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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3年第4期 | “对话百年东山雕花楼”笔会小辑

 走过旷野 2023-11-29 发布于浙江

编者按:

癸卯年初春,十位作家迈着蝶步,畅游了名扬天下的苏州东山雕花楼,十篇美文一挥而就。作家们用格调各异的笔触,勾勒雕花楼沉淀百年的精雅古典之美,并揭示其深厚的文化内涵。在构思上他们也颇有突破:有的以自己的生活状态为基底,借雕花楼的独特来绘制一幅玲珑美好的画卷和雅致心境;有的将雕花楼的结构和文学创作的体式进行一番有趣的比照;有的采取“导游”视角,将关于雕花楼的景、人、事逐一呈现或复原,把雕花楼包含的时代和文化记忆诠释得淋漓尽致。

值得一提的是,作家们都突出了人和楼在时代变迁中的交互性,将中国经典工匠精神、人与楼的和谐、楼对人的启发等人文因素作了不同角度的展现,阐释它在地域文化中的重要性,也揭示了它给我们带来文化自豪感和自信心的理由。

我们期待通过本小辑,与读者一道,更好地领略雕花楼这座古建筑的美以及作家们的“雕文”之妙。

春在何处

叶弥

苏州东山镇有一座雕花楼,苏州西山镇也有一座雕花楼。但是称呼起来有一个差别,东山镇的叫雕花大楼,西山镇的少一个形容词“大”,叫雕花楼。

历史上东山镇人杰地灵,离苏州城区比较近,水陆互通方便,是个富裕的地方。西山镇就差远了,一直到1994年西山大桥通车,西山镇才与外界打通,才渐渐热闹和富裕。以前苏州人春天踏青,都说到东山去,很少说去西山踏青。我妈妈是东山人,她的亲生父母是东山人,她的养父也是东山人。东山人中多的是能工巧匠,著名的工匠有香山帮木匠蒯祥父子。蒯祥的父亲是个木工,因为手艺高超选入明朝皇宫。蒯祥子承父业,负责建造了北京皇宫。他是公认的天安门城楼的设计人。我妈妈的养父也是一位巧手木匠,也属于“香山帮”。他的名字曾出现在吴县志的能工巧匠一栏,可惜他做的家具随着时间渐渐流散,我也只留下他亲手打制的一只折叠小木椅,没有一根钉子,全榫头制作。这只小折叠椅用了六、七十年,还是很坚固。除了漆水掉落,别的地方完好无损。

香山是一座山。如今有香山街道了,与东山雕花大楼同属于吴中区。雕花大楼是一座仿明建筑,与北京的明皇宫一样,都是苏州香山匠人的代表作。这么说好像有点攀高枝了,但你不得不承认,这两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东山雕花大楼是民间俗称,它本名叫春在楼。拿人来打比方,春在楼是本名,雕花大楼是艺名;但仔细一想,说雕花大楼是本名,春在楼是艺名也未尝不可。与东山雕花大楼这个名字相比,全苏州也没多少人知道春在楼就是雕花大楼。其实在我小的时候,民间说起东山雕花大楼,常常是说成“雕刻大楼”的。

我第一次去东山雕花大楼时年纪还小,大约十四岁,刚从苏北农村回到苏州读初三。我六岁跟着父母到苏北农村“上山下乡”,这个地方历史上曾是朱元璋从苏州阊门水码头迁来大批平民、俘虏、囚犯的地方,称为“洪武赶散”。在这么一个贫穷落后之地,一般人住的都是茅草屋,连瓦房都难得见到。雕花大楼,恐怕是许多农民一辈子闻所未闻的东西。九十年代以后这里的生活才好了起来,家家比的是谁家的小汽车更值钱。作为苏州人,我很骄傲,百年前的苏州东山镇,在上海做棉纱生意发了财的金家兄弟俩,就有此财力和魄力造出这幢瑰丽的雕花楼。当然作为一个中国人,谦虚是美德,骄傲会被人批评,可能还会有人说你地域歧视。我想这不是歧视,是正视。正视并接受美好的东西,是坦诚的态度。

我少年时第一次去东山雕花大楼,没人和我说这座大楼叫“春在楼”,我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这座楼的原名。事实上,我第一次去雕花楼时就没有对那些木雕、砖雕感兴趣,可能是见多了这种苏州人的手艺。不管是阴刻、透雕,还是浮雕,还是平雕、圆雕,不管雕了什么花草树木还是神仙和历史故事,寓意有多美好,都有点熟视无睹,仿佛从出生就一直见到这些东西似的。

我后来一次一次带亲友去看东山镇,虽说每次都问客人是否想看东山雕花大楼,但如果没听到肯定的回答,那就绕过大楼直奔紫金庵而去。雕花大楼面前的路就叫紫金路。从我家里开车到雕花大楼那一段路是极好的,太湖在右手边,左手边时不时有些水泊。水泊里时不时地有白鹭们的身影。春夏秋冬,春天的景观更好看一些。从柳枝上冒出黄色嫩芽,到路边的梅花、杏花、梨花、桃花次第而开,春天占据着这方天地的每个角落,使得丑陋之处也变得明亮起来。一年四季,太湖里的水就叫水,到了春天,太湖里的水叫春水,水面映着桃花,那种感觉自是令人心荡神摇。过了雕花楼,进入山丘之地,那是我最喜欢的景象。山上一片一片望不到头的枇杷树、橘树、桃树、梅树果林,还有茶林。雕花楼是定格的,把时间定格在一个区间里,如封存的一个意念。但这些果林和茶林不同,它们一年四季都不一样,甚至每天都不一样,它们是大自然流动着的意念。

我最喜欢在春天采菜季带朋友来这里,在农家乐吃得心满意足,然后到紫金庵坐下喝茶聊天。给亲朋好友们最好的节目是喝了几杯茶后,走到村里看炒茶。看着客人们连连惊叹,我就感到十分受用。我记得十年前一个春天,有位日本客人金子和子来找我,她是一位翻译家,长期把中国作家的作品翻译成日文。我按惯例把她朝东山镇带过去,路过雕花大楼时,我没踩刹车,对她说,这是一位乡间土豪的房子。但她说,停一下,她想看看。那次我没有陪她进去,她就自己进去看了。她里面待了很长时间,出来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返回去了。我以为她很快会出来,没想到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她才出来。她出来后就说,太美了。我带她去了紫金庵喝茶,又去了一家茶叶店看炒茶。此时炒茶季到了尾声了,店里炒的是炒青。她买了二两炒青。我看她闻着炒青的味道很喜欢的样子,就买了一斤炒青给她。她说她接受我的礼物很高兴,也很不好意思。她回去会把这些茶叶分给她的女友们。她回去后,我果然收到她四位女友给我寄来的感谢信和小礼物。金子和子六年前去世了,她闻茶的样子、她对雕花大楼恋恋不舍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我一直对春在楼这个名字感到好奇,用苏州话念春在楼,佶屈聱牙,发音也不好听。但我也一直明白,雕花大楼或雕刻大楼这名字都是传达一种直观的印象,只有春在楼的名字才吐露出这座楼的秘密。

这座楼里到处有花,门楼、亭台、梁、桁、柱、檐、窗、栅、门、床、柜、桌……雕着荷花、梅花、菊花、兰花、石榴、万年青、牡丹等等。更别说院子里种着稀罕的孩儿莲、古紫薇、檀香梅……传说这雕花大楼的雕花匠是位年轻人,生过天花。

回到我小时候去雕花大楼时的情景,那时候的我对这座建筑并不感兴趣,一是对这种雕刻手艺熟视无睹,或者说还不能深刻理解;二是对偌大的一座空楼感到惶恐。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这座楼的感觉就是防火防贼防湖盗。楼台里有不少这样的机关,以前能让游客进暗道的时候,我去过暗道好几次。不去还好,一爬进暗道就对人世间失去好心情,不止一次地想,设了这么多的机关,显然楼主人是缺少安全感的,并不太信任他生活的世道。既然楼主人这么不安,为什么还要造出这么一座令世人注目的建筑呢?

这个秘密要在“春在楼”这三个字里去寻找。

我可以作一丁点儿的提示:你可以反过来想想,如果东山镇上没有这座“春在楼”会怎样呢?

当春天来临,此地春水荡漾,春风拂柳,春花盛开,春茶飘香……你蓦然见到这座满是雕花的大楼,是不是觉得这样一座美轮美奂的建筑自然而然地与山水合为一体,是此地花和美的博物馆?

