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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本源而居:海德格尔论艺术作品的本源

 左莫 2023-12-22 发布于海南

    人在哪里?人一脚立于大地,只身漫行世界。他是大地与世界争执处的存在者,是在争执之裂隙、在艺术真理之本源旁栖居的生命。艺术之真理撕开他惯常的生活,他以诗性的技艺铸造艺术的裂隙。“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这就是人与艺术的关系。



一、拯救艺术:应对现代性危机

形而上学死了,科学的中世纪悄然降临。艺术怎么办?

一直以来,无论各种思潮是如何兴风作浪,作为普遍承认的形而上学始终为艺术提供了庇护的港湾。现在,避风港的堤坝被实证主义的地震摧毁了地基;而科学技术所引发的物理主义的海啸,使艺术大航船上的雕梁画栋摇摇欲坠。船上的人想修补堤坝,但他们离开陆地太久了,既无法走下船去,又不清楚堤坝该如何修缮。而岸边修堤坝的人一次又一次失败,最后干脆宣布放弃,平静地拥抱了海啸。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形而上学内部众叛亲离,莫衷一是。艺术已然没有能力复活整个形而上学。而比起严肃、崇高的贵族模样,大众更想看见的,却是艺术从高贵的神坛上跌落,摔入恶俗与畸变,这样就好借着施舍的名义,弯下腰来,理直气壮地羞辱她。这位在革命中被剃光了头的贵妇应该怎么办?面对现代性对古典精神的冲击,艺术要放弃本心而向自身的反面低头吗?在技术爆炸的时代,艺术要拥抱物理主义吗?当艺术不再有门槛之时,她需要忘记自己的出身、对自身的本源问题要再次遗忘、回归冷淡吗?

尊严,只有经历了屈辱才能被激发出来;艺术也是如此。如今,真理之国的长城倒塌了。在洪流面前,艺术女神握紧长剑——维护自尊有两种方法:自杀或反抗。这把长剑是要刺向自己,还是刺向敌人?

现代哲学着手于处理艺术问题,就有着自杀与反抗两种道路。自杀,是说采取一种取消与放弃的态度,取消艺术的真理性,而站在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的立场,将艺术还原为一种“物的知识学”。将艺术从真理的世界中逐出,即杀死艺术,将艺术固定在最灿烂、最高贵的一瞬,之后便是枯燥乏味的标本研究。而反抗的道路,就要正本清源,就要找到艺术自身最本真的存在,回到艺术的本质直观和本来含义,用现象学的方法,让生活世界重新为艺术的真理性奠基。重拾艺术,再造真理,用崭新的面孔返回到真理之国中,给种种妄图毁灭艺术的暴徒以致命一击    

马丁·海德格尔疾呼:要将长剑刺向敌人!他的敌人,是现代技术对古典文明的侵凌;而他说的这把长剑,就是存在现象学。

二、解放艺术:挣脱物的锁链

艺术也有它的存在论差异:一个是艺术之存在,一个是艺术之存在者。物的锁链,将我们的思维与后者牢牢禁锢在了一起。从日常思维来看,要进入对艺术的讨论,似乎必须从艺术的存在者、即艺术的“相关物”入手。但是,海德格尔第一个要斩断的,正是“物”之概念的锁链。

海德格尔试图从作品中发掘艺术真理,首先做的就是澄清美与艺术存在的关系。如果我们把艺术与美视为一物,认为研究艺术仅仅是研究美的本质或外延,那么研究艺术之所是就成了对美的探究,进而又会被还原为关于美感的经验知识。

海德格尔认为这种化约的关系是错误的,他说:“在美的艺术中,并不是说艺术就是美的,它之所以被叫做美的,是因为它产生美。相反,真理归于逻辑,而美留给了美学。”这就是说,作品的“美”是美学处理的问题,不是哲学所探讨的那一个艺术存在。美与丑向来是见仁见智,并受到文化、语境的影响,因而作品中的“这一个美”其实并不具有我们对普遍存在所认识的普遍属性,从而就不是普遍的存在、不是真理了。

艺术不等同于艺术作品,因而艺术本身并不是“物”所能充足地规定的。

遗憾的是,人的思维普遍是物性的。长期以来,人们疲于审查艺术的种种造物,却遗忘了艺术存在,遗忘了艺术本身。这就是说,人们对艺术本身的理解,即对艺术之存在的理解,逐渐被艺术之物取代。比如,在欣赏一件艺术作品的时候,人们总是沉溺于面前这个艺术的存在者,却极少注意到背后的普遍真理。人们特别喜欢对某件艺术作品高谈阔论,而这不过是在艺术的外围碰运气——就像一个拙劣的枪手,瞄不准靶心,便换上了霰弹。不需技艺精进,却也能让不明所以的听众相信他的说辞。    

