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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个像她那样的母亲

 滨州文学馆 2023-12-23 发布于山东

小时候,是极度依赖母亲的。

早晨,朦胧中便要寻睡在身旁的母亲,那一边的被窝揭开着,知道母亲离开了。屏声敛起的听院里的动静:风箱低唱着,它是母亲最亲密的伙伴。翻个身,青烟从门缝中幽幽的流进来,在光里扭动,像个滑稽的小丑...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上了...梦里,我像个小牛犊把头抵在母亲怀里撒欢儿,她的手托举着我朝下的脸蛋,干燥温热......再醒来,青烟里有了米粒的香甜,风箱累的呼噜着粗气,母亲的饭快要端上桌了吧?伸个拦腰,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焦灼的寻找母亲,推开所有房间的门,与沉静而潮湿的老旧家具面面相觑...噙着泪,眼巴巴的站在院里...忽觉是梦境,快速跑去灶房寻...依旧是梦境...

儿时的每个清晨,我都徘徊在寻找母亲的现实与梦境里无法自拔。我在心里给母亲画一个圈,院子就是界限。她一离开,便换来我的眼泪汪汪。好想问母亲对于我小时候的这般粘腻是怎样的看法?可母亲早已离开多年了,去了我再也寻不到的地方。她会笑着拍拍我的手说:“小娃子嘛!都是要寻的。”

长大些,入了小学,这“寻母亲”的习惯不但没有摒除,反而也跟着长大了。放学推开院门,喊一声“娘”,听到应声,蹦蹦哒哒的进屋,褪去书包、外套,边抓些桌上的吃食填到嘴里,边摸索些小玩意,是极好的。如若没听到应声,便不进屋,站在院里高高低低的喊几声,满屋子搜寻,心里失落落的。坐在石桌旁,听树上的鸟在枝间跳跃,惊下一串串枯叶,豁朗朗的响;后院里的母鸡咯咯咯的叫着,祖母用拐杖驱赶,咒骂它好大喜功...院墙外的胡同里,小孩子咚咚的脚步声......仔细分辨这杂乱无序里是否有关于母亲的蛛丝马迹......

蹲在门槛上等母亲。夕阳慢慢沉下去,黑色的雾气悄悄的弥漫开来,一点点吞噬掉蓝色的光亮。天完全黑下来了,有人家点了灯,饭菜的香味从巷子里飘过来,因为母亲的缘故,并不觉饿。

趁父亲不注意,揣了手电筒,溜出院门。巷子里有几户是母亲常去的,寻了去,都摇头说未曾来过。还有一家,要穿过一条深巷。站在巷子口上,夜的黑从暗处不断地溢出来。毫不犹豫地迈进去,巷壁上,黑影瞳瞳...把眼睛眯成一条横线,紧盯着脚下的路面...加快步伐...再快一些,咚咚的心跳与沉重的脚步在耳边交替响应...

终于找到她了!嗔怒的跺脚,上前紧紧攥住她的衣角。母亲与主家道别,拉紧我的手,走进黑夜里。墙角的蛐蛐儿开始大声唱着夜曲儿,一只黑猫弓着背从墙头上跳下来,消失在暗里。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母亲指着满天繁星告诉我明天定是个好天,我顺着她的视线仰望天空,哦,黑夜的天空并不是黑的, 是靛蓝色的!

这时的我,小小的心里塞满了母亲。也许母亲从开始就知道有一天我会离她而去,可事情来临的时候,依然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1998年秋末,大哥回家探亲要返城的时候,提出可以带了我去小住。一开始母亲是极力反对的,理由是我从未离开过她,我则哭喊着要随了大哥进城,母亲先是假装生气不理我,看我摆出真要走的架势了,便妥协说只可以住三天。“好,就三天!”我拍拍胸脯保证。母亲不舍得揉揉我的头,还是放行了。

城里太“阔”了!先不说满目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单是巷子就与家里的大相径庭。那巷子壁上,仔细的扑了一层脂粉,白白净净的;家家户户门楼高大,嵌双开朱丹铁门,很是高级。我拉了大哥天天腻在街上看,看人,看车,看城里的星星和月亮。也喜欢吃,我们从城东上了电车,一路到城西,只为去吃个听来的菜馆。