它同时也是力量的象征,既有楼主两兄弟为母造楼的勇气,又有无数匠人日夜雕琢的意志。它迎春、和春、念春、留春……春永在。

从东山到东山

肖江虹

先说说贵阳的东山,又称栖霞山,处贵阳东门,孤峰兀立,海拔约1200米。反径一线由北坡曲折而上,至巅,地势平坦。人赞“负山雄丽,景色清幽”,还读到一些文章,说:东岭路如梯,云深曙色迷,登高远眺,高峰霞举,峻岭云回,俯视城郭,万家烟火,历历在目。云云。

我在贵阳东山生活了二十余年,书中这些盛赞倒是感觉不深,印象最深的,当数二十年来其变化步伐的踯躅彷徨。

不变的不光是那些老建筑,还有基本恒定的生活态度。

东山大多居住着外来人口,生计和奔忙自然是日常。早出和晚归,每张脸上都是常驻的倦意。狗叫声,吆喝声,吵闹声,各种声响里都夹杂着生活该有的婉转。也有闲暇,路边的棋局,巷口的牌摊,阳光下老人的哈欠,摊位后孩子的鼾声。仿佛杂乱无章,浸染久了,才发现它的井然有序。

在这里,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才和肉摊后的大姐达成某种默契。刚开始,给我划拉的肉永远都是最差的,短斤少两也是常态,但我一直坚持给她买,三年后一天,大姐提刀给我划肉的时候,先看了看我,深呼一口气,一刀下去,我看到了买和卖之间最伟大的和解。现在,肉要不好,大姐会笑着劝我,一天不吃肉也饿不瘦。

一直舍不得搬离这个地方,不仅仅是生活时间长,更多是这里才是城市的时态,没有灯红酒绿,没有哈根达斯,没有麦当劳肯德基,没有披萨日料。但这里有葱蒜,有白菜薹,有酸菜豆米,有脚气汗味,有十五块钱一次的理发店。这里不仅仅是贵阳的东山,更是弥漫着烟火气的人间场,这里可以看到生活的真相,窥见世事的冷暖,发现真实行走的灵魂。

不久前《山花》杂志告诉我有个活动,在苏州,问去不去?这些年真有些不想远行,本想推辞,那边又说,去的地方叫东山。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问一个东山的人去不去东山,这有点魔幻。

上网查了一下那头的东山。

洞庭东山,又称东洞庭山,俗称东山,位于苏州吴中。东山是延伸于太湖中的一个半岛,三面环水,万顷湖光连天,渔帆鸥影点点,与洞庭西山、光福邓尉等七十二峰交汇而成绮丽宽广的太湖风景区。

相传隋莫厘将军居此,故旧称莫厘山。据隋书《十道志》记载,隋时东山岛与陆地相隔三十余里。宋代,东洞庭山是湖岛。清道光十年(公元1830年),东山与陆地(今临湖)相隔缩至五十米。一百多年前,东山北面的连岛沙嘴和陆地相接而成半岛。

洞庭东山是中国十大名茶之一——洞庭碧螺春的原产地,也是国家5A级风景区。历史文化底蕴深厚,名人辈出,古迹名胜不胜枚举,区域生态环境优越,天天有鱼虾,季季有花果,拥有丰富的地下深层天然矿泉水资源,洞庭山矿泉水主要水源地就坐落于此。

百度上的介绍一般都吸引人,馒头大块地方都能上下五千年,历史都厚重,景观都独特,物产都丰富,人杰地亦灵。

但是冲着东山这两字,还是决定去一趟。

抵达东山雕花楼那晚,我给一位叫颜军的朋友打了一个电话。他原是贵州师范学院的老师,此君酒量极大,我们是相对固定的酒友,我在家只要做上几个小菜,都会叫他来小酌两杯,地点在贵阳东山的家里。一个月前他调到湖州学院,走时我们还伤感了一回,失去一个酒友有时候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电话接通,我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学校,我说我在东山,要不晚上过来喝酒?他说回不去,太远了。我说我在你学院对面的东山。他吃了一惊,说那好,我一会就过来。

我站在窗边,浩渺的洞庭湖对岸,就是湖州学院。

晚上颜军和另一个朋友赶到了雕花楼,吹了牛,喝了酒,道了别,我用导航看了一下,居然有一百多公里,耗时差不多两个小时。我有些惊讶,想不到隔湖相望的两地,见面居然要费如此大的周折。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他,说孟浪了,早晓得这样费事,就算了。电话那头笑笑说:只要不是去贵阳东山,跑一百公里喝顿酒,值了!

如果说贵阳东山见到的是穷人的暖意,那东山雕花楼一定是富人的优雅。

解说小妹妹一直强调着雕花楼的主人如何保护财富,其实深入才发现,主人的心思是希望“路多遗穗知政肃”,大家都能吃饱穿暖,惦记你金银的自然就少了。

的确,见过豪的,但如雕花楼住这样豪的,还是罕见。

如果只是豪,当然不值一提,走进大院,处处能见到主人对文化的虔敬之心。匾额,对联,木雕,精妙且绝伦,一代富,也许是运气,但一直富,就不止是运气了。

同行的东君兄雅量高致,抵达前专门为雕花楼题了字,书法婉转优雅,气格不凡,赢得在座一片欢呼。如今雕花楼的管理者们,笃信的一定是文化对财富的特殊意义,要不然,也不会有一本知名文学期刊与一座知名楼宇的联姻了。

回到贵阳东山那一晚,我专门跑到路边的烧烤摊去撸串喝酒,看着往来的人群,才明白为什么曹雪芹能写出《红楼梦》,因为人家见过;也知道了《金瓶梅》为什么能出世,也是人家见过。这些年,自己的写作边界开始从乡村来到了城市的郊区,才发现要真正见识一个地域的气息和味道,最少二十年。

对于雕花楼,真的没什么说的,因为不敢说,说多了也是假话和套话,但这不妨碍我对她葆有的美好记忆。

前两天,收到东君兄寄来的一副对联“一帘华雨诗中画,半榻琴书醉里仙”,落款:癸卯孟春与肖君江虹同游吴县得睹此联遂书以赠。

联好,字也好。

春在雕花楼

龙一

1922年,一位在上海发迹的证券期货经纪人,遵母命回到故乡苏州吴县的洞庭东山,即今日苏州市吴中区东山镇,购地建宅,专为侍母,建成了这座“春在楼”,又名雕花楼。

雕花楼原本是民间对春在楼约定俗成的称呼,今日反倒因其雕刻精致繁复而驰名全国,于是整个景区也因之得名。八年前我曾经游览过此楼,甚为惊叹,但也未作它想,只是对那块“春在楼”的木匾不曾忘怀。后来我在家学习写毛笔字消磨闲暇,美其名曰“糟蹋纸不算浪费”,偶然在网络上看到“春在楼”匾额的照片,赏爱其书法遒劲活泼,宏雅大方,便对这位书法家伊立勋和春在楼主人金锡之产生了兴趣,且略作调研,于是此次重游雕花楼算是有备而来了。

金锡之开始建造春在楼的时候,他四十一岁。与洞庭东山的席翁叶徐等世家大族相比,金氏一族只能算是小姓。我们不知道金锡之母亲的姓氏,或许她便是某家大姓出身,这也就是她为什么坚持让发达了的儿子一定要回乡建宅的原因,“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游”,此乃汉文化氏族生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感表达。

金锡之少年时前往上海浦东的当铺里“学生意”,便是经由洞庭东山席氏族人的引荐。他脱离典当业进入证券业的过程,目前没有相关记载,对此我们只能悬揣。明代万历年间创办扫叶山房,并将之发展成为清代著名民间出版机构的洞庭东山席氏,家族中的席正甫一支于清末落户于上海。席正甫因缘际会,成为英商汇丰银行上海分行的第二任买办,他大力援引洞庭东山的席氏子弟和同乡子弟进入上海的金融业和新兴的证券业,形成了近代史上著名的金融买办家族和行业集团。金锡之从当铺出徒后进入新兴的证券业,应该得到席氏同乡的助力不少。

到1918年11月,金锡之作为创始人之一和董事,与人合资创办“上海取引所(交易所)”时,他俨然已经是早期上海证券行业和棉纱期货行业的风云人物了,时年三十七岁。此一时期,蒋介石代表孙中山和国民党在上海学习并从事证券期货交易活动,最初他便应该是在上海取引所做交易,直至1920年2月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成立,蒋介石、戴季陶和陈果夫等国民党人创立了恒泰号经纪公司,他们自己也成为该所持牌经纪人,这才将主要业务转移到新交易所。1922年时,金锡之已经自创公茂号商行,并在上海设立东南西北四家分号,专事经营棉纱、棉花和分销美孚牌煤油,号称家资百万。同年,蒋介石也结束了在上海的证券期货工作,回广州重操军旅生涯,辅佐孙中山去了。

以上便是春在楼建楼的简略背景。金锡之搭上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沿海经济大发展的快车,成为上海的众多受益者之一,于是,他出让上海的一处昂贵物业,携十七万银元巨资,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回乡建楼,此举应该算是有产者的孝行。

回过头来,我们接着谈春在楼。这座雕花大楼集木雕、砖雕、石雕和泥雕于一体,占地面积和体量在洞庭东山的大家族宅院中虽然不算很大,但精美繁复程度却为第一。若要描述该楼,实难下笔,此处我们只谈其中的雕刻文字吧。

春在楼的名字是清代大书法家伊秉绶的后人伊立勋给取的,他比金锡之年长二十五岁,据说二人是忘年之交。伊立勋在光绪末年做过一任吴锡知县,进入民国后便倚仗一方砚田,在上海鬻字为生。他的书法秉承其祖,以隶书见长,但他的隶书不是伊秉绶那种篆隶结合,圆润宽博的模样,而是在点画之中多出几分俏皮,细看之下不由得令人展颜一笑,想见此公必非古板之人,虽然他强烈地宣称“无润不书”。

春在楼这个名字,通常被认为有两个出处:其一,出自春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之家庆有余”,这便如同春在楼被称作雕花楼一样,乃是民间简便的注解,虽非正解,亦是善言。其二,出自俞樾的著名诗句“花落春仍在”。说到曲园老人的这一名句,不得不啰嗦几句。俞樾定居苏州后,便将住宅命名为“春在堂”,他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出版的著作全集也叫《春在堂全集》。如果说伊立勋胆敢公然抄袭苏州大名人的堂名为金锡之的家宅取楼名,就实在太荒唐了,毕竟伊立勋是光绪乙酉科福建乡试的解元,五经四书是通的,还曾经是举人“大挑一等”的知县,人情世故也是熟透,故意抄袭借名之事绝不会发生。另外多说一句,因为“花落春仍在”诗句,俞樾殿试得蒙曾国藩赏识的逸闻,最早出自清末陈康褀的笔记《朗潜纪闻》,只是,陈康褀本人也是两榜进士出身,编校书稿时他已定居苏州,但他为什么会忘记清代“殿试”只考策论一场,并不考“试帖诗”呢?不明白。然而,有此一误,至今谬种流传。