可是,当你提问他:“这位先生,我尊重您的努力与权威,但求您告诉我什么是艺术?”他却不能从之前的回答中拿出任何一句来满足你的回答,却只能搪塞一下:“抱歉,我们只谈论这个作品。脱离了具体作品的所谓'艺术’,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有些听众不那么好欺骗。他们会说:“艺术当然有其真理所在!要不然,怎么会有所谓的艺术呢?艺术怎么能被我们认识呢?我们又怎能去规定艺术之所是呢?”他们还会说:“艺术绝不是某些人自封的名号,也绝不是任人打扮之物,而应当是自存的、自在的。”这或许就是萨特的语法:艺术存在着,艺术是自在的存在。它应当是艺术,它也必须是艺术。这就是回到艺术本身。探讨艺术与真理的关系,就是要找到艺术之所是,找到艺术的真理。

三、澄清艺术:重新理解艺术

艺术的真理究竟何在?对此,我们有必要追寻“艺术”这个词在西方文化中的根源。

现代语言中的art源自古法语,又可追溯到拉丁语动词artīre,即“用技能去指导”,与artificial同词根。学界认为现代语言的art是一个生造词,直到17世纪才开始使用。

若继续追溯,在古希腊语中会使用τέχνη来表达如今的“艺术”一词。τέχνη即工艺、艺术。在这一点上,中西文化其实是相通的。只不过,我们更习惯用另外一个词——智慧。

比如,柏拉图《普罗泰戈拉篇》中说:

... ἡ δημιουργικὴ τέχνη αὐτοῖς πρὸς μὲν τροφὴν ἱκανὴ βοηθὸς ἦν.

英译本作:... their art was only sufficient to provide them with the means of life.    

中译作:“他们的智慧仅仅足够为生命提供意义。”这里的τέχνη即是“智慧”。

在同一本书中,柏拉图探讨城邦政治时,使用了τὴν πολιτικὴν τέχνην这个概念,英译作art of government,中译本作“政治智慧”。

“智慧”这一翻译,基于古希腊文明对艺术的理解,揭示了艺术存在被art所遮蔽的部分。art,在古希腊语中较近的一个词是ἀρχὴ,即聚集、统治、开端之含义。这就使得艺术既堕落成了艺术作品和艺术家的集合,又经由天启哲学的遮蔽而难以切近。

“智慧”的翻译也更符合海德格尔对艺术的存在现象学要求。这是因为,与art相比,“智慧”一词同时也包含了海德格尔对存在的现象学解释。用海德格尔的语言来说:惟当艺术成为此在的行动,惟当此在对艺术存在的理解凝结为智慧,艺术的本源才能向我们显现。即,要理解艺术之存在,就要通过艺术行动进入艺术真理朝向我们显现的艺术领域——在那里,艺术的真理才能朝我们显现,成为我们的理解。这一理解,就是在行动中凝结而成的智慧,而不是近代科学意义上的知识体系。

因此,相比起art,“智慧”更能切中τέχνηart那里,艺术是找不到真理的;而在τέχνη中,艺术的真理性才显现出来。也正因如此,与古希腊哲学亲近的海德格尔,才能锻造出了这把属于艺术女神的长剑。

四、流自裂隙:艺术的本源与一场争执

艺术凭什么能成为艺术?艺术的独立性在何处?

晚年的海德格尔醉心于天、地、人、神四境,即他所谓的“四联体”。在他看来,神庙的恢弘与神圣,其实是开启艺术真理的钥匙。如果艺术之所为艺术的那个理由,即艺术的真理,是分有着永恒与神性的,那么神庙何尝不是一件关于四联体的艺术作品?神庙通过呈现空间——亦即由大地以及大地之上的世界所开启的一条“裂隙”,给人带来神庙本身艺术真理的启示。从中我们看见了世界,受到神的接纳而将自己委身于神庙。出离自身、进入神庙的一瞬,我们从接受的一端走向了涌现的一端,从而看见了人自己——这不仅是真理透过裂隙射出的光,就连艺术真理本身的光,也在我们面向艺术本身时照进了我们,从而产生了这种澄明之下眩晕的感觉。    

大地深沉而丰饶,她以宽广的怀抱孕育又庇护万物,却又因此将万物从我们的视觉中遮蔽出去。掩埋在底下的生命、水源、矿产,皆是大地的遮蔽与掩藏。大地有如“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我们从中获得的仅仅是她众多给予物中极少的部分;其余的部分,都被大地遮蔽,使得大地本身敞开为给予着的遮蔽。世界广袤无垠、向上没有穷尽,可如果没有大地作为载体与孕育者,就没有他的丰富与多样,就没有朝我们显示的可能。

世界丰富而多样,通过光、声音等感觉向我们显示着,却使我们不得不接受他的给予。明暗、冷暖、锐钝、爆炸与窸窣……世界向我们逼迫、涌现,他让我们看见光、听见声音、分辨是非,让我们适应它、改造它而获得生存的可能。大地丰饶慷慨、向下没有穷尽,可如果没有世界澈亮的声音与澄明的光,大地不过块然之物耳,不可能朝向我们给予与显现。

人在哪里?人一脚立于大地,只身漫行世界。他是大地与世界争执处的存在者,是在争执之裂隙、在艺术真理之本源旁栖居的生命。艺术之真理撕开他惯常的生活,他以诗性的技艺铸造艺术的裂隙。“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这就是人与艺术的关系。

