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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黑塞:浪漫骑士的东方之路

 置身于宁静 2024-02-20 发布于浙江

“我对中国智慧的钟爱你是早就知道的。……古老的诗经、易经、以及由孔夫子、老子、庄子所著并介绍他们的文字,它们如荷马、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一样给予我同样的教育,它们帮助我成为善良、明智、完美的人并形成相应的人生观。”

——赫尔曼·黑塞

《约瑟夫·克乃西特致卡洛·费罗蒙悌信》,1961年《新苏黎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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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权去评判他人的生活,我只能为自己作出判断”,在他久负盛名的作品中,黑塞借主人公悉达多的口吻说出了自己对人生的参悟,“意义与实在并非隐藏于事物的背后,而是寓于事物自身,寓于事物的一切现象。当一个人能够如此单纯,如此觉醒,如此专注于当下,毫无疑虑的走过这个世界,生命真是一件赏心乐事。人只应服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不屈从于任何外力的驱使,并等待觉醒那一刻的到来;这才是善的和必要的行为,其他的一切均毫无意义。”

第一次读到这样的句子时,微笑会自然地荡漾上脸庞。万物无过去也无将来,只存在本质与当下——这位来自日耳曼的作家,究竟有如何经历,能写出如此东方式的得道之言?

孤独的精神跋涉者

1890年,黑塞13岁,他立下誓言,“要当就当诗人,否则就什么也不当”。他参加神学校考试的作文的题目是离经叛道的《人类本性中哪些好的和坏的东西能被战争唤醒并得以发展?》。虽然顺利地通过了考试,但黑塞在神学校里只学了7个月,就在一没金钱二没衣食的情况下逃之夭夭了。

枯燥乏味的学校教育让黑塞变得郁闷、孤独、易怒、闭锁,小小年纪他就陷入了深深的精神危机之中,不得已,只好辍学返家休养。他一度因精神状态恶化,自杀未遂进入精神疗养院,状态稍好之后,又过着出没酒馆、欠债,浪子一样生活。黑塞的青春叛逆期似乎格外漫长和强烈。

所幸的是,无论是在神学校、精神疗养院,甚至在放荡不羁的浪子生活中,他总沉浸在文学的世界里,在文学的山野间孤独地跋涉着。他读歌德、读浪漫派作家,狄更斯、斯特恩、斯威夫特、菲尔丁、塞万提斯、格里美豪森、易卜生、左拉都给他带来无穷的阅读快乐,一读便读到深夜。在22岁时他终于自费出版了第一本诗集《浪漫主义之歌》,圆了他少年时的梦。继而的《彼得·卡门青》让他一举成名,黑塞不仅在文坛上稳稳站住了脚跟,而且也找到了爱情的归宿。就在发表的同年,他与长他9岁的钢琴家玛丽亚喜结良缘。1906年,小说《在轮下》由费歇尔出版社出版,同样获得很大的成功。可是,这样的幸福没过多久,黑塞的生活,同其他欧洲人一样,就被战争的阴云笼罩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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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彻底摧毁了黑塞的家庭生活。他的妻子承受不了生活之重,精神与身体被生活打败,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病。一家人的生活也陷入了困境,金钱短缺,各种供应跟不上,有时连电也没有。黑塞现在面临的是荒凉、寂寞、孤单、绝望。

也正是在这恶劣的境遇中,与德国国内鼓吹战争的作家们不同,黑塞坚持“作家的良知是作家唯一须遵循的法则,违背这个法则将有害于他及他的创作。”他在德国、奥地利和瑞士报刊上发表了许多政论、公开信和呼吁书,如《致国务大臣的信》,《战争与和平》等。战争爆发的当年,黑塞就在《新苏黎世报》上发表了《朋友们,别唱这个调子!》的反战文章。黑塞因反战的理智立场而孤立。一时间,“叛徒”的帽子向黑塞飞来,诽谤的匿名信纷纷寄来。德国二十多家报刊开始围攻他,出版商也中断了与他合作的关系,更可怕的是,黑塞的个人生活也受到了严密监控,他被窃听,被监视,被侦查。不幸的消息接踵而至,1916年,黑塞的父亲去世了。之后黑塞5岁的小儿子马丁病重不治,妻子的精神状况也因此恶化,黑塞那脆弱的心灵承受不住生活给他接二连三的打击,身体垮掉了,精神濒临崩溃,他郁闷、沮丧、无处倾诉,但始终坚持跋涉着。

来自东方的救赎

1912年,黑塞离开德国,定居瑞士。两年后一战爆发,战火纷飞,在迷惘与苦闷中,黑塞逐渐离开曾一度迷恋的印度哲学,离开它的忍受和认命思想,转向中国哲学。

黑塞的藏书室里,有一个专门存放中国书籍的区域。在这个“中国角”间,有整整一架德译中国书,包括《道德经》《论语》《礼记》《庄子》等,甚至有一本《碧岩录》——此书乃宋代著名禅僧圆悟克勤所著,素有“禅门第一书”之称。“我踱至书库的一角,这儿站立着许多中国人——一个雅致、宁静和愉快的角落。这些古老的书本里,写着那么多优秀又非常奇特的具有现实意义的东西。在可怕的战争年代里,我曾多少次在这里寻得藉以自慰、使我振作的思想啊!”在1921年发表的《我观中国》一文中,黑塞曾这样描述。

