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我是扫痕,从这期开始咱们要讲《金瓶梅》第四十六回的文本了,先看一下本回的回目。 (这一年的元宵节作者费了好几回的笔墨,第四十六回就是结束,结束在一场雪雨中。由于我就身处山东,因此我对书中的一些环境设定总是能感到熟悉与亲切,比如元宵节下雪的天气,我写文案的这天是正月十三,恰好就下了两天的雪。第四十六回的这场雪雨让我想起了王婆出门打酒遇到的那场大雨,当时我还分析过那场雨的作用。无论是雨还是雪,首先这都属于自然现象,属于环境描写,易使人心情放松;其次,雨雪皆是从天而降,有冲刷、覆盖、遮蔽的意味。总之就是雨雪的出现天然具有分割、停顿、阻挡、焕然一新、另起炉灶的作用,因此,作者在本回用一场雪雨给元宵佳节画上了句号,并同时把西门府的盛景推上顶点,这之后,那将是另一番天地了。 至于妻妾卜卦的情节设定,则与第二十九回的“吴神仙冰鉴定终身”遥相呼应,作者会借机抛出一些书中主要人物的命运判词或谶语,使故事情节往深处继续发展。) 崇祯本词曰: 小市东门欲雪天,众中依约见神仙。蕊黄香画贴金蝉。【张竹坡评:此回总是伏线文字。】 饮散黄昏人草草,醉容无语立门前。马嘶尘哄一街烟。 ——右调《浪淘沙》 (这首小词是晚唐五代词人张泌的《浣溪沙》,以雪前的阴沉景致,渲染出骚动纷乱的气氛,突出了人群中天仙一般的女子,而词人则伫立在滚滚红尘之中。待人群散去,醉客无语倚门,马鸣奔驰而去,引起一阵阵尘烟。) 词话本词曰: 帝里元宵,风光好,胜仙岛蓬莱。玉尘飞动,车喝绣毂,月照楼台。 三宫此夕欢谐,金莲万盏,撒向天街。迓鼓通宵,华灯竞起,五夜齐开。 *迓鼓:宋元时期的民间乐舞。 此词见《大宋宣和遗事》。) 此只词儿,是前人所作。单题这元宵景致,人物繁华。 且说西门庆那日,打发吴月娘众人往吴大妗子家吃酒去了。【张竹坡评:先安一句在此。】李智、黄四约坐到黄昏时分,就告辞起身。伯爵赶送出去,如此这般告诉:“我已替你二公说了,准在明日还找五百两银子。”那李智、黄四向伯爵打了恭又打恭(躬身抱拳行礼),去了。 伯爵复到厢房中,和谢希大还陪西门庆饮酒。只见李铭掀帘子进来。伯爵看见,便道:“李日新来了。”李铭扒在地下磕头。 西门庆问道:“吴惠怎的不来?” 李铭说:“吴惠今日东平府官身也没去,在家里害眼。小的叫了王柱来了。”便叫王柱:“进来与爹磕头。”那王柱掀帘进入房里,朝上磕了头,与李铭站立在旁。 伯爵说:“你家桂姐刚才家去了,你不知道?” 李铭说:“小的官身到家,洗了洗脸就来了,并不知道。” (李铭的回答很巧妙,单从情节来看,我们并不能判断此刻他有没有撒谎,姑且就信了他的话吧。) 伯爵同西门庆说:“他两个怕不的还没吃饭哩,哥分付拿饭与他两个吃。” 书童在旁说:“二爹,叫他等一等,亦发和吹打的一答里吃罢,敢也拿饭去了。” 怕爵令书童取过一个托盘来,桌上掉了两碟下饭,一盘烧羊肉(即烤羊肉。袁枚在《随园食单》里有记载:烧羊肉:羊肉切大块,重五七斤者,铁叉火上烧之),递与李铭:“等拿了饭,你每拿两碗在这明间吃罢。”说书童儿:“我那俊侄子,常言道:【张竹坡评:以下又恐拂书童意也。】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这行人,故虽是当院(本院,指行院)出身小优儿,比乐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罢了,显的说你我不帮衬了。”【张竹坡评:“你”是书童,总之一人不敢伤。一语少直,必用许多挽回,小人世情如画。】 (如果版刻没有失误的话,这里应伯爵称呼书童儿为“侄子”是把书童当西门庆的儿子看待了,似掩盖似突出书童儿与西门庆之间的不正当关系。当然,崇祯本给改为了“傻孩子”。崇祯本经常把词话本里的“俊”擅自修改为“傻”,这就是不懂地方方言习俗的弊端,“俊”和“傻”看起来是两个不同的字,且还是一对定调相反的词,但其实在真实的使用过程中,俊和傻的使用涵义往往是比较模糊的,具体是真俊、假俊、真傻、假傻,那要放在具体的语境下才能作出判断。 “俊”在方言里的正确读音应该是“zun”,“这孩子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长的真zun呀”、“这孩子不亏是干部家庭出来的,为人处世面面俱到,办事真zun呀”、“这孩子大冷天露胳膊,真是zun的出奇了”。以上三种使用场景,大家自能感受到“练字”的重要性,也能体会到“识字”的必要性。 不识字,谈何练字呢?) 被西门庆向伯爵头上打了一下,笑骂道:“怪不的你这狗材,行记(行业,行帮,此处指行院)中人,只护行记中人,又知这当差的苦甘!” 伯爵说:“俊孩儿,你知道甚么?你空做子弟(此处作嫖客解)一场,连'惜玉怜香’四个字,你还不晓的,怎生说粉头小优儿,如同鲜花儿,你惜怜他,越发有精神。你但折剉他,敢就八声甘州,恹恹瘦损(歇后语。“八声甘州”是曲牌名,“恹恹瘦损”是具体的曲词,出自《西厢记》。全曲为:【仙吕】《八声甘州》 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难以存活!”【张竹坡评:又照管书童,却暗为李铭解春梅一案。】 西门庆笑道:“还是我的儿晓的道理。” (之前我们就清楚,西门庆和应伯爵在饭桌上经常说一些玩笑话,比如彼此称呼对方为“儿子”,其实现代人之间互相打趣也会这样,在口头上占便宜,玩“我是你爸爸”的梗。伯爵说“俊孩儿”这就是把自己的辈分抬高了,西门庆说“我的儿”这也是把自己的辈分抬高了,反正潜台词都是“我是你爸爸”。 伯爵说,粉头小优儿就像鲜花一般,需要做主子的多多怜惜关爱,越关爱越精神,一旦失去关爱,他们很快就会萎靡凋谢。伯爵这套说辞,可以理解为玩笑话、场面话,也可以往深了思考,何谓“粉头小优儿”?——“需要有人怜惜的鲜花是也”,说白了就是没有独立人权的奴隶,奴隶需要依附掌握资源以及生杀予夺大权的主子生存,那么,应伯爵有独立人权吗?应伯爵作为帮闲群体的代表,他是不是也依靠主子生存呢?主子是谁呢?西门庆就是清河县的主子群体代表。 如此,应伯爵提醒西门庆要“怜惜”粉头小优儿,同时也是在委婉地提醒西门庆不要忘记怜惜自己,不要舍不得给好处,更重要的是,此时在场的书童也属需要怜惜的“鲜花”之一,这又是一种似掩盖似突出书童儿与西门庆之间不正当关系的揶揄行为。) 那李铭、玉柱,须臾吃了饭。应伯爵叫过来分付:“你两个会唱'雪月风花共裁剪’不会?”【张竹坡评:先点题面,作者做此一书之枢纽也。】 李铭说:“此是黄锺,小的每记的。”于是拿过筝来,王柱弹琵琶,李铭擽筝,顿开喉音,唱【黄锺】《醉花荫》: (这种句子吧,看多了会厌烦,但假如我们能陷到词句中的情绪里去,又挺打动人的。) 说话唱了,看看晚来,正是: (*金乌:指太阳。 崇祯本诗词为: 佳人款款来传报,月透纱窗衾枕寒。) 西门庆命收了家火,使人请傅伙计、韩道国、云主管、贲四、陈敬济,大门首用一架围屏,安放两张桌席,悬挂两盏羊角灯,摆设酒筵,堆集许多春檠果盒,各样肴馔。西门庆与伯爵、希大都一带上面坐了,伙计、主管两边打横。大门首两边,一边十二盏金莲灯。还有一座小烟火,【张竹坡评:烟火余意。】西门庆分付等堂客来家时放。先是六个乐工,抬铜锣铜鼓在大门首吹打,【张竹坡评:映出。】动起乐来。那一回铜锣铜鼓,又请吹细乐(没有大吹大擂的管弦乐)上来。李铭、王柱两个小优儿筝、琵琶上来,弹唱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云云。那街上来往围看的人,莫敢仰视。西门庆带忠靖冠(明代官员家居常戴的帽子),丝绒鹤氅,白绫袄子。玳安与平安两个,一递一桶放花儿。两名排军,各执揽杆,拦挡闲人,不许向前拥挤。 不一时,碧天云静,一轮皓月东升之时,街上游人,十分热闹。但见: 户户鸣锣击鼓,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以足踏地而歌。元宵夜民间有踏歌的活动)声,士女翩翩垂舞(垂手舞)调。