现在回到正题,金锡之回乡建大宅奉母,乃是孝行,伊立勋为此宅取名,必须得切中其意,且又雅俗共赏,方才算是尽了朋友之义。我认为,将春在楼这个名字用那幅著名的春联来解释,应该是伊立勋故意让民众可以直观表层意思,语义吉祥,通俗易懂,街坊邻里念在口中皆如祝福。同时,他必定深知曲园老人“春在堂”的盛名,不过,因宅名相似而故意引发议论,或许正是伊立勋的“黠慧”。毕竟,苏州自古科名极盛,一千多年来,博学宏拔之士乃苏州的“土特产”,他们腹笥甚广且眼毒口利,此刻苏州一地居然出现两个“春在”,必定引发一时之议。伊立勋的本意或许就是要借着苏州乡贤们对两个“春在”的考据,让春在楼的名声在本地传播开来,替出身于微族小姓且操持钱业的金锡之出头正名。

其实,伊立勋绝对无意给金锡之招惹是非,为朋友取楼名必须得雅训方正,有典可依才是正理,所以,春在楼的本意其实是对吉语“椿萱并茂”的双重转喻。在清末民初的时候,这个意思不算生僻典故,三家村的教书先生略加思索也能领会其意。这便是关键时刻汉语言文字必定要做的功夫,当然了,其中也隐含着伊立勋的几分“淘气”。

椿萱并茂的本意是将《庄子·逍遥游》中“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椿树指代父亲,以《诗经·卫风》中“焉得谖草(萱草),言树之背”指代母亲,合称父母双全,身体康健的意思。然而,金锡之此时已然丧父,只有母亲在堂,伊立勋为什么要从椿萱并茂中提取喻义,为金宅取名呢?这便是汉语言文化的高明之处了。春在楼的“春在”,第一层意思是比喻为“如椿在”,就是宛如父亲仍然健在,这是在恭维金锡之母亲的“妇人之德”,典出《礼记·郊特牲》:“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那第二层意思便是将“春在”转喻为“春萱在堂”。汉文化中通常将萱草比喻为母亲,孟郊《游子》云:“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古代大宅之中,母亲通常居住于“北堂”,也就是居室东房的北侧内室,《诗经疏义会通》解释曰:“北堂幽暗,可以种萱。”另外,萱草也称作忘忧草,游子无论在外边多么劳碌忧虑,回家能在母亲面前尽孝,便可忘忧。所以,这层意思是伊立勋在称赞小友金锡之建宅侍母的孝行。

春在楼的木制匾额乃建楼时的原物,是直径二尺左右的行楷大字。我在网络上搜幽剔隐,找到的都是伊立勋的隶书作品,行楷榜书只此一幅。我将原匾拍下照片放大观看,这幅字当真是神完气足的精心佳构,绝非我们常见的那种懈怠的名人应酬字,或名碑名帖集字的不妥贴。匾额下款没有书写年月,只书伊立勋三字,上款是“锡之先生命书”,显见得这不是花润笔买来的书法。虽然伊立勋号称“无润不书”,但书法家为朋友精心书写堂号室名,或是为显宦巨贾写应酬字,润笔多半会以更为得体的方式慷慨表达,此事古今无二也。

春在楼中的大字书法作品只有五幅是原物。第一幅是砖雕的迎门匾额,隶书“天锡纯嘏”,以篆法作隶字,颇得伊秉绶笔意,可惜没有落款。将这个词雕在门楣上的,全国有多处,典出于《诗经》,表达祝寿之意的是“天锡公纯嘏,眉寿保鲁”(《诗经·鲁颂》),表达子孙快乐成长的是“锡尔纯嘏,子孙其湛。”(《诗经·小雅》)反正是吉祥好词,就不多作解释了。

门楼的内侧匾额是伊立勋的隶书砖雕“聿修厥德”,风格笔意与门外的“天锡纯嘏”相同。“聿修厥德”典出于《诗经·大雅》,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什么意思呢?无非是敬天法祖,戒慎勤勉之意。

有意思的是,这两块门楣匾额深合汉文化的中庸之道。门外给世人看的“天锡纯嘏”,讲的是金府承蒙上天眷护,方能得享大富,非人力所为也。门内给自己看的“聿修厥德”,讲的则是戒之慎之,自求多福。

楼后花园墙上嵌了块石匾,上面是行书“停云陇”三字,落款为明代嘉靖、万历年间的苏州进士范允临。金锡之建楼时将这块石匾移到此处,一是应该敬范允临是范文正公仲淹的十七世孙,乃名臣之后;二是应该敬他是同乡先贤吧。

雕花楼的前楼两侧有两个小门,门楣上嵌了“居仁”和“由义”两方小石匾,落款都是“镜庐”。我查了查,这位镜庐先生名叫吴宗瑗,字景蘧,号镜庐,上海人,是一位热心办学的教育家。至于他与金锡之有什么关系,没查到相关资料,大约不是朋友便是姻亲吧。

写作这篇小文时,我的心中始终存有一个疑问:国人建宅筑屋,向来是喜欢请名儒显宦题写匾额,借以自抬身价的,况且金锡之在上海也方便,当时南来北往,擅长书法的名人甚多,例如清廷遗老张謇、康有为、郑孝胥,肇建民国的“革命伟人”谭延闿、梁启超,洪宪二太子袁克文,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等等,这一时期他们全都时常路过或居停上海,为什么金锡之只请朋友写匾?

文章写完我方才想通,春在楼始建于1922年,此时的北洋政府已成乱局,“按下葫芦起来瓢”,直皖战争刚刚结束一年多,第一次直奉战争这年4月又开战。就在伊立勋题写“聿修厥德”匾额的1923年冬至日(癸亥长至节),国民党上海执行部在上海召开党员大会,到会三千余人,正在准备下一步行动。况且,苏州乃财帛之地,向来是各路军阀和各派“革命军”眼中的肥肉,为此,金锡之首先要考虑的是春在楼的安全。作为商人,金锡之生逢乱世,财从乱世中来,却怕又随乱世而去,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汉文化传统中最为保守的方法,就是“不设立场”,春在楼中的文字雕刻,绝不授人以柄。然后呢?然后他就只有“自求多福”了,除此又能怎样!

重游春在楼,写篇小文,感慨良多。这么精致的建筑,值得细看。下次若有机会三访春在楼,应该细看木雕的戏曲故事了。

读春在楼

东君

饭后,与文友二三在庭院间散步。风洒一地,水一样清。月亮出来,地白。走到园子尽头,忽闻一缕暗香。抬头看,一树梅花,细雪般浮在夜空。再回头,瞥见一座高楼的影子,让人一下子心意悠远。有人告诉我,那就是春在楼的背影。

翌日入园,这一路有假山、小池、幽径,光影流转。园子不大,随方制象。我们转了一圈,始见春在楼的正面,果真有江南韵致。

春在楼是一部大书。

读春在楼,春与人宜。一座雕花楼,营造法式皆合苏式。楼在园林的环抱中,可以合起来快读,亦可分开来细读。

细读,读的便是春在楼的木雕、石雕、砖雕、金雕。大朴不雕,天然无饰,是艺术的极则;穷极华靡,备求工巧,则是另一种极则。

一本县志里说,春在楼兴建于民国十一年,二百五十余名工匠构木斫石,精雕细刻,历时三载始成,所耗黄金三千七百四十一两。楼主金锡之的名字从此被人记住。

金锡之不是春在楼这部大书的唯一作者,应该说,它是集体创作的结果,合著的名单里包括香山帮和众多民间工匠。没有这些能工巧匠,春在楼不能成为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同样,没有金锡之的眼光和魄力,他们的雕镂技巧也无法在此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这就应了出自苏州望族的建筑大师贝聿铭的一句话:伟大的艺术家需要伟大的客户。

登春在楼,让我想到的是《红楼梦》。

《红楼梦》里有两处写得极是惊艳,一处是第五回的太虚幻境,一处是第十七回的大观园。一虚一实,相映成趣。我们游园登楼,则好比大观园里的“众清客”,只是一迳地感叹:“好个所在!”“好精致!难为怎么做的!”

