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苏轼《临江仙·送钱穆父》 一 宋代开国之初,为了开创一个文治国家,世代君主,莫不好学,执政大臣也无一不是出身科第、以学问相尚的知识分子,宋是一个文明精熟的文化大帝国,到仁宗朝,更是英才荟萃,文星璀璨。 那是一个文运昌盛的时代:唐宋八大家中的六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以词著称的晏殊、主编了《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宋诗的“开山祖师”的梅尧臣、理学家的周敦颐、二程,在所有这些璀璨文星中,苏轼依然是那颗最为闪亮的星。 苏轼从万山环抱的西蜀初到汴京便一鸣惊人,参加策试后,仁宗忍不住说:“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意指轼、辙),而欧阳修则更是欣喜地疾呼:“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 苏轼少年得志,进入仕途后意气风发,但后来在乌台诗案中又命悬一线,入狱103天之后被贬黄州,司马光为相得以返京,哲宗亲政又遭党争被贬惠州、儋州,晚景凄凉。 徽宗年间,蔡京主持元祐党人碑的建造,苏轼被定罪为元祐奸党,和司马光等一起列名石碑并告示天下,待制以上官以苏轼为首恶。蔡京没有想到的是,元祐党人碑在后世成了一个淳儒贤臣的名录,后世很多人因其先祖和司马光、苏轼一同名列其上为荣。 苏轼去世七十年,孝宗赐苏轼谥号文忠,又赐太师官阶,圣旨道:“放浪岭海,而如在朝廷;斟酌古今,而若斡造化。不可夺者,祐然之节,莫之致者,自然之名”。宋孝宗《经进东坡文集序》中写道:“故赠太师谥文忠苏轼,忠言谠论,正朝大节,一时廷臣无出其右”。 未列宰执而得以和恩师欧阳修获赐相同的“文忠”谥号,苏轼最终得到了宋朝官方的肯定。 二 苏轼无疑是幸运的。他的一生当中,遇到了懂他、知他的三位夫人。 夫人王弗,精明能干、有眼光有见识、颇识大体。关于王弗,有“幕后听言”的故事,对于拍马热络之人,王弗会对苏轼说:“这种朋友,不会长久,交情套得那么快,其去也必速。”苏轼对于王弗的爱,历久弥新,王弗去世十年之后,苏轼在密州梦到王弗,泪流满面,以词纪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继室王闰之,能干又体贴,随他宦游四方,从来没能安居一地。乌台诗案那场滔天大祸中,王闰之拖着一家数十口,独自苦苦支撑,因而苏轼有“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的诗句,来称赞妻子的贤淑。在他为亡妻王闰之写的蔡文里,苏轼道:“惟有同穴,尚蹈此言”。苏轼去世后,其弟苏辙遵照苏轼遗命,将他和王闰之同穴合葬。 侍妾王朝云,秀外慧中,懂他满肚子的不合时宜。苏轼南贬之时,夫人已去世,只有朝云随他,苏轼写道:“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苏轼词有“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一句,贬居惠州期间,朝云说她:“日诵'枝上柳绵’二句,为之流泪。病亟,犹不释口”。自此,苏轼不再听唱这支曲子。 三位夫人,均先他而去。一生中经历三次身边人的离去,却也是莫大悲伤。 三 苏轼之幸,还在于有一位情深似海、一生相知的兄弟苏辙。两人同为当世文豪、政坛明星,同历宦海沉浮,却能一生相伴、患难与共,实属难得。 嘉祐年间,在父亲的带领下,苏轼、苏辙兄弟一同赴京应试,两人一同中举、一同参加礼部试、参加廷试,后又一同参加制策之试,直到入仕之后才不得不分开。入仕后两人开始了聚少离多的生活。兄弟俩读到韦应物诗“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十分向往,在怀远驿做了“风雨对床”的约定,然而由于人生羁绊,这一约定终身未能实现。 乌台诗案中苏轼入狱,苏辙上书皇帝,乞纳在身官以赎兄罪:“臣不胜手足之情,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但得免下狱死,为幸”。后来苏辙因此受到牵连,去筠州监理盐酒税务,以致多年贫困潦倒。为了兄长安全,苏辙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历来少之又少。 苏轼身在狱中,自度将死狱中,心中惦记的也是自己的这位弟弟,他情愿和苏辙“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苏轼去世后,苏辙的祭文里也说苏轼是“手足之爱,平生一人”。