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趟开往北方的列车。黄昏时分,车才慢慢地从高原出发。惠子毕业了,毕业论文却没有通过,她忙着回家考试,城中村的房子退租了,厚实的棉花絮没带走(她不知道已经丢弃过多少被褥床垫了,母亲心凉而又痛苦地说,你把铺的丢了,棉花被你要带回来啊,那被面是新的)。在学校门口,她透过栏杆将几十个衣架丢进了荒草堆里。 惠子这次乘坐的依旧是那趟最慢的火车,到达洛阳关林要三十多个小时。要出发了,惠子想着花10块钱吃完米线也是应该的,车票(卧铺500多)都省了200多呢。 去米线店吃米线,身后突然传来甜腻的声音:“你也是坐这趟到北京的火车嘛?”刚认识不到一会儿,她就敞开心扉了:“爸爸从来都是往我卡上打钱,我初中没上完就不上了,在超市做营业员,挣得花光了,爸爸还给我打了一万块钱,我每个月都要花几万块的。我爸爸说了,只对我好。他对我妈也不好,我哥哥啥也不干,我嫂子也是,啥也不干,就知道花家里的钱。现在生了小孩,也不出去工作。”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到河南焦作),去看她多年没见的男朋友。男朋友到郑州出差去了,没人接她,说是他姐姐接她。“身上只带了300多块钱,花完去球。”她说。她又黑又胖,脸上的毛孔粗大,穿着一件白色的薄透的宽松T恤,可以看到里面的黑色胸罩,下身穿一件黑色的纱裙,一起风,裙子就黏在粗壮的小短腿上。 她吃着烤肠,看着惠子在捞碗里的米线,问:“一碗米线你能吃饱吗?我给你买根烤肠吧?”惠子说不要。“那你吃我的洋芋吧,我一天都没吃饭呢,这个洋芋不好吃。”惠子吃了一块又一块,最后全部吃完了。 女孩拉着一个行李箱,上面搁着一筐杨梅。她告诉惠子,自己家种有杨梅、荔枝、葡萄、橘子、芒果,几十亩果园呢,但自己家的杨梅没熟,所以这一筐是买的,要200多块钱呢,她还带了臭豆腐和点心,问惠子吃不吃,你吃的话我拆开给你吃点。惠子感到她的热情。但她一个人出远门,去找多年不见的男友,结果男友还不在焦作,她都没告诉父母,不会有危险吧?惠子有点忐忑。刚闭上眼睛休息,就听到有人大声说话。 “你见了我的包吗?”男人问。他额头上有深深的沟壑。 “你有病吧!”女人瞥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皱着眉头。 他过来坐在她身边。惠子禁不住问:“这是你的座位吗?” 他说:“这是我老婆,你不知道?”他吃起面包,推给女人一个,她不吃,他让她把另一个装进自己的包里,她嫌恶地说:“自己吃不完,干嘛不装进自己的包里!” 惠子睡不着了,张开眼到处观望,只见火车好像穿过了深林一般,往高处走。对面的小女孩阴郁幽怨,因为爸爸不给她买牛奶片,紧紧依偎在父亲身上,嘴里咕嘟着。 那边的女人看起来很壮实,“我去昆明只拿了350块钱,不敢乱花,我男人在城里干活,我们今天晚上赶回去,明天孩子上学呢……我们去了翠湖公园,”说着,她督促孩子写作业,“52加8等于60,那60减去8等于多少?”她捂着自己身边的袋子,说:“我从老家带来的。”可能是说丈夫不吃,自己又带回来了,也许是腌菜吧,怕散发出臭味。 她对面的小孩在到处跑着玩,笑闹着。然而父亲紧锁着眉头。原来是妻子得了癌症,他回家去凑钱,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子。 斜对面坐着一对男女,女人是典型的中原女人,圆敦敦的脸,男人瘦而高,他们从云南回老家,带着自己的孙子,脸色凝重,勉强地笑着。一定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惠子心想。他说:“小孙子一直是自己带的,长大了也是没良心,见了爸妈都离不开,不知道自己还有爷爷奶奶了。爸爸妈妈那边有玩具,有好吃的,就跑了。”他们拿出小包装的薄饼喂自己的小孙子,自己啥也不舍得吃。包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无非是便宜的饼干、糕点罢了。 惠子和兰坪县的女孩买了盒饭,吃着。小孙子看着眼馋,那一对夫妇赶紧给他买了一只玉米,他啃好了,参差不齐,女人把剩下的啃干净。 两个小孩在笑闹,兰坪县的女孩也回自己的车厢去了。