春在楼主体建筑分门楼、前楼、后楼、花园,对建筑空间的艺术化处理可以说是达到了极致:散点布局,大开大合;里外雕饰,大雅大俗。造园的工匠共有二百五十名,能留下名字的,寥寥无几。这二百五十人,大部分出自香山帮。关于香山帮,《吴县志》里只记载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永乐年间参与建北京香山的木工蒯祥,一个是蔡某,有姓无名,还有一个某甲,有名无姓,可见那个年代,即便是能工巧匠,地位也不高。王安忆的《天香》开篇即写造园,里头那些大木匠,住在白鹤村里,虽说是杂姓,外人却一律唤作白木匠。小说里有个大木匠章师傅,饶是被人称作“这一行的状元”,还是有姓无名。庆幸的是,因了春在楼的存在,一些民间工匠的名字才被当时的见证者一一回忆起来:房屋打样设计陈桂芳、设计大屋壳姚永夫、花园设计姚官夫、漆匠汪志贞、水作朱建祥、雕花赵子康等。他们都是香山人,其中名气最大的,要数雕花名手赵子康。事实上,参与雕花的艺人不止赵子康,还有三十来位来自上海、宁波、苏州、金华等地的工匠,而现在,他们连名字也都被人遗忘了。我跟一位同行的小说家开玩笑说,这些工匠的地位,大概跟古代那些小说家差不多。很多明清小说,作者往往失考,原因就是那时的小说被正统文人视为末技,不能与诗词文赋并列,更不能与经史等观,所以,很多小说写作者也就没有什么版权意识可言。即便像《红楼梦》这样的旷世巨著,其作者身份都要后世索隐家们颇费周章地考证。

造园就像写小说,技巧人人可学,意境实难力致。如果拿苏州园林作比喻,那么,只有一百四十平米的残粒园简直就是一个短篇小说,这种传统小空间处理手法,极似汪曾祺先生那种小中见大的短篇。在我眼里,春在楼可比作一部古代长篇章回小说。春在楼共有大小不一的房间上百个,就仿佛一部长篇小说有一百个回目。汉学家浦安迪认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定型长度是一百回,并非巧合,“百”这个数字暗示着各种潜在对称和数字图形意义,正好符合中国艺术美学追求二元平衡的倾向。

既然说春在楼是一部长篇章回小说,那么,我们不妨作这样的细品:砖雕门楼就好比小说的楔子,两进大厅就好比正文,中轴线就好比主线,穿插其间的花木、假山之类好比闲笔,暗楼呢,就好比小说叙事中的暗线。

春在楼的每一个房间所呈现的旧式家庭差序化格局,石库门顶端的浮雕灵芝、牡丹、菊花、兰花、石榴、蝙蝠、佛手、祥云,所对应的如意、富贵、高雅、尚德、多子、多福、多寿之类的吉祥寓意,以及那些匾额、楹联、治家格言、二十四孝图、以文为纹的瓦当,无不蕴含着儒家文化的气息。试看四大名著,除了《西游记》宣扬的是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其他三部均是以儒为表。《三国演义》中曹、刘、孙三人对天下英雄的纵论、《水浒传》中宋江对“忠义”二字的解释、《红楼梦》中贾政对贾宝玉的教诲,虽然隐含虚伪,却也能看出儒家道统。

我没有统计春在楼石雕、木雕、砖雕、金雕作品中究竟有多少人物,但我看过一份资料,光是取材于《三国演义》古戏文图案的黄杨木雕作品就有四十八幅。每一幅都有大家耳熟能详的古代人物。有些主要人物反复出现在不同的木雕作品中,就相当于小说中采用的形象迭用的手法。这些古代人物一旦进入春在楼,也就进入了这座民国建筑的叙事部分。在小说中,人物是要素,人物活了,通篇皆活。《三国演义》计有人物一千二百余名,《红楼梦》计有人物七百二十一名(这是民国时期兰上星白作人物谱时统计的,后来徐恭时把没有姓名称谓的也统计进来,总数为九百七十五名),《水浒传》有名有姓的共计五百七十七人,还有一些有名无姓、无名无姓的,共八百二十七人。这些小说中的人物有主要的,也有次要的,更多的是次之又次的,但每个人物都是活灵活现的,这跟民间艺人的雕刻功夫一样令人惊叹。

章回小说常常镶嵌着诗词文赋,春在楼这部大书里也充斥着大量古典诗词文赋。像那些鹤鹿同春、凤穿牡丹之类的吉祥图案就是它的抒情部分,足以让人赏玩低回。宋人品吴梦窗词,说是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春在楼则是把那些玲珑碎片拼成了一座眩人眼目的七宝楼台,无一处不雕,无一处不刻,可谓极尽精微。

春在楼俗称雕花楼,它是一部用金、木、石、砖写就的书。那些雕花,百年不凋,点出了春意。

春不在,楼在。楼在,春就在。

雕花楼随感

王凯

活了快五十岁,才第一次来苏州,可以说是迟钝的人生了。想起一九九八年曾在上海学习过半年,当时同学数次相约一起去苏州玩,看看中学课本上学过的苏州园林,可那时年轻贪睡,又觉得时间足够挥霍,着什么急呢?结果一眨眼二十多年就过去了,果真是流光容易把人抛啊。

作为一个在河西走廊戈壁滩长大的北方人,自小习惯了晴朗、辽阔、干燥和风沙,对于江南的认知大多出于臆想,总觉得那里充满雨雾和听不懂的方言,夏天闷热冬天阴冷,连个暖气都没有,去了各种不习惯,久而久之便有了某种成见。好比大米之于面粉、黄酒之于白酒、高山之于丘陵、细雨之于冰雪、小桥流水之于大漠孤烟,南方的种种好像都是北方的反义词。之所以如此,除了地理上的缘故,这中间大概真的存在着一种分庭抗礼的关系。早在南北朝时,南方称北人为“索虏”,而北方谓南人为“岛夷”,已经是互相看不顺眼了。自秦汉以降,南方差不多总是被北方所压制,尤其江南更是如此。晋武帝平吴,隋文帝平陈,宋太宗平南唐收吴越,金灭宋再到蒙元灭南宋,形势每每是北强南弱,这确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弱归弱,却不同于软,真要说起来,历史上的江南性格其实是极为倔强的。永嘉之乱令西晋灭亡,衣冠南渡之后几近三百年,江南始终是中华正朔所居,强悍的北方胡骑数度南侵,顶多也只能是望江兴叹,最危急的一次,东晋八万北府兵居然在淝水大败前秦百万之师,从此改变了整个北方的格局。再往后,宁折不弯又有如文天祥、陆秀夫者,一介文人仍有这样强大的精神。时隔数百年,清军入关后遭遇的最激烈抵抗也莫过于江南。且不论魏晋风度,齐梁艺文,从南宋至明清,江南尽是数不尽的文物词章、才子佳人,即便失去了行政的意义,江南的文脉同样倔强地存在着,千年未改,传承不绝。

好了,一个北方人在这里胡扯一通,未免有妄议江南之嫌,不过到了苏州雕花楼,又觉得关于江南的遐想并非一无是处。这栋坐落于苏州东山镇,本名“春在楼”的三层小楼同样能令人生发出思古之幽情。这座百年前的木结构建筑占地面积其实不大,把小小的后院加上也算不得宽敞,这和我去过的山西王家大院那样重重进深的大宅院完全是两种风格。所有到过东山雕花楼的游人肯定都会被反复告知,这是当年在上海做棉纱生意起家的金氏兄弟为孝敬慈母而特地建造的一座豪宅,耗资银圆十七万,折合黄金近四千两云云。这些金光闪闪的数据听上去颇为诱人,让人忍不住想去换算成人民币,看看能在北上广买多大的房子?说完背景知识,众人鱼贯进入门楼,主人又开始一一介绍那些极尽精美的木雕和砖雕(雕花楼之名也正因此而来)。那些被雕刻或镶嵌在砖石或者木料上的神话传说、忠臣孝子、奇花异草、珍禽异兽们无一处无典故,无一处无寓意,无一处无讲究,一时间只觉眼睛和脑袋都变得不够用,一个钟头走马观花下来,所能记住的不过百分之一。

这样算来,又觉得十分对不住当年那批技艺精湛的苏州“香山帮”匠人们。这些声名远播的工匠们传承着营造北京紫禁城宫殿的数百年经验,造诣之高可想而知。二百多人的队伍历时三年多才打造出这栋精美的建筑,我们一小时又怎么可能全然领略其中的妙处呢?除非让我在楼上住上十天半月,也许才有资格来谈论它。一百年前,这座雕花楼必定是一处功能相当齐备,居住也相当舒适的住宅,但如果现在让我去住,光是没有抽水马桶这一项,恐怕就没办法坚持下去了。但遥想当年,工匠们在动手打造这座雕花楼时,一定认为自己正在从事一项传统技艺与日常生活完美融合的精品工程。那时候的他们一定不会认为这座设计考究、用料精良的大宅有一天会变得过时,当然,我指的是它所具有的居住和使用功能。对如今的雕花楼来说,真正令人惊叹的是那些融入工匠经验、技艺和心血的雕刻,你可以不懂其中那些典故和寓意——确实是不懂,但并不妨碍你从那些千雕万刻的细部寻找到历久弥真的生命力量。那些不知名的匠人们在此地日复一日地劳作,一次次打量着手中的砖石或木料,思忖片刻后才决定从哪里开始,抑或在哪里结束。他们在时间中刻下每一道痕迹,每一道刻痕都与他们的目光、手指、思绪和体温有关,不论他们是否意识到,这一切都十分确凿地成为了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凭着这些倾注了心血的雕刻,这座雕花楼也就有了蓬勃的生命感。“花落春仍在”,从这点上说,“春在楼”这名字其实更得个中旨趣。

白乐天《忆江南》诗云:“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猛一听很有说服力,仔细想想,理由又好像略略单薄了些。倒不如陆放翁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来得实在。若要论起来,真正让人怀想江南的,不全是概略的景物,更多的还是像雕花的春在楼这样能够亲手触摸的所在,或者像一碗能够品尝的鲜虾老汤面,融在里头的没准儿才是真正的江南风味。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一座春在楼,让我又有了关于江南具体而微的记忆与感触。不论是含着主人的寄托和匠人的心血,或是带着远人的倾慕和游人的流连,但凡与人有关,往往能动人心弦,惹人回味,这大概就是风土人情的个中真意吧。