一幅画也是如此。画上的颜料、颜料附着的纸张、甚至是裱装画作的木框,都是这幅画的“大地”,是有所遮蔽地给予着的;这些材料是与艺术家直接接触的物,却也是艺术本身所隐匿的场所。而画作朝我们显现的线条、颜色、质感,以及观感、理解、价值,就是这幅画作为艺术品朝我们显现的所有内容。创作这幅画的人,除了受过严格的技术训练外,还必须受到命运的震撼。能画出一幅经典画作的画家,他的生活绝不是平静如水,但必须波澜起伏,才能有沉郁顿挫。    

在作品中发挥作用的是真理,而不是真实。真理是事实的本质,而不仅仅是一种正确性。作品的本质就是建立一个世界,并呈现世界与大地的争执,其真理从争执中心的裂隙流出。真理穿透这个裂隙,来到我们面前。由此,艺术在这一独特的过程中成其所是。

相比起艺术,更需要去拯救、解放或是澄清的,其实是人本身。人的“那一个生命”本来就栖息于艺术的本源四周,现代文明再发达也不可能丝毫动摇艺术的真理本身。“依于本源而居者,终难弃其原位。”这把长剑的铸造者终于意识到,艺术若要消亡,便不是从外部的化约开始,而是从内部、从人开始慢慢地饱和与瓦解。或者说,惟当人舍弃其本源而去、不再是人时,艺术就走向了消亡。


附: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篇章结构

第一部分:引入

“艺术作品的本源”指:通过什么艺术作品是其所是、且如其所是(地朝我们敞开)。

艺术作品与艺术家向来是通过艺术而存在的。

艺术的本质在于艺术作品,而艺术作品都具有“物”的因素。

艺术作品同时也是比喻和符号。

第二部分:物与作品

物的本质,是从根本上存在着的一切存在者。

作品与其他物的划分。

一切皆物,但他们并不是直接的、纯粹的物。

物性对艺术作品的三种失败的解释:

其一,物是其诸特征的集合,是诸属性的实体。这种解释最朴素,但既遗忘了物的产生,又不切中其根本特征和自足特性,从而仿佛物与我们保持着距离。

其二,物是感官上被给予的多样性之统一体。这种解释让我们处于被动;但我们通常直接把握到物本身,而非感官上被给予的多样性。

其三,物是具有形式的质料。这样的规定使作品成为了例外,因为人对质料的挑选不处于该解释框架之下。不管是信仰还是哲学的态度,“形式—质料”本质上只是前两种解释。就算我们把有用性、器具性从物中去除而得到“纯然之物”,“形式—质料”也没有对剩余下来的这部分进行规定。

艺术的本质是:将存在者的真理设置于作品中,并从真理中产生美。

作品就是对物之普遍本质的再现。    

应当从作品出发去发现物性的根基,不应该用物的概念解释作品。

小结:海德格尔先列举了历史上三种对“物”的解释,指出了他们各自的局限性,后采用了现象学方法探讨艺术作品之本质,将艺术还原为“真理的技艺”,将作品转化为对物的本质呈现。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是作品的真理?

第三部分:作品与真理

       作品的真理,就是作品本身开启的领域,这种开启呈现了作品的本质。

       在神庙中,我们发现了世界与大地的对立,即涌现与庇护的对立。神庙开启了广袤的空间,从中我们看见了世界,并受到神的接纳而将自己委身于神庙,从而看见了自己。

在作品中发挥作用的是真理,而不是真实。真理是事实的本质,而不仅仅是一种正确性。作品的本质就是建立一个世界,并呈现世界与大地的争执。在这一争执中,世界是存在者澄明的处所,大地则是遮蔽的伪装,真理穿透这个争执来到我们面前。

       之后要解决的问题是:艺术是如何发生的?艺术与真理如何关联?

第四部分:真理与艺术

       艺术作为一种技艺,生产的是敞开的存在者;而创作,就是允许并使得某物被产生。

       作品产生于世界与大地的对抗、亦即遮蔽与澄明的争执,双方撕裂产生的裂隙,就是敞开着的真理。争执进入裂隙而被固定下来,这就形成了作品的形式与构造。而从作品中不断涌现出来的内容,使得作品的存在变得稳固,从而能持续存在。

       这一持续存在,需要作品的保存作为条件。作品的保存方式,只有作品本身才能赋予。

       艺术无论来自于何处,都唯有通过作品才能显现出来。

艺术就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艺术的本质就是诗,是表达存在的方式。

每一次艺术的发生,都是一次开端,是历史的一次重现,是使命的一次赋予。艺术是存在者之真理的本源,同时也是创作者与保存者的本源,是拥有共同历史的民族的本源。因此,艺术能够、且必须是一个本源。    

艺术的本源就是我们的生活,而生活从不会弃我们而去,也永不过时。

第五部分:后记

       回顾了从哲学史到科学史的对古希腊的遗忘,揭示了艺术本源问题的非经验性。

第六部分: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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