苏轼对于弟弟的感情是:“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苏辙在兄长的墓志铭写的是:“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两人亦兄、亦弟、亦师、亦友,不经意间,两兄弟活成了千年来的典范。 四 所有的诗人中,苏轼最喜欢的是陶渊明。 苏轼在写给其弟苏辙的信中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然吾于渊明,其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苏辙《追和陶渊明诗引》),“如其为人,实有感焉”,着实道出了个中缘由。 苏轼一生仕途坎坷、屡遭贬谪,晚年自嘲:“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州,惠州,儋州”都是贬谪之处。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宁愿归隐田园,而苏轼一生仕途坎坷、屡遭贬谪、寄情山水,境遇何其相似,故而黄庭坚诗有诗:“渊明千载人,子瞻百世士。出处固不同,风味亦相似。” “我欲作九原,独与渊明归”,陶渊明俨然是苏轼相去六百年的知己。 五 阅读李一冰的这本《苏东坡新传》,不得不提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林版传记,是真爱粉致敬偶像的书,字里行间掩饰不住对苏东坡的狂热纯粹的喜爱,几乎把所有美好的形容都加诸于苏轼身上。但林版趣味有余,严谨不足,加上由英文翻译而来,出了不少问题,台湾淡江大学张之淦教授曾作《林著宋译〈苏东坡传〉质正》,新加坡学者邱新民也在其著作《苏东坡》一书序言中,对林版有所针砭。 这本李一冰版《苏东坡新传》,与其说在写苏东坡,不如说作者在通过写苏东坡写自己。李版成书于台湾的冤狱之中,同样的蒙冤入狱、同样的困顿不堪、同样的不合时宜,李版作者更能以切身经历体会苏东坡的心境。四年暗无天日的狱中生活,李一冰将苏诗两千多首背得滚瓜烂熟,其后从苏东坡的诗文入手,写就了这本李版的《苏东坡新传》。 林语堂版《苏东坡传》是真爱粉对苏东坡写的“我爱你”,而这本李一冰版《苏东坡新传》写的则是“我真的懂你”。 六 常常在想,读苏东坡,到底读什么? 我读他的勇气与担当。熙宁四年,苏轼上书神宗:“臣之所欲言者,三言而已。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直指神宗“人皆谓陛下圣明神武……而近日之事,乃有文过遂非之风,此臣所以愤懑而太息不能已也”。那样的年代写这样文字,杀头尚有余辜,苏轼的勇气,让人敬佩。苏辙对其兄长的评论:“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 我读他的心系民生。元佑年间苏轼出知杭州,奔走上书,赈济浙西;浚治运河,拯救干旱;灾后设置病坊,广施医务药、自费修合药剂、设厂煮粥、普施贫病,后又开西湖、建苏堤。他的政绩令人称道,明朝杨士庵说:“东坡杭湖、颖湖之役,不数月间而成不世之功,其政事之才,岂止什伯时流乎?” 我读他的乐观与旷达。苏东坡贬谪黄州,他写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贬至惠州,却作诗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放逐海南,苏东坡已做必死准备:“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但到了海南,他就将这里视作自己的家乡:“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我读他的手不释卷与笔耕不辍。苏东坡贬谪黄州时对朋友说:“我读《汉书》,至今已经抄过三遍。第一次每段事抄三字为题,第二次两字为题,现在只用一字。”苏东坡黄州时编撰《论语说》,海南时编《易传》九卷、《书传》十三卷。他说:“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苏东坡自知因语言文字之故而蹭蹬一生,受尽折磨,但到老了仍然视文学如生命。 读苏东坡,我们读他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读他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读他的“此心安处是吾乡”、“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苏东坡的的诗词,已经浸入了我们的骨子里、成了我们文化血脉的一部分。 苏东坡,为我们带来了太多的美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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