一树珊瑚澹月,春在人归

文珍

江南一带园林,名气最大且各擅胜场者,自是苏州园林。如拙政园长于苍古,狮子林假山妙绝,留园工不伤雅,环秀山庄小而殊胜,西园独沽禅味,沧浪亭不设院墙,早都成了中国人的常识。但此行要去的园子虽在苏州,却不叫园,而是“东山雕花楼”。

二十日傍晚才到苏州北站。待同行诸君被集体接至东山镇,一行人早已饥肠辘辘。商务车从大门直驶进去,穿庭过户,很快在一处青石路面停下,下车即可用餐。我不由诧异车还能进园林,一路又听来接站的小叶情辞并茂地介绍了雕花楼的由来,才知道这楼旧名春在楼,取清大学问家俞樾“花落春犹在”之意,民国时由本地纺织大亨金锡之回乡侍母而建——也就是说,非但不是宋明名园,甚至年代还晚于清,但当地如此慎重其事邀来远客,必有其殊胜处。饭毕,才发现这里就叫东山雕花楼宾馆,虽然没有住在真正的雕花楼上,我们却就住在楼所在的园子里。

少顷,几个朋友放下行李出来,大家便相约一同游园消食。

夜入园林,看到一角雕梁挑着南方温润的蛾眉月,想起早上还在气温零上几度的北京,不由得心神恍惚,只觉一步就踏入了旧梦,怕是随时会有个挑灯笼的丫鬟引着慕春成狂的小姐过来。据说网师园就有夜游项目,还可以点《游园惊梦》,我没有试过,想来倡议者大概就有意利用这种夜色朦胧和传统建筑轮廓交相作用于人心的迷离惝恍。有一年有幸夜游颐和园,还在昆明湖上坐了画舫,却没有这种体会,大概是当晚人太多了,晚上又吃的是所谓“慈禧御膳”,只觉得涮羊肉顶得慌;以及纵请遍香山名匠,北地总没有真正莺莺娇软燕燕轻盈的江南空气。再多走一会,也就明白了何以称“楼”而不叫“园”,实在是稍微走快几步就又绕回了原地,比见过的大多数园林都袖珍。

路虽然识了,那种奇异的梦游感却一直还在。直到突然在院墙尽头闻到一股异香,仰头见一树繁花盛放,在路灯下看上去是一种如梦的烟水淡绿,才知这一晚寻寻觅觅,等的原来是它。

我说“不会是梅花罢”,有科技爱好者立刻就打开“形色”APP意图验明正身。但花树太高,夜晚也无法对焦花朵,最终只能作罢。我猜是梅花的理由,除了知道有一种梅就叫“绿萼梅”,还因为某年12月专门去无锡鼋头渚看梅,到了才知道远未到季节,公园里偶遇的阿姨一边投喂十数只痴肥的流浪猫,一边闲闲告诉我,要看梅花,最早也得一月底二月初,但还只是零星,二月中下旬花事才最盛。一算时间,正是现在。

因为无法确认,大家又荡了一会,虽然是江南春,也多少有料峭的寒意,便各自回房安睡。回去才发现原来每个房间里的客厅也都插着花枝,第一次进来竟然没有发现。

到第二天逛园子,白天多看了许多细节,也不觉得这园子太小了。除了雕花楼主体,假山也有,池塘也有,而且天色晴好,才二月初,许多花已经开了,比如最常见的迎春和红梅。想起在童隽的《江南园林志》里曾读到明代治边名臣徐日久写给好友吴柏霖的信,说,“园中初起手时,若花木之无长进,若欲人奉承,若高自鼎贵者,皆不蓄。故庭中惟桃李红白,间错垂柳风流,其下则有兰惠夹竹,红蓼紫葵。堤外夹道长杨,更翼以芦苇,外周茱离。前有三道菊畦,杂置蓖麻玉膏粱,长如青黛。”大意就是,园林花木只求情致天然,并不需要故意种名花惹人艳羡。雕花楼正承其趣。粗看了一下路边灌木,约莫还有南天竹和冬青,正是现代的“兰蕙夹竹,红蓼紫葵”。突然想起来问小叶园里那棵开绿色花的树是不是绿萼梅,她说大概是,现在确实是梅花开的季节了。

少顷,见到了我一直喜欢的前辈叶弥老师。一晃离上次在太湖边见她,时间倏忽已过十二年,情不自禁拉住她的手,又笑问她当时带我和前同事来东山,究竟有没有来过这里。她想了想说,应该没有,“因为我就不喜欢这些园林”。这时候导游正在介绍雕花楼的砖雕、木雕各色精湛工艺。据说当时文士造园风气已渐式微,难得财主有钱又肯出钱,不独士为知己者死,匠人同样学成文武艺,售与识货人,是以金家虽不算仕官贵胄,雕花楼却是举国闻名的苏州香山帮心血结晶之作,历时数年细细造来。听了一会,仿佛是为了解释刚才自己的话,叶弥老师又说:“你听这些导游介绍,全部都关于物质细节,我就想知道,当时在这里生活的人呢,他们的故事又有谁知道呢?”我不禁大笑,这实在是很像叶弥老师能问的、也只有她会问的问题,“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看似无理,背后却又有对人世的如斯深情。其实导游词里也是有“人”的,比如当时太湖湖匪成灾,因此外面看不出来楼有三层,进来却有可藏宝的夹层,等等——但这恐怕不能够满足一个小说家的胃口。

不过和叶弥老师相反,我却恰好是非常喜欢逛旧池台的人。一边走,一边便幻想这些间壁楼梯,曾经承载过怎样的衣香鬓影,散乱脚步。又疑心天色向晚,会有旧精魂从不知名处出来,在故居盘桓不去,抑或是花魂鸟魄也未可知。比如那棵硕大的绿梅,总有上百年了,几乎和楼同年。还有一个惊喜发现,因为保存完好,此地还当过很多影视作品的取景地,比如《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以及许鞍华导演张爱玲原著的《半生缘》。站在那里想了很久,因为剧照里有黎明,猜想是世均回南京家中的部分。苏州人本来嫌南京“苏北”,以香山帮力作充寻常皮货店人家,仿佛是委屈了雕花楼;但这一分江南商贾之家的殷实气派,大约又是像的,反正看电影的人也不关心,一门心思全放在男女主角的情天恨海上。

这一行走马观花,第二日下午又去了香雪海。这个亦舒用来做过书名的名字居然是现实中的地名,简直浪漫得让人难以置信,原来同样取自一句旧诗,清代宋荦的《雨中元墓探梅》:“望去茫茫香雪海,吾家山畔好题名”,极言梅开时漫山遍野的盛大,我也的确被半山梅花震撼。但据导游小姑娘说,现在梅树比以前已经少得多了,她小时候本地还有很多制梅子蜜饯的工厂,以及制香的作坊,现在都没有了。看她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说的竟像是半世纪前的事,同样地让人不敢相信,又可惜得说不出话来。慢慢向山上走去,没有摘花,却一路捡了好几枝路人折断的带苞梅花,瓜田李下,擎在手上虽然时时有向路人解释“不是我摘的”的尴尬必要,却也舍不得扔。

此地最出名也最矜贵的,正是绿萼梅,数量极少,间或才有一两棵夹杂在众多的宫粉梅花中,连“骨里红”的朱砂梅仿佛都比它多。

从香雪海出来,又来到公园门口马路上的集市上。说是集市,其实就是路口短短的一段,多售各种梅花盆景,也有卖桂花梅子酱的。这两种香气想来仿佛相冲,所以即便摊主声称自家才是最早独创,其他淘宝店都是山寨的,也毫不动心地往尽头走去。在最后一个摊位才站住:找到了。

那是一个专门卖绿萼梅盆景的摊主。面前放着大大小小十几盆绿梅老桩,都装在塑料八角盆里,看着朴实无华,但老桩看上去非常粗。前面其实也有间杂着卖一两盆绿萼梅的,但都没有这个看着像样。一眼相中了最外面的一盆,十几个深绿的枝条向上直挺出来,上面满满的都是花骨朵和已盛放的绿萼白花,遂弯腰询价:“这盆多少钱?”

“一百二。”

比我想象中要低,又问:“这个多少年了?”其实是问几年老桩,但摊主以为我盘他来历,傲然答:“我们在这里十多年了,每年二月都卖梅花。”

我一说要买,这一路一起采风的其他朋友都吓了一跳,纷纷过来阻止,唯有东君知不可劝,端着手在一旁笑谓“你力气怎么这么大呢。”晚饭时叶弥老师知道了,也笑说:“买得好。本来这次采风大家很快就忘记了,因为你辛辛苦苦搬了一盆绿梅花回去,我们一定会记得久一点。”

但他们怎么知道,虽然搬了连泥带桩足有三十斤的绿梅盆景回家,上火车后手还酸痛了好久,心里念念的,却是第一天晚上见到的那棵几乎和春在楼同龄的绿梅。若它成了花精,也一定是一个穿绿裙的美人,无事就摸摸楼里砖雕,玩赏一下门楣木雕,再兴高采烈踏过门槛游荡在满园春色中。这个导游其实说过的,“以前大户人家小姐不让下楼,只能倚在美人靠上看春天。”其实这些百年前的女子故事,真要细细说给我们听,多半也是不忍听闻的。还好时代已经过去了一百年。现在的女人,倘若真的动心起念,也是可以咬牙把花抱回家的,就像亦舒写当年的香港女子手臂总是比上辈人要粗一点,因为“我们这一代胳膊上可以走马”。那情形就好比二十年后的大陆女人。曹七巧心惊腕上镯子越推越高的时代,总算是不复来了。