鳌山结彩,巍峨百尺矗晴云;凤禁缛香,缥缈千层笼绮队。闲廷内外,溶溶宝月光辉;画阁高低,灿灿花灯照耀。三市六街人闹热,凤城佳节赏元宵。 (这是西门府最最兴盛时刻的镜头之一。地点在西门府的门口,男人戏,有吃有喝,有彩灯,有烟花,还有音乐。 接下来作者要给我们展示第二个分镜镜头。) 且说后边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小玉众人,见月娘不在,听见大门首吹打铜鼓弹唱,又放烟火,都打扮着走来,在围屏背后扒着望外瞧。书童儿和画童儿两个,在围屏背后火盆上筛酒。 原来玉箫和书童旧有私情,两个常时戏狎,【张竹坡评:又点出。】两个因按在一处夺瓜子儿磕,不妨火盆上坐着(水壶等物件置于炉子上为“坐”,如山东话“坐水”即“烧水”意)一锡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腾起来,漰(水浇火上使灰飞扬而起)了一地灰起去。那玉箫还只顾嘻笑,【张竹坡评:西门无家法,可笑。】被西门庆听见,使下玳安儿来问:“是谁笑?怎的这等灰起?” (这个玉箫虽为大房里的大丫头,但其为人明显不太稳重。一个人的性格会严重影响他的命运走向。) 那日,春梅穿着新白绫袄子,大红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张椅儿上。【张竹坡评:借玉箫映春梅,又如借玉楼映金莲、借书童映玳安一样章法。】看见他两个推倒了酒,一径扬声骂玉箫:“好个怪浪的淫妇!见了汉子,就邪的不知怎么样儿的了,只当两个把酒推倒了才罢了,都还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甚么?把火也漰死了,平白落了人恁一头灰!”【张竹坡评:写春梅。】 (春梅的性格还是一如既往的鲜明。) 那玉箫见他骂起来,諕的不敢言语,往后走了。【张竹坡评:写春梅。】慌的书童儿走上去,回说:“小的火盆上筛酒来,扒倒了锡瓶里酒了。”【张竹坡评:恃爱。】那西门庆听了,更不问其长短,【张竹坡评:惜情。】就罢了。【张竹坡评:处处葫芦。】(葫芦谐音“糊涂”,意思是说西门庆处处糊涂。) (人心有私,公理还怎么彰显?假如不是书童而是其他的小厮弄洒了酒,高低也得挨几句训斥呀。人吃五谷杂粮,活在世上,很难没有分别心。有了分别心,一切就都出现了。) 先是那日,【张竹坡评:“先是”二字又是史笔。】贲四娘子打听月娘不在,平昔知道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四个是西门庆贴身答应得宠的姐儿,大节下安排了许多菜蔬果品,使了他女孩儿长儿来,要请他四个去他家里散心坐坐。 众人领了来见李娇儿。娇儿说:“我'灯草拐扙——(柱)不定’(歇后语。比喻拿不定主意,不可依靠),你还请问你爹去。”问雪娥,雪娥亦发不敢承揽。 (麻烦,主事的吴月娘出去了,按理说李娇儿是二房,说主事就主事,说不主事也不主事,关键要看李娇儿想不想主这件事。这有点像官场上的懒政现象,很多懒政官员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或者“多做多错,不做不错”的“人生哲学”心安理得地懒政。咱们看,贲四嫂要请四大丫鬟坐席,这本就属内宅所管之事,本就该由女主人做主,也许是西门府比较特别,西门庆习惯了大权独揽,即便是这种内宅琐事,他平时也不太放权给他的妻妾们,久而久之就造成了不管大事小事都要请示西门庆的“家庭规则”。即便李娇儿有心管这件事,可她确实深谙西门府生存之道,知道自己这个妾室不主事。她让贲四嫂去请示西门庆,贲四嫂转而去询问孙雪娥,孙雪娥比李娇儿的身份更不如,自然不敢承揽。 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拖拖拉拉,仿佛变成了一件天大的大事。 贲四嫂为何要请四大丫鬟?有一个词可以概况——巴结。