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说明,诗词中的“江湖”,不是武侠小说中的“江湖”,所以,也没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烦恼。诗词中的“江湖”,首先是与庙堂相对应。就像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说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意义就是,一个远离朝廷,有山有水的地方,特别指一个有水的地方。同时,在传统文化中,“江湖”,一般也是一个归隐之地。 中国人的“江湖”思想,源远流长,早在春秋战国时期的庄子,就说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就像两条鱼,泉水干了,一同被搁浅在陆地上,互相呼气、互相吐沫来润湿对方,显得患难与共而仁慈守义,倒不如湖水涨满时,各自游回江河湖海,从此相忘,来的悠闲自在。 从此,“江湖”,就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一个中国文人心目中的童话世界。 如果要选一首最最美的“江湖”诗词,这首唐代诗人陆龟蒙的《和袭美春夕酒醒》,一定是舍我其谁。陆龟蒙,和其好友皮日休一起隐居,他在松江甫里,因此,自称是“傍江湖”: 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 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几年无事傍江湖”,陆龟蒙曾先后任湖州、苏州刺史幕僚,后隐居。所以说,“几年无事傍江湖”,我现在终于卸下了所有的公事,漂泊在江湖之上。 “醉倒黄公旧酒垆”,“黄公酒垆”是一个典故,比喻人见景物,而哀伤旧友。就是曾经一个喝酒的朋友,现在再也见不到了。虽然见不到老朋友了,但并不妨碍我终日在酒垆里大醉一场。 “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觉后”,醉后醒来的意思。“倩人”,请人的意思。我酒后大醉一场,醒来以后,才发现已经是午夜,明月挂在中天,我躺在地上,花影映满全身,动弹不得,需要有人来把我扶起来。 一句,“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可以想象,诗人身在江湖边上,举头明月在上;远眺月光洒满整个江湖,波光粼粼。最后,看看自己,却是更加迤逦了,花影绰绰,洒在身上,是那么的怡人。我想起来,看一看月下的鲜花,只可惜浑身无力,需要请人把我扶起来。 这么美的诗句,这么美的春夜,自从诗人写下这句,“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一直到了宋代,才有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的“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才可以媲美! 江湖的风光,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美景。春夏自不必说,江湖中的秋景,也是别有风味的。印象中写秋景的诗词,大多逃不过元曲大家马致远的《静天沙·秋思》的设定,“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但这首宋代词人舒亶的《丑奴儿/采桑子·次师能韵》却不一样: 一池秋水疏星动,寒影横斜。 满坐风花。红烛纷纷透绛纱。 江湖散诞扁舟里,到处如家。 且尽流霞。莫管年来两鬓华。 江湖散诞扁舟里,到处如家 “一池秋水疏星动”,秋水特别纯净,传统中是用来形容美女的眼睛,大诗人白居易 在《宴桃源》中写道,“凝了一双秋水”,就是这个意思。一池的秋水,特别的明净,稀稀疏疏的星星,在水中眨巴眨巴着眼睛。 “满坐风花。红烛纷纷透绛纱”,满座的秋风,夹杂着花香。红烛明亮,透过了薄薄的绛纱。没有了夏天的燥热,秋天特别怡人! “江湖散诞扁舟里,到处如家”,这些年,自己人在江湖隐居,整日散诞在扁舟里,飘飘荡荡,所到之处,都跟在家乡一样。 “且尽流霞。莫管年来两鬓华”,“流霞”,指美酒。暂且干了这杯美酒吧,何必要在乎这些年来,逐渐斑白的双鬓呢? 词人是在江湖隐居,虽然不在家乡,但也是他的选择,所以也就没有了“断肠人在天涯”的感觉了。 如果要选一首最具武侠气息的“江湖”诗词,那非宋代诗人黄庭坚的这首《寄黄几复》莫属。“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后来,人们把“江湖”具体化,“江湖夜雨”也就变成了“潇湘夜雨”,关于“潇湘夜雨”的诗词,已经不是少数。