黑塞对东方的青睐源自原生家庭。黑塞的外祖父贡德特是研究印度文化的专家,曾到印度传教二十余年。在黑塞的东方朝圣之路上,外祖父在哲学和艺术上都是黑塞的老师。不论是在对上帝的虔诚信仰还是在服务于人类的献身精神上,外祖父都是黑塞最早的人生榜样,影响到黑塞在日后小说中塑造的不少完美的圣人式的形象。在1907年,黑塞的父亲约翰·黑塞便把老子介绍给了他。同年,黑塞还得到德译中国诗集《中国牧笛》,他如获至宝,读后感叹不已:“……读着这些优美的诗篇,我们仿佛徜徉在异域盛开的莲花丛中,感受到一种与古希腊、古罗马相媲美的古老文明的馨香。”

在给友人罗曼·罗兰的信中,黑塞写道:“老子多年来带给我极大的智慧和安慰,'道’这个字对我意味着全部的生活真谛。”谈及小说《悉达多》时,黑塞曾多次表示,他笔下的圣者虽穿着印度袈裟,但其智慧更接近老子而非佛陀。这种道家精神暗流于他的作品,他所有小说的主人公,几乎都面临着生活的两极分裂,在道德与人性、理智与感情、禁欲与纵欲、社会与个人、约束与自由间徘徊,为寻找内心最终的和谐统一而苦苦探求。从印度式修行求索到中国式回归生活的实践,从青春期的叛逆到道家式的审慎镇定,《悉达多》等作品中的精神发展走的正是这样一条救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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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是被译介到欧洲的东方文化给了艰难困苦中的黑塞以精神救赎,帮助他消化了他所目睹的人类苦难。这位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走上了一条东方之路。从27岁起,黑塞就追踪和评论几乎一切可以收集到的、欧洲人不熟悉的东方图书的译著。他一生研究中国文化达60年之久,读了近160本中国书籍——上至深奥晦涩的宗教、哲学经典,下到怡情悦性的诗歌小说、神话传说。他还写过40多篇关于中国书的文章。在整个德语文学界,黑塞对中国文化的迷恋与理解,远远超过其他德语大作家,如歌德、席勒、卡夫卡、里尔克等等,在整个欧美作家中也属罕见。浪漫骑士的东方之路贯穿一生,在1959年,82岁的黑塞还写下了寓意深刻的《中国式传奇——孟夏的故事》,3年后,黑塞离开人世。

殊途同归的求索

1933年,乡居生活的和平并没有持续多久,战争疯子希特勒上台后首先在文化上进行大屠杀,大部分德国作家开始了流亡生涯。黑塞于1923年已获瑞士国籍,因而得以逃脱希特勒的魔掌。但出于极强的同情心和责任感,当许多被迫害的作家无处安身时,黑塞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先后收留了大批流亡作家,给他们物质帮助和精神的抚慰,同时在舆论上支持被禁者,跟德国文化界的战争狂热分子争锋,宣传反战思想。十年间他没有出版个人作品,全力抗争着沉沦,笔锋全部指向时代的罪恶。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黑塞读者的圈子迅速扩大,不断向各年龄段各阶层扩延。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洁净澄明的地方,获得对爱和美的追溯。大量的读者向他或倾诉,或寻求帮助,或让他解惑。虽然他说过,“我既不是牧师,也不是医生”,可他还是尽可能地满足读者的要求,会把自己放在与读者同样的位置,以自己对生活的态度给他们信心,给他们面对现实的勇气:“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我自己的问题我都不能回答。我和您一样在残酷的生活面前束手无策,感到压抑。然而我相信,荒诞可以克服,办法就是我总是给我的生活以意义。我想我对生活是否有意义没法负责,但我有责任把我自己只仅有一次的人生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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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开阔的文化视野,也让他成了继歌德之后,最多论述世界文学前景并提出警告的德语作家。对同时代的文坛做出诊断后,在生命的晚年,他就忧心忡忡地指出:“以工厂方式生产文章”的“粗制滥造的时代”可能会到来。黑塞对人类回乡的理解最终指向和谐,在他最后岁月里越来越热心从事“和谐统一”问题的研究。1946年,黑塞因为“他富于灵感的作品具有遒劲的气势和洞察力,也为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提供了一个范例”,获诺贝尔文学奖。

不可忽视的是,黑塞垂青中国的同时,并没有迷失自我,而是经由东方来更好地反观自我。终其一生,受歌德的“世界文学”观念激发,黑塞试图打通东西方文化,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思想体系中架构桥梁。一方面,黑塞要超越自己的文化,进行他一以贯之的东方之旅;另一方面,他又继承着典型的德意志文化传统和浪漫主义。他的作品中寓含的既不是纯粹理性主义,也不是美学上的清静无为,而是致力于让两种古老的思想在时代的张力下互相交融,共同面对命运的叩问。

黑塞生前所关注的主题,他所担忧的人类精神危机,至今依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经由黑塞,人们将会更加认清、珍爱自己的文化,在物质横流中,点亮各自的精神之灯。浪漫骑士走上东方之路,黑塞的一生向我们证明,西方文明或东方文明不必论高下之分,文化在人所面临的危机前是平等的,且只有兼收并蓄才能探索出新的精神之路。使文明传统走向融合而不是恶性竞争,使古老的智慧交融生新,在呼唤文明对话的当今时代,这正是我们重读黑塞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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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黑塞

德国作家,诗人。出生在德国,1919年迁居瑞士,1923年46岁入瑞士籍。黑塞一生曾获多种文学荣誉,比较重要的有:冯泰纳奖、诺贝尔奖、歌德奖。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62年于瑞士家中去世,享寿85岁。爱好音乐与绘画,是一位漂泊、孤独、隐逸的诗人。作品多以小市民生活为题材,表现对过去时代的留恋,也反映了同时期人们的一些绝望心情。主要作品有《彼得·卡门青》《荒原狼》《东方之旅》《玻璃球游戏》等。

转载自2019-3期《国科大》杂志

  文字 | 阚成章

编辑 | 饶   丹

责编 | 马   赫

(作者系国科大记者团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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