贲四一家要巴结西门府,最好的选择是直接巴结西门庆,这是贲四正在做的事情,对于贲四嫂来说,她最好的选择是直接巴结吴月娘等妻妾,可惜贲四嫂目前够不到主子层面,于是退而求其次,改为巴结得势妻妾的贴身丫鬟。贲四嫂宴请四大丫鬟,这种行为没的说,有一个副作用需要我们注意:小玉对此心怀不满。 小玉和玉箫的关系不是简单的小丫鬟与大丫鬟的区别,讨巧来说,小玉和玉箫的关系有点像《红楼梦》里的晴雯与袭人。晴雯和袭人都在怡红院当差,对外来讲,假如要请一个丫头代表怡红院出席列座的话,那必定袭人比晴雯更适合,可是,这不意味着晴雯不重要,实际上,重不重要,要看大家从什么视角来看。这些丫鬟背后各有各的靠山,你倾向哪股势力,哪股势力的代言人对你来说就更重要。那么,对贲四嫂来说,小玉和玉箫各代表什么呢? 首先,玉箫是名义上的大丫鬟,只此一点,贲四嫂要请大房的代言人就只能请玉箫;其次,玉箫被西门庆收用过,小玉更得月娘器重,贲四嫂眼睁睁见识到了宋惠莲、王六儿的做法,很难说她心里没种下一颗“挂靠”西门庆的种子,后文情节会佐证这条分析;最后,小玉和玳安有一腿,而贲四嫂目前还不想放弃与玳安建立联系的想法,因此她不会想靠近小玉。 从贲四嫂的角度想问题,我们能帮她列举出好几条请玉箫不请小玉的理由,但从小玉的角度想问题,结果只有一个:小玉从此对贲四嫂心存芥蒂。 而一心求“挂靠”的贲四嫂怎么也想不到,最终掌管西门府的人竟然会是玳安与小玉,她的这番结交、挂靠心思到底算成功还是算失败呢?) 看看挨到掌灯已后,贲四娘子又使了长儿来邀四人。兰香推玉箫,玉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要会齐了转央李娇儿和西门庆说,放他去。【张竹坡眉批:一推处,为玉楼一哭。盖月娘不如瓶儿正宠,故玉箫推迎春。金莲亦不如瓶儿正宠,然春梅正宠矣,故迎春推春梅。若夫兰香并无一人推之,则玉楼之酸为何如?】 (为什么兰香推玉箫,玉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张竹坡解释的很到位。兰香是孟玉楼的大丫鬟,玉箫是吴月娘的大丫鬟,迎春是李瓶儿的大丫鬟,春梅是潘金莲的大丫鬟。打狗看主人。三房孟玉楼自然不如大房吴月娘的牌面大,所以兰香推玉箫;而六房李瓶儿生了儿子正得宠,所以玉箫推迎春;最后迎春推春梅,这倒不是因为潘金莲比李瓶儿牌面更大,而是因为春梅本身就得宠,她在西门府的实际地位超越了她的名义地位,她的实际地位有点像孙雪娥,半主半仆,这事自然最后要落在她的身上。) 那春梅坐着,纹丝儿也不动,反骂玉箫等:“都是那没见食面(没见过世面;没开过眼界)的行货子,从没见酒席,也闻些气儿来!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指李娇儿。五房和二房、四房有嫌隙)去!一个个鬼撺揝的也似(如同被鬼催赶的一般),不知忙的是甚么,你教我半个眼儿看的上?”【张竹坡评:写春梅。】 那迎春、玉箫、兰香都穿上衣裳,打扮的齐齐整整出来,又不敢去。这春梅又只顾坐着不动身。 书童见贲四嫂又使了长儿来邀,说道:“我破着爹骂两句也罢,等我上去替姐们禀禀去。”【张竹坡评:映玉箫。】 (书童儿此时的形象丰满了。不过,由以上情节也能看得出来,西门府上上下下都很惧怕西门庆,这么一件小事,个个吓破胆一样。封建社会,太多不自由了。) 一直走到西门庆身边,掩口对耳说道:“贲四嫂家大节间要请姐们坐坐,姐教我来禀问爹,去不去?” 西门庆听了,分付:“教你姐每收拾去,早些来,家里没人。” 这书童连忙走下来,说道:“还亏我到上头,一言就准了。'教你姐快收拾去,早些来。’”那春梅慢慢才往房里匀施脂粉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期讲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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