后来,那盆绿梅终于一日日在我家落尽了。我还学着网上教的方法,给它修剪了枝条,剪下来的枝子舍不得扔,也都插在了土中。最终还是老桩独活,绿叶成荫;新枝们虽日日喷水,终究一点点枯萎。我买的那日,已经想到了南橘北枳的可能;这也是为什么连原本的土都舍不得扔,再沉也要千方百计带回北京的原因。如果可以,我真想把整个江南的春天都带回家,但最终也只能对着绽绿的老梅桩,遥想初见时一树珊瑚澹月,数友夜游。

“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悦目春在处 停云印心时

池上

马头墙。一道两米多高的黑色风火墙,两侧夹以徽派的马头墙,出现在我们眼前。这是一道隔断了火源,隔绝了墙外人目光的墙,同时也是一道激发墙外人想象的墙。我们一行人站在墙外,准备着从这里进入,听到想象落地,继而发出“砰”的一声。

跨过正面门楼——雕砖楼,一路来到雕花楼的主厅——凤凰厅,后厅——亲德堂,再穿过小花园,回到天井,发现那个巨大的隐匿(原来这里是“明二楼暗三楼”,由于三楼比二楼缩进二檩,加之两侧山墙和风火墙的遮掩,人站在天井里或是楼外,根本发现不了)。接着便是上楼,参观客厅、卧室和书房等。这便是那天我们进入雕花楼的路线。

但且慢——此“进入”仅仅只是空间意义上的进入。现在,当我坐在电脑前重新“进入”雕花楼,脑海里首先跳出的是“悦目”二字。那两个字被刻在后花园的半亭中央的墙壁上。据说建后花园时因地方太小,此六角亭的对角被截去一半,紧贴于院墙,形成了独特的半亭。但凡人从半亭前经过,便会一眼看到它们:洒脱、飞扬的“悦”字,似随心意而变化,而到了“目”字则若一滴水汇入深流而沉静下来。

雕花楼当然是“悦目”的。大至它的设计理念、结构,小到它的每一处雕刻,每一个细节,无不做足了文章。单是那座门楼,灵芝、牡丹、菊花、兰花、万年青、鹿、八仙、王母、寿星……那么多的花卉、动物、人、神被雕刻在一起,看似繁复却不杂乱,看似有序却又不是简单的罗列、归类。它层次分明,带有一种天然的秩序感,偏又在这种秩序感中生出灵动的枝蔓。

这栋金锡之、金植之兄弟俩为孝敬母亲而建造的楼内,随处可见《二十四孝》《三国演义》《尧舜禅让》《文王遇贤》等中国传统文化元素;而希腊的雕花檐柱,欧洲洛可可铸铁栏杆,西洋彩色玻璃以及留声机使得它多了一层中西合璧的“悦目”。

可若是仅仅因此便把“悦目”当作“进入”雕花楼的钥匙未免难以叫人信服。一来,雕花楼作为一座金、石、砖、木各类雕刻的集大成者,楼内的许多处雕刻都比这两个字更加夺目,更具有代表性;二来,人世间“悦目”的地方千千万,仅凭“悦目”二字又如何将雕花楼和其他地方区别开来?

好吧,必须承认,“悦目”二字实际上更像是一个引子,一个线头。现在,我们不妨顺着这条线将视线移至半亭基座的两个字上。那是两个篆文,和上面的“悦目”相比,无论是大小还是颜色(字很小,呈淡绿色)都显得不那么惹人注目。工作人员指着那两个字道:“这是赏心,和刚刚的两个字恰好组成'赏心悦目’。”

《辞海》上写“赏心悦目”是指看到美好的景色而心情愉快。也是,你看着美景,心情自然也跟着豁然开朗起来。理是这么个理没错,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究竟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回头一查,“心”的篆文倒是很快对上了,可另一个字却和“赏”字八竿子打不着。后来,还是在友人的指点下找到了出处。原来此字为“印”,它和吴昌硕写的“印”的篆体几近一样,只是在左上方略有变化。

乾隆有句诗,“印心含蕴藉,触目喜澄鲜”。印心即佛家谓印证于心而顿悟。“赏心”和“印心”,虽只是一字之差,却代表着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前者受外界影响,后者关乎内心主观的映照。由“赏心”变“印心”,则化被动为主动,化无常为恒常,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无比契合这栋楼原来的名字——春在楼,是俞樾“花落春仍在”的又一印证。

或许是杭州人的缘故,在参观雕花楼的过程中,我不时地想起杭城元宝街里的胡雪岩故居。两栋宅子的主人同样身处于中国传统社会转型的重要时期,同样富甲一方,就连建造的宅院都同样具有徽派特色,且同样有一块未能买下的地(民间传言胡雪岩后半生遭遇巨变便是由未能买下的“缺角”引起)。

但究其本质,两者还是不同。当金家兄弟还在雕花楼内雕刻乌纱帽翅,企盼“回头有官”时,胡雪岩却头戴 “红顶”,在宅子中造了一间楠木厅。须知,当时的金丝楠木为皇家御用,胡雪岩的地位可见一斑。也正因为如此,胡雪岩故居的轿厅的高堂之上挂有“勉善成荣” “经商有道”“承天恩赐”“奉扬仁风”的匾额,园内建有一座“御风”楼(那座楼也是当时杭州城内的制高点,典出苏轼的“我欲乘风归去”,自带一股高高在上之感),但绝不会沾染“春在”二字。

“春在”的前提是“花落”。既然有“花落”,就代表着无可避免的衰败。尽管俞樾在其间依旧看到了春光,但如日中天的胡雪岩又怎么可能允许(看到)自己的失败?可反过来说,恰恰是金氏兄弟的不避讳,使得这栋楼同它的名字一样多了一份从容,一份超脱,一份自在。这份自在和“春在”有关,和“印心”有关,哦,还和后花园里的那条龙有关。

好吧,终于说到那条龙了。那条龙就在后花园的园壁上。那是一块明代的圆形砖雕。砖雕内的龙身停在翻腾的云水之中,龙头则从正面探出。砖雕上方的匾额题名“停云陇”,是由明代书法家范允临题写的。

起先,我还纳闷这龙怎么不是常见的游龙或是飞龙,但再一想,可不是?也只有这样的龙才和这楼主人的心性相称。它似是静止,却又不是全然静止,更像是冻结了由动转为静的瞬间。

现在,当我坐在电脑前重新“进入”雕花楼,时间亦冻结了。抬头处,停云霭霭,那条龙似看非看……

雕刻时光

——与苏州雕花楼的一次相遇

李晁

闲时刷抖音,房产项目是必刷到的推送之一,不知什么缘故,无购房欲望,也可以看下去,好像带着一种窥探,更像是看热闹,哪怕是平平无奇的新楼。这么看下来,关注到天南海北的房子,各具其美,只讲解风格是一套招数:面积、朝向、环境、设施、价格,最终拼的是性价比,也不知什么时候国人喜欢性价比这种概念,好似没有这一条,再好的东西也不值得关注了。在这一种紧迫里,会催生看客的激情,仿佛再不买,就是不识相了。而苏州为诗地,文气缭绕,有的播主讲解起来,不急不缓,有文化格调,亦因其背后房产主打文化情怀,我们知道,打上如此烙印的房子可不是普罗大众能购买和承受的,风雅的价格立时体现出来。只是在这短视频年代,并不妨碍我等看客对当代高端住宅的好奇心(买不起还看不起么?),也就跟着看。

讲起园林式大宅,出现最多的关键词是——香山帮工匠。听得多了,这样一个群体就在脑子里生了根,却仍是模糊的,模糊到好像除了“花街铺地”之外,再无别的印象。但细思,中国建筑和装饰艺术,断不会落到仅仅由一两块地坪来承受,其中应有博大与精粹处尚没有被我等领略,而今人讲来讲去,也只剩了这狭窄的一隅,好似这也是一种高标准(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只好隔屏一叹。

那么,是否曾有一个高度、一个顶点来作为标准?是有的,汉《西京杂记》有载:

(昭阳殿)中庭彤红,而殿上丹漆,砌皆铜沓,黄金漆,白玉阶,壁带往往为黄金釭,含蓝田壁,明珠,翠羽饰之。上设九金龙……中设木画屏风,文如蜘蛛丝缕。玉几玉床,白象牙簟,绿熊席。席毛长二尺余……其中杂熏诸香,一坐此席,余香百日不歇。有四玉镇,皆达照无瑕缺。窗扉多是绿琉璃,亦皆达照,毛发不得藏焉。椽桷皆刻作龙蛇,萦绕其间,鳞甲分明,见者莫不兢栗……

如此奢华靡丽,居者谁?赵飞燕女弟是也。

不论此种记载有多少夸张成分(亦难说夸张,殿宇易损,细物难坏,其中的玉镇或错金银铜镇有实物留存,且每件都成为战汉艺术精品,从此小处可见一斑),往昔的中华建筑与装饰艺术都有据可查,这一存在,放置于整个人类视野,也是金字塔的顶端,与古希腊、罗马艺术遥相辉映。

这么一路传下来,转眼到了明清、民国。香山帮工匠的手艺也在这一时期声名远播,由此一个响亮的群体确立起来。大到紫禁城,小到私家宅院,莫不留下有名或无名工匠的手笔,经数百年发扬,成为了我们意识范式里的建筑与装饰艺术的高地。江南风是中国风尚之一种,不仅巧雅更有囊括山河的雄心,表现上却又是含蓄的,可以说微妙至极。

等我近距离领略香山帮工匠的风采,还是在苏州东山的雕花楼。时在早春,春寒料峭,有梅怒放,在临太湖的潮气里,梅花的香气带来一丝暖意与抚慰,意欲冲破寒冬的封锁,率先预告下一个繁花烂漫时节的到来。与雕花楼相遇,不在此时更在何时?

