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于艾平 作家于艾平 二 偶尔的机会,我上厕所时发现一个秘密,王官迷虽在大伙儿面前竭力称赞忆苦饭好吃,此刻却躲在茅坑旁大吐特吐。我的心里凉了半截,敢情他也觉得野菜难吃,对我们讲的没一句真话,不过是做表面文章,虚假的程度令人作呕!这无疑是一场又一场走马灯似的政治运动的后遗症,强权政治道貌岸然地扭曲灵魂,致使天真无邪的小孩子都学会演戏,虚伪得可怕。一有机会登台就进入角色,凭弄虚作假捞取政治资本,异化成非人了。 救救孩子们吧,救救孩子! 这种自欺欺人的心理让人十分痛苦,因为你必须时时刻刻想着自己扮演的角色。我不能自己欺骗自己,也不想演戏,不好吃就是不好吃,顶多沉默罢了。我对母亲道出看法,她马上又变成学校的党支部书记,叫我闭嘴,继而批判我骨子里有资产阶级苗头,应该端正态度。可能她也觉得对儿子过于上纲上线,有些严厉,想了一想又说吃苣荬菜好,那是一种草药,清热祛火。我说我没病吃什么草药?母亲你也太难自圆其说了,让我一想起来就心烦。尽管母亲已是被打倒斗臭的人,仍旧虔诚地相信共产党和毛主席,要求孩子积极靠近组织,参加一切活动,主动争取思想上的进步。可是我已经不愿再去学校了,不愿和老师说话,不愿和同学们说话,每次上课,我往往要在校园里站很久,才会鼓起勇气走进教室。反正我有个老主意,凡斗争她的大会决不参加,看别人侮辱自己的母亲儿子怎么能受得了。我去上学,一宣布开批斗孙志刚的大会我马上回家,无论红卫兵头头怎样警告都置之不理。母亲说该你参加的活动还得参加,不要落在别人后面,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以免给别人落下话把儿。 “我也不是牛鬼蛇神,”我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顶撞她道。“他们大不了开除我学籍,我不想上学啦!” “你敢,艾平。”知儿莫过母亲,她深知我耍起性子九头老牛也拉不住,骨子里怕儿子不想上学,始终希望我做个有组织有纪律的人。 “妈,我实在受不了'红色恐怖’啦。” “你懂得什么叫'红色恐怖’?” 我咬住嘴唇,一时难以回答。 “恐怖是叫人害怕的意思,你爸爸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时,坏人到处迫害好人,那才叫白色恐怖。怎么信口乱说,嘴上不能没有把锁。” 我们突然都被意识到的事实吓呆住了,谁也不敢看谁。 “妈,就当我什么没说,你可别在意啊。”隔一段时间,我低低道。“可我还想问个问题,我是好人么?你是好人么?” “废话,那还用问。” “我为啥害怕?你为啥见造反派连头都不敢抬,这不是恐怖是什么?” 很显然,我问的正是她心里明白,嘴上却难以解释的问题。母亲一下被问住了,神色黯然: “那也不能乱说,闭上你的嘴巴,隔墙有耳。” “我不怕,反正我也不是走资派。” “不能啊,我的孩子,不是也不能任性,你不看看现在的形势。” “广播里不是整天说'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吗’,妈你反动!” “不许开玩笑,妈和你谈正经事呢,再犟嘴我打你个小兔崽子。”母亲扬起巴掌吓唬道,“我教育你,也别让人家教育!” 我抱起脑袋一溜烟跑了,留下她一个人生闷气。 尽管我内心苦闷,一百个不愿意,还是听从母亲的教导参加活动。学校组织看样板戏电影《沙家浜》,母亲给三个孩子每人一角钱买票。我知道她现在只开一半工资,一角钱可买二斤茄子或三斤大头菜,是家里每天的菜金。所以实在舍不得花这钱,又怕自己主动退出队列有人说我反对革命样板戏。我像小脚女人一样磨磨蹭蹭往前走着,就要排到俱乐部大门口了,突然间急中生智蹲下身子装作系鞋带。同学们已经开始交钱买票,我捏着一角钱反复掂量着进还是不进?纸币都在手心里攥出汗水,那鞋带永远也系不好似的,等我们班同学全进去后我一溜烟逃跑了。我不敢回头,一直往家属服务站卖菜点跑,其实我不是逃避班级活动,而是在逃避我自己,生怕架不住电影的诱惑返过头去进俱乐部。我用省下来的钱买了棵大头菜,母亲诧异地问为什么没看电影? 我心里难过,淡淡说: “大喇叭整天放样板戏,我早腻味啦!” 那一天姐姐妹妹也没看电影,根本就没有想到多花钱,都把自己省下的一角钱还给母亲。匪夷所思,我们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母亲还每月坚持留下最后一点儿钱交党费!我相信母亲,爱母亲,但对这件事心情却非常复杂。我说妈你比愚公还愚,这些你都是知道的,糖厂的党组织早就被砸烂了,连党委书记也快被打死了,你还打肿脸充胖子,交哪门子党费?有这个钱不如给儿子买支冰棍儿解解馋,何苦让我绞尽脑汁省下一张电影票呢。母亲一脸惘然,还是不准我动她的党费。仿佛她又变成以前那个信仰共产主义的战士,满腔的热血还没被冷酷的现实冻结成冰,这真是时代悲怆的生活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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