千年以后,武侠小说家金庸在《笑傲江湖》中,有一位莫大先生,外号“潇湘夜雨”,也是一脉相承的。我们来看这首《寄黄几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一个在“北海”,一个在“南海”,都是身处江湖。呼应了后面的“江湖夜雨十年灯”。相隔实在太远了,就算是想通过鸿雁传书,也是不能的。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想当年,我们在桃花盛开,李花灿烂的时节,沐浴在春风里,喝下了分别前的最后一杯酒。然后,我们再也没有相见。整整十年了,我身在江湖,每到午夜,外面下着夜雨,我独守着一盏孤灯,在想念着你,回忆着我们的从前,怀念着我们的友谊。 一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如果单独拿出这句诗,而不是放在整首诗里理解。就很容易想象,当年在桃花含笑、李花怒放的春天,两位侠士,身着白衣,春风徐来,衣袂飘飘。两人举起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挥手告别,潇洒而去。俗话说,“一入江湖催人老”,十年以后,在江湖的某一角落,其中的一位侠士,在下着雨的深夜,独自守着一盏孤灯,等待着挚友的到来。当年,他们有过十年之约,不见不散! 家人们,您说,这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是不是最具武侠风格的“江湖”诗词。 这首宋代词人贺铸的《罗敷歌/采桑子 其三 罗敷歌》,是一曲归隐前的号角,拉开了词人归隐的序幕,就像大诗人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一样。只是这首词稍微有些颓唐,没有《归去来兮辞》的高洁。这首《罗敷歌/采桑子 其三 罗敷歌》,全词如下: 东南自古繁华地,歌吹扬州。 十二青楼。最数秦娘第一流。 季鹰久负鲈鱼兴,不住今秋。 已办归舟。伴我江湖作胜游。 已办归舟。伴我江湖作胜游 “东南自古繁华地,歌吹扬州”,东南沿海,自古就是繁华之地,而扬州的歌声,更是动听。“十二青楼。最数秦娘第一流”,“秦娘”,原指战国时秦国公主弄玉,后泛指歌女。扬州有超过十二座的青楼,这些青楼中的歌女,第一流要数秦娘。 “季鹰久负鲈鱼兴,不住今秋”,“季鹰久负鲈鱼兴”,典故出自,晋朝人张翰(字季鹰),在洛阳作官,见秋风起,想到家乡苏州味美的鲈鱼, 便弃官回乡。 我就像当年的张翰,每到了秋风起,就想起了家乡的美味,就像回乡归隐。但直到今年秋天,也没有实现。 “已办归舟。伴我江湖作胜游”,好在我现在已经办理了归乡的小舟,这艘小舟,将陪伴我,在江湖飘荡,游历那些风景名胜。 前面说了,“江湖”一般指有水的地方,后泛指有山有水的地方,但更多时间,还是特指有水的地方。特别是那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首宋代诗人晁补之的《东皋十首·其六》,便描写的是广义的“江湖”: 登登策策不须呼,时动圆荷触短蒲。 五步濠梁亦堪乐,相忘何必是江湖。 五步濠梁亦堪乐,相忘何必是江湖 “登登策策不须呼,时动圆荷触短蒲”,“登登策策”,马蹄踏地的声音。登登策马无需呼喊,正值时节,马蹄触碰着短而茂盛的荷叶。 “五步濠梁亦堪乐,相忘何必是江湖”,“相忘何必是江湖”,引申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宽广的五步濠梁上,他们忘却了尘世的争斗,忘却彼此相互身份与背景,在这里就可以隐居,何必一定要在江湖上才算隐居呢? “东皋”,东方的田野或高地,多指归隐后的耕地。一句,“五步濠梁亦堪乐,相忘何必是江湖”,我在东皋这样的山地隐居也挺好,不必一定要在江湖上才算隐居。 一句,“相忘何必是江湖”,它的完整意思是,“相忘何必是江湖,相忘亦可是东皋”! 这是一首描写舞姬的词,词人以一种平等的思想对于舞姬,赞扬了优美的舞姿,而且更重要的是赞扬了她与爱人的恩爱之情。总之,这首词表达的思想,甚至是超过了大诗人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对歌女的思想。这首宋代词人毛滂的《菩萨蛮 其八 赠舞姬》,全词如下: 当时学舞钧天部。惊鸿吹下江湖去。 家住百花桥。何郎偏与娇。 杏梁尘拂面。牙板闻莺燕。 劝客玉梨花。月侵钗燕斜。 当时学舞钧天部。惊鸿吹下江湖去 “当时学舞钧天部。惊鸿吹下江湖去”,“钧天”,“钧天广乐”的略语,指天上的音乐。你曾经在天宫中学习舞蹈,然后,宛如惊鸿一样飘逸,来到了这个江湖之地。 “家住百花桥。何郎偏与娇”,她住在百花桥边的家中,与她的爱人相依为伴。 “杏梁尘拂面。牙板闻莺燕”,当她在杏梁下舞蹈时,尘土轻轻拂过她的脸颊,舞台上的牙板敲击声中传来了莺鸟和燕子的歌唱声。“劝客玉梨花。月侵钗燕斜”,她邀请客人品尝美味的玉梨花酒,而月光渐渐侵入她佩戴的钗饰,照耀在斜倚的燕子上。 