等日子溜出去一大截,才想起与母亲的约定来。心里忐忑,身子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大哥说过完中秋再走,有一个大型晚会。等痛痛快快的过完了节,再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理由了,才恋恋不舍的被大哥送上回去的客车。

是父亲接的我。

踏进院子,风箱停了一下,像是在倾听什么,片刻功夫,又若无其事的低唱起来,高一声,低一声。我喊母亲,她不回头。往前站站,火塘里的火光把她的脸映的红红的,上面挂满泪珠。十岁的我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眼泪。后来父亲告诉我,我走后的第三天,母亲每个傍晚都会走三公里去乡上的客运站接我;我不在的日子,她经常放下手里的活路说:“有小娃子喊呢!是妮回来了!”出门寻一圈,回来坐下,眼红红的,又说:“风真大,吹眯了眼了。”

等我能够明白这些的时候,便再也不敢想这一幕情景,因为它太令人心碎了。

日子再往后一些,我去到镇上的中学读书,母亲便成了碎花书包、条绒布鞋、一罐罐的咸菜条、芝麻盐。周末下午,母亲便坐在院里的石桌旁,放在膝盖上的笸箩里盛着密密麻麻的黑芝麻粒儿。她低着头慢慢的扒着,捡出些木霄和极小的石子,她对女儿的爱都在这一举一动里了。可她并不知道,这些带给我的是自卑和鄙夷的目光,是贫穷和乡下人的代名词。好多次我忍不住要上前阻止她,终是不忍心,那满眼的黑芝麻像是一堆受困的黑蚂蚁,把我的心全爬乱了。

我把与母亲有关的东西全部锁在柜子深处,这样似乎就暂且割断了我与它们的关系。它们散发着母亲的气息,连带着母亲也可憎了。

有一段时间,我努力抖擞掉关于母亲的一切。把她亲手做的布鞋丢进垃圾桶;暑假里宁愿待在闷热的南方城市打工,也不回去;长时间与她失去联系......母亲被遗弃在角落里,像一件过时的器具。

大哥结婚后,母亲升级做了祖母,被接到城里照看孩子。我也因工作调动到同市,暂住在大哥家中。晚上多晚回家,厨房里总有一份热乎的饭菜等着我。告诉母亲多次不用留饭,她应承着,并不算数。有一次公司组织晚会,凌晨三点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依旧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大口的吞咽着,泪水决堤而下,那个躺在床上假睡的小老太太依旧默默的爱着我。

我一直搞不清楚母亲是怎样适应这里的一切?她的遗物里有一个巴掌大的小本本,上面歪歪扭扭的画着些菜市场,商店的名字,公交路线,站点。母亲并不识得这些字,她只是记住它的模样。不停的询问,一趟趟的重复,直到熟悉到如同在自己的院里,来去自如。

她无意中提到曾经丢过一只手提包,又说没有丢多少钱。当时并未在意,事后仔细想想母亲是受了极大委屈的。她发现自己的包不见时的惊恐,懊恼,自责,在陌生的地盘上,满眼的陌路人,无人求助。她可能在菜市场站下车后发现的,怎么回去成了问题。她操着浓重的乡里话问路,分辨不清人们嘴里说出的路标和建筑物,跟在公交车后面一路小跑......

母亲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挣扎了多年,也许会有片刻升起“妮在哪了”的念头。她想我挽着她的胳膊,悠闲的走在马路上,这一刻这座城便不再狰狞,向她展现出少有的柔和。她也想那个小院,她做活路,我在她身边玩耍,一刻寻不见,便尖着嗓子喊她,她偏不作声,躲在角落里看我一间间房子寻她,等我快哭了的时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来。我像只小牛犊,带着极大的攻击力扎进她的怀里。她一边训斥我,心里是顶快乐的。

母亲总要装出一副坚强,即使很想念。她在等女儿像小时候一样寻她,可最终没有等到。她去世之后,我也做了母亲,才细细的品出母亲的好来。可到那里去寻她呢?也只能做个像她那样的母亲了。

本文作者岳青,原题为《我与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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