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到北京以后马上坐地铁,半个小时到天安门东。出站的时候逐一检查身份证,以为这就是进入天安门的安检了。结果出站以后发现还有好几道关。第一个是看有没有门票预约,也就是说没有景点预约的话,只是进去转转是不行的。然后继续排队,安检。物品和人双重安检,所有打火机都要扔掉。这样经过漫长的等待才算是进入了天安门广场,拐弯进入劳动人民文化宫,一进门人家就说只进不出,那意思是你进了公园就是出了广场了,就别再想从这里回广场了。后来知道,可以走南门之外的其他的门,那样就可以避开天安门的安检了,就少了麻烦,少耽误很多时间。 只不过这样的后悔药只能是吃给下一次了。现在已经无暇顾及,因为进来以后赫然在目的老柏树林已经给了人极大的震撼。这所谓太子林,就是明朝的太子们种下的柏树林,介绍说太子年少淘气,种树的时候很随意,没有横平竖直,没有站成一行一列,所以看上去有几分野趣。所以说是几分野趣,是因为基本上还是整齐的,没有太出格。或者说因为树的年头大多都已经四百多年了,每棵树占据的空间已经很大,周围太近的树肯定是不能生长的,中间做过间苗也是有可能的。 这些四百年的大柏树都不是很高,基本都是在比太庙低一些的高度上,怀疑是被限制过身高的。柏树多丛生,树干极其粗壮,而且会年复一年地粗壮起来。丛生的柏树,几个并置的树干,都是主干。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丛生的草茎之状,实在让人震惊:植被永生的年华对照着人间一代代迅速老去的更迭,既觉着人渺小,也觉着每一代都自以为是世界主宰的人荒唐。人类即使不做什么,只要像树一样自然生息,只要给予充分的时间,便也已经可以形成如此成就。 当年的调皮之作,在过去了四百多年以后成了巨大的风景。这次来劳动人民宫也就是太庙,正赶上太庙修缮,不开放。别的不看,只看看太子林也就可以知道所言不虚了。一切时间的沉淀、皇家的威仪都在这些柏树身上。至于建筑,如果不是有这么多柏树相伴,反倒要逊色不知多少呢。 就连西北口厕所门前的高高挂起的两个瀑布似的金色细枝藤本灌木,远观便可判断年头也已经非常久远,否则很难在冬季寒冷的北方长成如此规模。 太庙前的龙爪槐也大致是那遥远年代里的种植吧,以前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这样成排的老龙爪槐,它们曾经是皇家的仪仗队,后来成为公园里的文物,不管历史怎么跌宕起伏,大多数时间里都有着不可轻易撼动的地位。草木的有幸,是得天独厚,也更是人间秩序使然的偶然。 太庙的红墙之下柏树、龙爪槐和紫藤之间,有时传祥雕像,雕像下面是李瑞环题字,写得规规矩矩、端端正正。不远处还有一个救人牺牲的英雄雕像,他的名字是郜三喜。这应是劳动人民文化宫的一种名实相符的象征。另外实际操作中的大众倾向表现,则是曾经的书市、演出和各种文化活动的场地。将明清朝廷祭奠祖宗的禁地开辟成人人可进的集会之地,是为一种宣誓,当然对于古迹本身的影响也就是另外一回儿事了。这种情况也同时发生在天安门另一侧的中山公园,也就是原来的社稷坛。其中古为今用的东西更多,实体建筑就有中山音乐厅和孙中山雕像、保卫和平牌坊也就是科林德牌坊等。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和古老的祭坛氛围的融合也还在进行中。至于格言亭好像基本上能融入了,可也许正是因其有了融入感,所以后来又让人并非偷偷摸摸地将其中的每一处格言一一予以磨平、消灭。 太子林里有不少长椅,大约是天下最神奇的长椅,不是椅子本身有什么神奇,实在是椅子所在的环境神奇,试问哪里能有这么多四百多年的柏树让椅子在树下摆列开呢。 于是慢慢地在太子林里走过去又走回来,迟迟不肯离开,每一把椅子都想坐一坐,每一个位置都值得专门来坐上半个小时。偏偏有这么多古树的劳动人民文化宫门票只要两块钱。 与以往行走景点不同的是,这一次在太庙和社稷坛的游览是完全不计时间的。脚步越来越从容,身外无事,有事也可以放下,看天看地看树看风景已经是最大的事。退休者心态与那些公园里随处可见的真正的退休者之间其实没有鸿沟。 有鸟儿在柏树林中鸣叫,叫得单调、苍凉、幽深,好像是因为在冬天,是因为有这么多大柏树,更好像这些鸟儿也已经有了四百岁。发现是全身黑的老鸹,嘴很大,不怎么怕人,任凭你走得很近了也不飞,像在示威。这是那种可以将风雪中的羊给啄死的鸟儿,靠的是成群结队,靠的是它们锋利的大嘴。它们显然把太庙和社稷坛里的太子林、柏树林当作了自己的领地、自己的家。在这样的家里是很容易有自豪感的,稍不注意这种自豪感就会滑向自负与傲慢、滑向于其自己来说完全没来由的高人一等。环境会改变鸟,更会改变人。 劳动人民文化宫另外一处好地方是临着故宫的位置,正好可以隔着筒子河看故宫的城墙和角楼,红墙黄瓦碧水杨柳,冬天也不影响其好看。更有很多古装的男女不时从墙下水边走过,平添了很多情趣。那些古装者是为了自己拍写真,不经意地就同时装点了环境。那一向看了没有好感的清朝宫廷服装,只有在这样游玩的氛围里,红墙高耸柏森森的背景下,才显得色彩鲜艳而好看。 进阙左门、出阙右门,和太庙这边相比,社稷坛门口的几棵六百年的大柏树树干已经粗壮到了当下的人无法想象也很少能见到的程度。很多人走到这里都会惊叹,都要与之合影。那个专门的唐花坞花房,那个专门的兰花园蕙芳园,那个长长的环形的风雨廊,那些比之江南园林更胜一筹的高大繁复的假山,既是实用的审美之物,也都是顶天富贵的物理象征,是在历朝历代整个国家的人都闻所未闻的基础上的不经意的显摆。 朝廷将一切普通人断然没有享受摆列出来,实际上是动物世界的猴王、狮子王之类现象的基因延续。和人人平等的现代文明无关,和人类理想中融融之乐的大同世界更是大相径庭。 不惜搞建设性破坏,刻意在古建筑氛围里搞现代建筑是一种直观的反对,让那些古装的时尚男女自由穿行则是更深入的观念反拨。遗迹本身不仅没有罪,还是要好好保护下来的环境遗产与历史遗产,给它们换个名字其实未必有什么特别好的遗忘效果,不过是让人还不得不加上括号,标识出历史名称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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