铭》云,大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遇暴疾,一日薨于位)。多幸乐天今始病,不知合要苦治无(自注云:李、元皆予挚友也。杓直少予八岁,即世已九年。微之少予七年,薨已八年矣。今予始病,得非幸乎)。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自注云:阿卫微之小男,韩郎微之爱婿)。 以六年七月十二日,祔葬于咸阳县奉贤乡洪渎原,从先宅兆也。 故李侍郎杓直长庆元年春薨,元相公微之大和六年秋薨(寅恪按:据《白氏长庆集》卷六一《河南元公墓志铭》,微之薨于大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葬于六年七月十二日。此云大和六年秋薨者,乃乐天下笔时偶尔误记耳),崔侍郎晦叔大和七年夏薨,刘尚书梦得会昌二年秋薨,四君子予之挚友也。二十年间凋零共尽。唯予衰病,至今犹存。因咏悲怀,题为感旧。 晦叔坟荒草已陈(寅恪按:《白氏长庆集》卷六一《唐故虢州刺史崔公墓志铭》略云,公讳玄亮,字晦叔,博陵人。大和七年七月十一日遇疾薨于虢州廨舍。九年四月二十八日归窆于磁州昭义县磁义乡北原),梦得墓湿土犹新。微之捐馆将一纪,杓直归丘二十春。平生定交取人窄,屈指相知唯五人。四人先去我在后,一枝蒲柳衰残身。岂无晚岁新相识,相识面亲心不亲。人生莫羡苦长命,命长感旧多悲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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