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蹭热点说一下繁花。有两个繁花，一个是金宇澄的小说，一个是王家卫的电视剧，我原先当电视剧是根据小说改编的，一刷才知道完全不搭界，不过就是借用了小说里的人名、地名、店名而已。因此要完全分开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脾气审美趣味，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纯粹个人偏好，一个人喜欢某部作品，也不见得处处喜欢，有些地方看着舒服，有些地方看着别扭，这都很正常。你并不是我，我并不是他，各美其美才自然。为观念吵架已经够累了，犯不着为审美差异吵架。所以先说好，以下每一个字都是我个人趣味、个人偏见。若您认同，那是巧合。若不认同，那也自然。 先说金老师的小说《繁花》。我很喜欢。我评价一部小说好不好，标准很简单，就是我能不能看下去。我若看下去了，对我来讲就是好小说，不管人家说它格调高不高，思想好不好，语言美不美，不管它是杀人放火、诲淫诲盗还是一地鸡毛。若是看完之后偶尔还想再翻一翻，那就是很好的小说。要是每过几年想认认真真再看一遍，那就是经典小说。说话最要紧的是诚恳，不能人云亦云。一样作品，明明自己看不下去，还跟着别人说好话，那是附庸风雅。明明看完了，欲罢不能——譬如金庸，又跟着别人说坏话，那是自我拆台。这都何苦嘞？ 金老师的《繁花》我从头到尾看完了，因此我要大声说，好小说！真好看！这种好看源于何处？我想首先是语言的辨识度。 作家写小说和歌手唱歌一样，一开嗓，你就知道是他。有些人唱歌很专业，很好听，但你听不出那是谁唱的，这就没有魅力。魅力不需要完美——譬如罗大佑唱自己的歌还跑调，但也不知怎么的，就是喜欢听他瞎唱。王小波的语言也有辨识度，一看就认得他。这是天赋，是本事，好多名气很响的大作家也未必有这本事。《繁花》一开篇第一页就有超强的辨识度，激棍。 我觉得这种辨识度来源于两个方面，第一是方言。上海话帮了大忙。我五六岁的时候跟着爹妈到上海住过两年，上海话讲得地道，现在开口讲还有七八分相像。所以我一翻开《繁花》，脑子里自动跑起了上海话。不仅人物对话是上海话，其他叙述性的语言也都是上海话在跑。我看过那么多小说，这种体验独此一份。 方言是很有魅力的，因为自带那一地方的风情。这种风情你一千个字写不出来写不到位，只要让笔下人物用方言说句话，它自动就出来了。同时出来的还有那地方的街道的宽窄、空气的干湿、饭菜的香味等等。以一当百。但方言写作也有弊端，一是读者面会急剧变窄，大部分读者不会讲该种方言，对方言背后携带的那些风情密码也完全不解，弄不好增加不了辨识度，反倒增加了阅读障碍。另一点，就算写得好，也是方言本身的功劳，算不得作家真本事。好在《繁花》的辨识度不仅在于方言，还有另一样更为要紧的东西，白描，纯白描。 白描不稀奇，纯白描就稀奇了。繁花到处都是沪生说陶陶说李李说，小毛不响银凤不响阿宝笑笑。这里有一个问题，写小说的时候作者在哪里？作者有时候在场，有时候不在场。譬如有的小说会发很多议论，这种时候哪怕是借小说中人开口说话，作者也有强烈的在场感。有时候写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心理描写好几页，这种时候作者也在场。大多数小说读起来都有作者亲临现场的感觉，是作者在替书中人说话。这种写法是比较便当的，因为好多话不这么说就没办法说。而《繁花》的独特在于，作者完全不在场，真的叫“上帝不响”。写作者是书中人的上帝，金宇澄是《繁花》的上帝，在《繁花》盛开又凋零的过程中，金老师是一声也不响，全部是书中人自己在说自己在忙。很少作家能如此“屏得牢”。我忍不住又要说，金老师激棍。 这是很难很难的。这是直接展现不经概括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大多平白无趣，要直接铺出来而铺得有趣，作者就得有深厚的内功。《红楼梦》就是这种写法。说的什么话，唱的什么戏，吃的什么饭，生的什么气，全是具体的，一笔不来虚的。而这些东西的背后，是作家对天地万物一整套的思考和态度。要说有思想，近代之前大概没有比曹雪芹更具思想的作家了。有思想而不直接下场说，这才是地地道道的小说家。地地道道的！ 小说的魅力不在于讨论高深的话题——讨论这种话题有的是地方。小说是呈现，不是解释，不需要解释，因为读者自会解释。小说家若解释了，置读者于何地？那呈现什么呢？呈现具体。一茶一饭，一颦一笑，一问一答，一来一往，一年四季，风雨阴晴，其间自有无穷的魅力。小说家就是干这个的。这个事情做好了，发点议论也行，若没做好而发议论，那就是泥瓦匠干了木匠的活，不地道。 这个事情做好了，没思想也不要紧，毁三观也不要紧。譬如《水浒》，写的就是个杀人放火，在思想道德上没一句好话能讲的。有人因水浒是名著，为其思想价值辩护，真是吃饱了撑的，水浒有个鸟思想。有人又抓着水浒批判，说它祸害世道人心，那也不着边际。《水浒》的伟大是作为小说的伟大，是呈现具体的伟大。那种语言多棒啊，鲜活生猛，真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段时间我每天都要翻几页，吃过晚饭一边嚼花生米一边读水浒，真带劲。再譬如《包法利夫人》，也是毁三观，可是写得太好了，密密麻麻全是细节，流光溢彩的细节，真是高级橱窗里的高级货，针针线线非比寻常。写小说的真应该给福楼拜老师上柱香，看看人家这手艺！啧啧！ 我这说到哪儿去了。回来说《繁花》。我觉得在写作手法上，《繁花》很地道，是我喜欢的写法。也是这股地道劲儿，吸引我一路看完。也有不喜欢的地方。譬如《繁花》中的人我大都不喜欢。这是很遗憾的。小说就是写人的，可是整本书看下来，没看到我觉得贴着心的可爱的人。阿宝饭局上的那些人都很俗气，招人烦，有几个简直像妖怪。饭局上你来我往的话有时候太琐碎了，也腻烦。回忆中的人要好一点，譬如蓓蒂和阿婆，这一老一小讲起话来很有意思。银凤和小毛的故事也热腾腾的，有温度。其余印象也不深了。 不过看什么东西都不能求全责备，我是我，他是他，我不喜欢的，有可能恰恰是另一个人特别喜欢的。我特别喜欢的，也可能是别人觉得特别糟糕的。这些都无需辩论，各美其美罢了。总归来讲，我很喜欢金老师的《繁花》。 本来还想说一下电视剧《繁花》，怕篇幅太长，下回再说吧，也刚好再收一遍打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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