雕花楼大名春在楼,这是正经名号,符合我们对深宅大院的想象,不如此就不雅了,若不雅还造什么楼呢?可矛盾又来了,春在楼不易传播,读之不知所谓,意境有了,却不知实质、不晓底牌。雕花楼一出,通俗易懂,大抵知道这楼的特点何在,有一针见血的效果,且此名仍不失雅致。中国文化里向来有雅俗互通之处,所谓大俗大雅,确有几分可爱处,雕花楼之名亦可以佐证。

百年雕花楼,说是近,也实在远,因这百年激荡,撕肝裂胆、可歌可泣处不可尽数,便显得有几分遥远。一百年,正是恍如隔世的时间,不能再短了。因而见了楼,未入先感慨,到底留存不易。

步入楼前,是一堵雪白大照壁,对雕花楼陌生者,凭此可断定这大抵是座富商巨贾的宅子,而非官员。绕过照壁,来到门前,意外的是,大门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小了,四围高墙笔挺,两侧的马头墙更是耸立如悬壁,侧面路过,发现墙头处露一块圆形图案,雕刻的和合二仙,这是明清玉器里也常见的喜庆题材。论玉雕,苏工之美,又甲于天下,当然这是另一路的细巧风景。楼虽大,却不以大欺小,微妙处同等精湛,这就是工艺自信。

雕花楼门脸虽小,门楼却不可小觑,以我揣度,这里倒也有种谦逊与本分,不过分张扬,是国人心态,若论实用,只能讲易于防盗了。门楼正对照壁,这一面有字,“鸿禧”,二字遒劲有力,没有好底子,断然写不出这等气势。门楼的砖额也有字,曰“天锡纯嘏”,不必深究,也晓得是好寓意。再看,左右上下的砖雕就开始热闹,雕花楼的雕刻之美也从这里显山露水。若非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所了解,解读繁复的砖雕木雕就形同读天书,我看得懵懵懂懂,只晓得有刀枪剑戟便猜三国,有才子佳人便往西厢处想,也就到此为止了。本以为这一处门楼已然精彩纷呈,没承想一踏入院落,回首有更大惊喜。这一处的砖雕才让人眼花缭乱,人物、仙客、瑞兽、祥草如赶赴盛会般云集,这边八仙要庆寿,那边文王又要访贤啦,真真热闹,也立时有了喜气,一时云蒸霞蔚,很快让人不晓得天上还是人间。

那楼是红楼,朱漆的色泽,上下两层,亦雕得不落缝隙,一行人仿若宝玉入了太虚幻境,除了感叹,竟一时无话,于是又只好老老实实感叹。平时用惯词的人,也有词穷的时候。以为这就是脸面了,是主人家的阔气外露手笔,可逛了几进的院落,边边角角、里里外外莫不如此,便感叹也省去,只剩了咋舌。这繁多的题材这不同的材质,使得整座楼宇犹如一座雕刻博物馆,我们常说巧夺天工,在这里真算不得虚妄。这等情景,便要遥想当年了,一干匠人是何等心思,那手下之物又是如何脱颖而出,令人敬畏!若要寻章摘句,只好想大观园的起造。“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功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那些雕得八面玲珑的房子,那泼天富贵下的巧心安排,连元妃看了也要惶恐一下,“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小说里自然要有此一句,以提点众人。而时世易转,王朝世系一去不回,能在实地看到恍如梦里的情景,也实在是值得高兴的事。

来的这天,恰逢二月二龙抬头,见到半园内院壁上一处团形透雕,一条游龙浮现,身子隐在云霞里,只剩了龙头和满团的云气,镇着这院落。听讲这是明代雕件,从别处挪来,我看了又看,似没有“粗大明”的作风,仍是细路的活儿。这日见龙首,可谓大吉。雕花楼的园子虽不大,却五脏俱全,我最欣赏的半亭立在佛堂前的池塘上,亭亭玉立,仿佛就要响起一曲绵丽的昆腔,一只水袖徐徐半藏,“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游园不惊梦,又有什么意思呢?

匆匆一面,对雕花楼留下几缕想象,让人猜想的已不是其间的雕刻题材与艺术源流,而是楼里曾有过的生活。好玩的是,雕花楼因其独特完美的存在吸引了诸多影视剧的入驻,明星大导纷纭,演绎别处的故事,却没有一部讲述自己的,这便有了些许遗憾(亦未必是遗憾,因这缺失会催生出更多的想象)。只是,这百年风云里,青山在楼亦在,那曾经的人事又该如何演绎呢?

我以为故事才是雕花楼的遗韵,在那个退场隐匿的时空,小姐公子、老爷太太,如何在这里笑闹,如何打发春愁,他们又有着怎样的面貌与情态?而外间的纷纭又如何在小小的书房里化作主客的谈资,一缕青烟里的过从都付与了帘间的微风吗?

缓步走在雕花楼里,阁楼上下,院落内外,风景流转,一处处看下来,竟生起一点怀想,是鸳鸯蝴蝶派里的情调,“好像是昨日的事……进房来的是谁……”这么想来,那过去的人事与雕花楼的相遇才是此间真正的魅力,因这满目绚烂里,有深深的留白……

雕花楼记

马南

探访一座百年老楼,很难做到心如止水。

正是初春,薄薄的阳光散下来,驱散了清晨的寒意。石径贴着一方池塘蜿蜒向前,右边的园子里,碧螺春吐出新芽,枯了一个冬天的梅枝重现光润,仍由梅花压出浅浅下坠的弧形。梅花的颜色可真多啊,红的、绿的、粉的,各自俏皮,各自娇媚。

快到石径尽头,有人小声提醒,前面就是雕花楼了。忙不迭看过去,湛蓝之下,青灰色的檐角藏在一片繁茂葱绿中。虽只露出小小一隅,但庄重神秘之感已隐隐扑面而来。

外墙十分低敛。二十多米高的黑色风火墙,两侧夹以徽派马头墙,跟普通人家的住宅别无两样。只有进得院内,才惊叹别有洞天,处处皆学问。

最早,它的名字叫“春在楼”,因雕刻工艺太过卓绝精湛而被民间誉为雕花楼。如果把它存世的时间等同于人的寿命,雕花楼今年正好102岁。有所不同的是,它没有百岁老人风烛残年的衰老,反倒在漫长岁月中落得精神矍铄、慈眉善目——时间在它身上,似乎没做太多减法。这份眷顾究竟源于什么呢?也许是极致完美的工匠艺术,也许是楼主人的孝心和善举。

主人名叫金锡之,民国年间在上海经营棉纱起家。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国内棉纱价格暴涨,金锡之也因此成为上海的“棉纱大王”。建雕花楼时,金锡之四十二岁,正是功成名就之时,却一心想为母亲觅一处静地安享晚年。经商期间,他曾捐款修建慈善社、养老院、放生池,做了不少好事。由此想到,也许是那些被善待过的人和物,如神灵般的庇佑着雕花楼吧。

雕花楼分门楼、前天井、花厅、书厅、大厅、花园、佛楼、后堂、后天井、前楼、卧房、厨房、餐厅、暗壁。这样分类未免太过笼统粗略,比如,卧房又分为大少爷房、二少爷房、老爷房、小姐房;书厅又分为读书厅和会客厅;花园内又有小桥荷塘、亭台楼阁、湖石假山,各种罕见宝树也是自成一系。因此,要想把整栋楼了解透彻,须保持清晰的逻辑,一点一点往下细分,直到发现木雕上一处竹节的凸起、石雕上一条鲤鱼的纹路、一块不易察觉的金雕拉手、铺于地面的一块御窑的方砖抑或是一朵小如指甲的粉色莲花——那可是有着三百年树龄、在江南难得一见的孩儿莲。由此,不管是谁,都要在一阵接一阵的瞠目结舌中感叹:雕花楼里是没有寻常之物的。

自然绕不开“雕刻”二字。砖雕、木雕、金雕、石雕;浮雕、圆雕、透雕、阴阳雕。各种雕刻艺术和手法下的图案和文字,最终指向的都是对生活的热情和寄托。它们分布在雕花楼的各个地方,大到照墙、门窗,小到一个锁眼、一根横梁。种类纷繁且恢宏大气,仅是大厅里的凤凰,就有八十六对,以至于不管站在何处,就那么随意一瞥,眼里都不会落空。

不得不说,这是一堂令人措手不及的建筑课,并兼有历史、书法和绘画。考验的是听课人的知识储备,以及对新知识的消化速度。探寻的过程中,身体也是忙碌的,时而仰头、时而低头、时而转身、时而弓腰,有时还需要踮一踮脚或是凑近一些,再凑近一些。但并不意味着就能跟授课者保持一致,往往是,这边才刚刚弄清“天锡纯嘏”四字的典故出处、何为巴洛克式装饰风格,那边,又被扇门上的一个拉手造型普及了冷知识——一种罕见的动物,名为“饕”,是很有威信的护门之神;这边还沉浸在檀香梅的紫檀香味里,那边,天井处楼檐下的包头梁上,草船借箭、空城计、火烧赤壁等故事已激烈上演。一番应接不暇中,不免暗暗着急,只怪自己眼睛不够用,脑子也转得不够快。