惠子坐着无聊,透过座位中间的缝隙去看他,他的眉目间透着刚毅、清秀。惠子扭转头和小孩子躲猫猫,后来坐到了他的旁边。他要回石家庄,朋友结婚。他说:“你没感觉到我的手指吗。”看了才知道,原来他小拇指断了一截。他说:“妻子死了。”拿出她的身份证给惠子看。“太纵容她了,出车祸了。”不愿意说细节。他坐在黄昏时微弱的光辉里,有一种忧愁。 那边的女人看起来30多岁,到贵阳去。电话一遍遍响起,她选择不接,后来还是心软接了。背对着,哭啼着:“你有孩子,你亲你孩子,我孩子你从来不管,也不让我管。散伙吧,四万,不给我就散伙……把我的身份证藏起来,也不给我一分钱,不让我回来……”打完电话,用纸巾擦鼻涕,脸红着聊起天来,丈夫被兄弟们毒死(贵阳巫蛊之风盛行),自己也没有分到田地,有四个孩子,大女儿被骗怀孕,如今家里穷的难度日。大儿子和小儿子很懂事。小女儿还上小学。害羞地说自己生了八九个孩子,好几个病死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列车此时在平原上行驶。窗外,可以看到倒伏的玉米杆子。惠子躺了下来,躲在座位的罩子里。 第二天一早,女孩拿着包戴着耳机过来了,说一起去吃早餐吧。惠子说火车上的早餐难吃的要死。女孩说去看看嘛。惠子跟着她去了。餐厅的人说早上不炒菜,有人会推着车在车厢里卖粥和馒头。女孩坚持要替惠子付钱,花了30。惠子吃完了。女孩说这粥的水是不是有问题,难喝死了。把粥都倒掉了。 “旁边的男人老盯着我看。”女孩对惠子说。 “那你千万别理他。”惠子说。 她边开着流量和朋友视频边说:“我那些好姐妹都说,去吧,想他了就去看他吧,没什么事的,我就来了。也没告诉爸爸妈妈,妈妈打电话过来怎么和她说啊?” 天快黑时候,女孩妈妈打电话过来了,她撒谎说去朋友家玩了。 挂了电话,她说很色的那个男人过来寻她了。惠子看到男人的下眼皮已经被抓得塌下来了。斜对面的女人说:“是个老流氓,估计是被老婆发现了抓伤了。”女孩说:“他想让我和他一起下车。”大家都说:“你可不要下,他很坏的。”她说:“我知道,我又不傻。”大家都沉默了,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她还一个人在那里说着:“本来是男友要买机票给她的,可是她不让,坚持用自己的钱买的火车票,坐在那难受死了,好几十个小时。” 第三天清晨,惠子下车了,坐上了出租车。车上有好几个人,有一个贵州青年。他瘦而干练,他说在老家是在餐厅里做小工的,一个几年没联系的女友叫他来一起闯,他就来了。在黑暗中问司机这里有没有做豆制品生意的?司机说有。他说,我来这里就想做点豆制品生意,或者先去餐厅里做小工。司机说哪个店哪个店要人。司机问东问西,说到青年的女友。司机说:“你知道她在这里做什么呢?”他说:“不知道,反正人家给我发过来一份合同。”还没等他拿出来,司机就说知道合同长啥样了。待他拿出手机给司机看,司机一看,说:“你快买票回去吧。这样的合同我见过太多,就是这样的,说的好听,去到那里就是又打又骂,钱没了不说,命也没了。”青年说:“我来都来了,反正没钱,除了这个手机,没钱。”司机说:“你是找旅馆住下还是?”青年说:“我到哪个医院门口等他们,他们会有人来接我。”司机问:“你不是说洛阳你只认识这个女孩嘛,怎么会是他们来接你,他们是谁呀?”他说:“就是那个女孩派人来接我。”司机说:“你肯定是被骗了,劝你找个旅馆自己睡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赶紧回老家。”他说:“我来都来了,闯一闯。”黑暗中,他使劲往车窗外看,像是到了医院门口,下了车。司机说:“现在贵州人就是异想天开,来洛阳挣大钱,就被骗进传销窝子了,一个四五十的男人回家的车费都买不起,还是我给他父母打电话,把钱打到我卡上,取出来。还有一个二三十的男人,遍体鳞伤,手机、钱包、银行卡里十几万,都没了,是公安送他回去的……他一定是被骗了,但是我也是点到为止,说了他也不听,过一段时间就该狼狈地回家了或者他爸妈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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