一句,“当时学舞钧天部。惊鸿吹下江湖去”,就像仙子一样,从天宫中舞蹈着,缓缓降落在江湖上。带给人的美感,远远超过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歌女“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出场。 这里的江湖,是唯一不同于其他诗词中的“江湖”,这里的江湖,更像是“熙熙攘攘”的红尘,每个人都在红尘这个“江湖”中随波逐流,听凭命运的摆布,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这首宋代诗人郭印的《戏投竹叶急流中》,是诗人看到竹叶在激流中飘荡的现象所思所想: 戏投筠叶赴湍流,颠倒纵横不自由。 我亦江湖飘一苇,千波万浪信沉浮。 我亦江湖飘一苇,千波万浪信沉浮 “戏投筠叶赴湍流,颠倒纵横不自由”,我做游戏时,把一个竹叶投入到湍急的水流中,它马上无法掌控自己的方向,上下左右翻滚,失去了自由。 看到这种现象,诗人马上想到,“我亦江湖飘一苇,千波万浪信沉浮”,自己在红尘中奔波,何尚不是像江湖中的一根飘荡苇叶一样,那么飘摇不定,一样被外界的波折所左右。 这首诗,特别是这句,“我亦江湖飘一苇,千波万浪信沉浮”,所表达的思想,和后来的武侠小说中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一致的。 一般来说,隐居和狂士往往是等价的。大诗人屈原在《渔父》中,就描写了一位狂狷的隐士形象: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这首宋代诗人朱翌的《惠崇芦雁》,也展现了诗人的归隐与狂狷: 我是江湖一漫郎,鸿飞鹭宿见行藏。 西风吹尽芦花雪,水驿云程未易量。 我是江湖一漫郎,鸿飞鹭宿见行藏 “我是江湖一漫郎,鸿飞鹭宿见行藏”,“漫郎”,原指唐代诗人元结,后借指放浪形骸不守世俗检束的文人。我就是一位飘荡在江湖上,放浪形骸不守世俗检束的文人。只有鸿鹄飞起的时候,白鹭归宿的时候,才能看到我的行踪。 “西风吹尽芦花雪,水驿云程未易量”,到了秋天,西风吹落了芦花,芦花像雪花一样飘满了江湖,我的水上目的地,云上的行程,也不会轻易改变。 一句,“我是江湖一漫郎,鸿飞鹭宿见行藏”,尽显诗人的豪迈。同样是宋代词人的朱敦儒在《鹧鸪天·西都作》中写道,“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就跟这首诗一样的豪放。 而大诗人陆游的这首《溪上小雨》中的“我是人间自在人,江湖处处可垂纶”,就平淡了很多,没有丝毫的豪放之气。 这首宋代诗人周必大的《留题文氏双秀亭三首 其一》,其中的“江湖”,是侠义的江湖,不包括田野、山地。但这首诗中的“江湖”也好,“高山”也好,都没有归隐的意思,是诗人的一种旅行: 身在江湖欲看山,山行还忆弄潺湲。 谁知里许双奇绝,碧玉青螺一望间。 身在江湖欲看山,山行还忆弄潺湲 “身在江湖欲看山,山行还忆弄潺湲”,当我在江湖上飘荡的时候,惯看行云流水,心里十分想看看伟大的山峰;而当我身处在山行的时候,却又不自主地想起江湖中潺潺地水流。 “谁知里许双奇绝,碧玉青螺一望间”,有谁曾想到,这里却是有山有水地双奇绝,既能看到如同碧玉一样的山峰,又能看到水里的青螺,再也不用“身在江湖欲看山”,更不用“山行还忆弄潺湲”,两全其美! 一句,“身在江湖欲看山,山行还忆弄潺湲”,这其中蕴含的哲理,在千年以后,被著名作家钱钟书在《围城》中用“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所阐述。 宋代词人张孝祥除了是强硬的主战派,更为强硬的是,他不顾一切为民族英雄岳飞伸冤。有了这两点,让他除了不容于奸相秦桧,也不容于皇帝赵构。所以,他备受打击,也是在情理之中。这首《和都运判院韵辄记即事 其五》,就写于他被打击而去官之后: 绿蓑青笠舟一叶,黄麻紫诰言如纶。 君扶日月行黄道,我向江湖作散人。 君扶日月行黄道,我向江湖作散人 “绿蓑青笠舟一叶,黄麻紫诰言如纶”,“黄麻紫诰”,指诏书,古时诏书盛以锦囊,以紫泥封口。“言如纶”,指皇帝的言语。我,从今往后,会身披绿色蓑衣,头戴青色斗笠,驾着一叶扁舟,飘荡在江湖之上。而你呢,每天要看皇帝的诏书,要听皇帝的口谕,要处理朝中的事情。 “君扶日月行黄道,我向江湖作散人”,你扶持皇帝,做国家需要你做的事情;而我,却飘荡在江湖上,做一个闲散之人。 其实,无论是“绿蓑青笠舟一叶”,还是“我向江湖作散人”,对个人来说,都不是坏事,充满了悠闲的生活,是很多人所向往的。但诗人身负“国破”之恨,当然不愿意“江湖作散人”,他还有好多大事要做,真是不甘心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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