然而,即便你下定决心要做一名勤奋的学生,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去汲取,也未必能彻底了解它的全貌。因为,在一些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地方,往往隐藏着一块活络的木板。有的在楼梯拐角,有的在房顶,有的在匾额之后。如果没有知情人点拨,无论你怎么观察,都难发现半点蛛丝马迹。找到之后,轻轻一划或是一顶,便是一个豁然开朗的世界。这些暗楼、暗室和暗道上上下下、弯弯绕绕,又彼此相通,构建出一个隐秘而宽敞的空间。其用途,自然是用来存放古董、字画、银圆等一些最最值钱的东西。在兵荒马乱、土匪猖獗的时期,太湖强盗们几次出入雕花楼盗窃,无一人发现这一秘密。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暗三楼”。“暗三楼”相当于现在的阁楼,只是造型更为讲究,两边用古代烽火墙进行了遮挡。这样的戒备之意,更像是一种暗示,让人很容易猜到这就是“藏宝楼”。只是,“藏宝楼”里放置的财物不及暗道的十分之一,但也足够应付土匪。仔细一想便会明白,这哪里是什么“藏宝楼”,分明是主人“舍与得”的人生智慧啊。

夜宿院内,与雕花楼仅一墙之隔。

当夜越来越静,雕花楼渐渐不再是白天里陈列展览时的空旷肃穆,它缓缓有了动静和亮光,像是要在这个春天复苏起来、热烈起来。

于是,就那么真切地,我听到“咔”的一声。声音很小,像木头热胀后的松动。安静了几秒,骤然间,楼板蹦蹦跶跶如一阵急雨。两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从楼梯追逐而下,一路跑向门楼。

楼上楼下到处张灯结彩,一片喜庆。正厅里,“仰蘧精舍”的牌匾仍挂在那里。厅内,男男女女围坐桌前喝茶、谈笑。坐在正中那位恬静安详、手持佛珠的老奶奶,应该就是金锡之的母亲——看她的穿着,今天是她的寿辰。而那位中等身材、腰身笔挺,眉眼温和又警醒的男子,必定就是金锡之了。他不时起身,走出厅外拱手迎客。偶尔静下来的瞬间,他看向远处,像在思考什么,又像是满足于此时此刻的隐逸自在,一身轻松。

开场锣鼓响起,紧密而热烈。锣鼓声穿出戏台,奔向各个角落。一处屋梁的浮雕里,几个舞刀弄剑的小人儿按捺不住了。我真担心下一秒,他们就会从那块黄杨木里跳下来,站到院子中间。锣鼓声也催急了后厨。三眼大灶柴火高旺,蒸笼四周升腾起白色的雾气。佣人们来回穿梭,忙而不乱。案板上摆放着起锅的菜肴,总厨一声令下,传菜的队伍流动起来了。

唯一一处僻静的地方,是二楼的小姐房里。阳光透过窗格照进来,在板壁上印出别致的图案。女子打开窗户,楼下的唱腔愈加清晰,是《四郎探母》里铁镜公主和杨四郎的唱段。女子依窗听着,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游园惊梦》里的杜丽娘,惆怅浮上脸颊。垂眼时,看到窗下的什么,“噗嗤”一声又笑了。

不知不觉,我也披衣起身,再一次站到雕花楼前。月光静谧,夜幕里的雕花楼灯火璀璨,谈笑声声。它真的复苏了、热烈了。后来,我的想象贪婪了些——也许很多年前,前世的我也是这楼中人里的一个。

观东山雕花楼

隆莺舞

春日无大事,二月份去了一趟苏州,出行前夜朋友来家中闲坐,调侃我这相当于要“上天堂”去。在人们眼中,苏州与天堂是等同的,我没去过,不知何样。话间走神,脑中浮现古典园林、古城墙、水乡小桥和窄巷等,多是些木土建造之事。第二日身在半空,想从窗口一窥粉墙花影,却只见浓稠的云。我对建筑没有太多研究,有时候觉得无非土土木木、石石块块搭在一处,任凭经过多少道鲁班精工,也看不出其中的美来,然一想象某地,脑中总先有建筑,甫一降落,连人带行李走入其间,先入眼的也是各类楼榭。可见建筑构成一个地方的基本面貌,你不喜欢也不能忽视。苏轼有一篇《灵璧张氏园亭记》,写一个地方的美,先着笔花草,再就是房屋,写道“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态;华堂厦屋,有吴蜀之巧”。苏州的建筑不单单巧,现今保留的旧时住宅和园林数量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其中有旧时各地商贾官僚纷纷购置宅地终老苏州的原因。看楼回溯历史,有时盯着一个国家的版图,城与城之间拉远了,变成楼与楼,楼与楼之间拉远了,时间迅速倒回几千年前,是我们与鸟兽为伴的影子,那时还是天大地广,举目只有自然万物,无论谁都想象不出今天的楼宇林立。所以楼也不单单作栖身之用,还负载着很多历史痕迹,也展示出我们如何一步步取得这个星球的控制权。前人有语,“建筑应该属于文化的范畴。建筑史何尝不是文化史,不仅是土木建造之事,实文化学术之表现,可见人,见品,见学养”。深以为然。

到达苏州东山镇,入住东山雕花楼旅馆,晚上伴着流水声入睡,第二日起大早,一行人被引去看东山雕花楼。导游解释雕花楼原名“春在楼”,有两句诗跟着跳出来,“花落春犹在”“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不能再美了。怎么又用“雕花楼”了呢?是因为整栋楼的楼上、楼下、门窗和梁柱都以雕花为主,人们喜欢称作雕花大楼,这个名字也更适合传播。雕花楼其实不算名字,而泛指一种建筑样式,过去中国的建筑有明确的形制和等级要求,大门、开间、色彩、都得按要求来,富人想要露富,也不能一味地建高建大,便在装饰上下功夫,用雕刻精美的装饰纹样来彰显品位,雕花楼便渐渐成为一种形式。用这三字作名,就好比眼前有个美人,我们不称名字,只称他为美人。“东山雕花楼”多添了一个地理位置,大概可类比“城北那个美人”。好在江苏境内只另存两处雕花楼,一在西山,一在泰州,因为数量稀少,说东山雕花楼便知是眼前这座了。

1922年,原主人金锡之为给母亲养老,请了二百多个工匠在家乡开建雕花楼,耗时三年,花费十五万银圆,能雕的地方无一不雕,其中的丰富,恐无法用文章详尽。金锡之是洞庭东山施巷村人,少年时到上海当学徒,后自立门户,开创了自己的棉纱事业,楼起于一个“孝”字,正厅内也雕着二十四孝图。过去,苏州的手工业制作发达,居住者多为本地和外地的地主官僚,经营钱庄、酱园、典当、银行等行业的商人,以及手工业从业者。大住宅多为地主官僚与商人所有,到清末民初,新兴的资本家取代地主官僚,成为大住宅的持有者。金锡之属于后一种。

雕花楼由著名的香山帮工匠建造。香山是地名,《木渎小志》中记载,“昔吴王种香草于此,遣西施及美人采之故名”。香山帮则是地域文化的产物,旧时苏州的达官贵人追求“不出城廓而获山水之怡,身居闹市而有林泉之致”,因而大兴修建宅园,给香山帮工匠提供了用武之地,在史书上也记有那么一笔,“江南木工巧匠皆出于香山”。本地县志上载有三个香山帮工匠,一个是官及工部侍郎的蒯祥,记载较详细,占百余字篇幅;另两人一个有名无姓,一个有姓无名,分别记为某甲、蔡某。匠师大多无名,在实物上却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奇迹。早至北宋年间,近至民国时期,从民间住宅到皇宫建筑、园林构造,远到加拿大、新加坡、德、澳、美、日等国都有香山帮匠人的巧工。单论其中之一的北京紫禁城,就该得多少盛名,现在却连姓名都无处可觅,千百年无数人只凝结成只言片语,使人忽然生出伤感。

雕花楼四面墙壁、大门上、檐角处都是细致雕刻,密密麻麻,错落有致。雕花图案多以自然界中的鸟、花、虫、鱼为主,象征吉祥、美好之意;而传说中的龙、凤、麒麟等动物则代表着权贵、尊贵、吉祥和神秘。此外,还有一些雕花图案表现了历史故事和文化传说。比如《三国演义》全套和二十四孝图等。雕花楼的主厅又名凤凰厅,里面更是雕刻了八十六对凤凰,根厅柱上端雕有四幅乌纱帽翅,象征着“回头有官”,因此也称为“官帽厅”。在这座雕花楼中,雕花工艺不仅限于木材,还包括大理石、石膏、砖等多种材料的雕刻,形式多样,风格各异。楼梯曲折、雕花细致、园中水景流转,一切都恰到好处。

移步换景,经种种繁华转至小花园,看到一棵异木,有三百六十多年树龄,唤作孩儿莲,终年常绿,花若指盖大小,色红似孩儿脸,有花无果。据说孩儿莲传自印度,原在广西、云南等地散落一些,现在这两地已经绝迹,只在苏州存着两株,另一株在苏州南园宾馆,六十年树龄,比雕花楼这株要小上三百年。游观到此,有了些恍惚,凉风忽起,摇起孩儿莲树叶,它悠悠然偏安一隅,在它身上,我看到了另一种生命形式,坚定、平静和永恒,原来生命的价值不仅仅在于繁荣,先前起的那无名小卒式的伤感,倒突然消失了。默默来,默默去,又如何?做得一点便做一点,譬如当下情境,遇古物则爱护、欣赏、铭记,不要轻慢历史,不要轻慢艺术——可不就是普通人的心中雅楼或处世良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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