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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0部短剧的名字里,写着中国人最隐秘的欲望

 刺猬公社 2024-03-09 发布于北京
中文短剧命名学。


在争夺注意力的现代内容战争中,名称总是那颗最先上膛的子弹。

论吸睛程度,公众号领域的神枪手被大众称作“标题党”,网文圈的佼佼者则被同行半嫉妒半鄙夷地归入“飞卢风”,轻小说界的取名范例更是催生了破圈传播的著名句式——关于我非要取这么长的标题博眼球这件事。

如今,流量场上最受瞩目的新晋取名选手是短剧。一门全新的命名学问,正与撩人的造富神话一同浮现。

我很好奇,当下最流行的短剧命名关键词是什么?为何它们能让中国观众停止滑动屏幕、点开支付链接?被这些短剧名字吸引的男人和女人,究竟想从虚构故事里寻找什么?

为了解答这些疑惑,我收集整理了6000部中文短剧的名称,并以此为样本进行分词处理及词频统计,得到最高频出现的200个短剧命名关键词。接着,基于主要受众类别的差异,我对这200个关键词进行了二次分类,依次观察特定用户视角下的短剧命名法。


这无疑是一幕只属于互联网时代的奇景:在386名“总裁”、240位“夫人”和98尊“战神”身后,无数关乎阶层、两性与欲望的命题隐藏在文字间,暗涌于千万张闪烁的手机屏幕之下。


女性篇:婚姻的一千条细分赛道


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倘若将明确带有女性向色彩的短剧高频词一字排开,第一名会是“总裁”,最后一名则是“爱情”,二者遥遥相望无语凝噎。

而在榜首榜尾之间的漫长地带,我们能清晰窥见女性向短剧紧密围绕的命名主题——婚姻。


围绕“婚姻”二字,短剧创作者们绞尽脑汁取出能抢占垂类市场的名字,花样百出推陈出新,比ChatGPT更懂分点作答。

首先,在婚姻的时间点上,这些短剧名称完整覆盖了“新婚”(21次)、“离婚”(205次)、“复婚”(15次)的全产业链路——是的,离婚总是收视率最高的一集。

具体到“新婚”环节,常规路径之外还有不少开局选项,比如延续“先婚后爱”源流的“闪婚”(148次)和少爷们人手一款的“隐婚”(20次)。而逆向操作打断“新婚”的命名思路,则衍生出“退婚”(16次)和“逃婚”(46次)两大流派……


其次,针对婚姻故事里的男性角色,短剧创作者们也在一边搞复古,一边求创新。

毫无疑问,“古典”的霸总型恋人仍然是短剧市场的绝对主流,总裁密度比起传统女频网文平台不遑多让。凭借386次的惊人频率,“总裁”一词稳坐本次统计的高频词榜首。

换句话说,每100部短剧作品里,就有差不多6个半总裁会对你露出宠溺的微笑。

而事实上,总裁人设在短剧中的实际占比恐怕还这更高,因为“姓氏+总”的说法也是短剧名称中极常见的替代说法,它们在统计中自成一派。

从词频结果来看,总裁大姓在短剧领域迎来了一波更新换代,史称第二次总裁大战。

传统女频网文里占据霸主地位的“顾总”,在短剧界惨遭老对手“傅总”(36次)取代,而“陆总”(35次)以一步之遥惜败,“厉总”(23次)、“霍总”(18次)则紧随其后,虎视眈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厉家已经超越了老一辈总裁大户,成了许多短剧创作者尝试“小众姓氏”时的默契之选。


当然,复古的总裁题材并非唯一的选择。也有创作者选择另辟蹊径,用极具张力的人设为短剧赋名,给人一种“再不点进去看看就不礼貌了”的美感。

举个例子,在最初的统计结果中,一个名叫“植物”(16次)的高频词曾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重新回溯了对应的短剧名称,才猛然意识到完整说法应该是“植物人”,或者更具体地说,是“植物人老公”。

是的,“植物人老公”已经成为短剧圈一种颇有市场的时髦设定。每一次女主角唤醒“植物人老公”的惊喜桥段,都不免让观众在诺贝尔文学奖和医学奖之间左右为难。


最后,给二人婚姻世界引入外部变量,成了越来越多短剧创作者的取名新妙招。

被 “哥哥”(29次)宠翻的案例早已不新鲜,相比之下,如今女性向短剧中更火热的潮流还得是“萌宝”(94次)。

随着膝下萌宝在短剧圈威势渐盛,一众命名关键词随之得道升天。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代称男女主角的“爹地”(84次)和“妈咪”(80次),以及点明萌宝剧情定位的 “助攻”(16次)。

后者的存在再度提醒了我们,即使加入了带娃DLC,但婚姻故事的主线剧情依旧牢不可破。


此外,尤其需要指出的是,萌宝流命名往往还附赠另一个重大“卖点”,即“一胎”(23次)生育不止一个孩子。除了最为常见的一胎“双宝”(34次),带着“三宝”“四宝”乃至“五宝”“七宝”参战的短剧名也大有人在,看上去是不愿意把诺贝尔医学奖轻易让给“植物人老公”了。

总结下来,假如将女性向短剧命名的几大特色关键词串联起来,我们大概会得到这样一部情节曲折、发人深省的短剧——《和一胎三宝的夫人离婚后,霸道傅总成了植物人》。


男性篇:最高级形容词速查手册


另一个世界里,男性向短剧也有属于自己的通关任务,其中的关键词大致可以划分为两类主题。


一是爱情。和女性向关键词里各式各样的男神相似,许多男性向关键词都映照出了一片镜像的“女神”领域。

故事里的“她”,可以是追悔莫及的“前妻”(63次)和“未婚妻”(14次),也可以是身居高位的“女帝”(40次)、“公主”(24次)与“师姐”(24次),共同特征主要是“绝色”(22次)。

说来有趣,虽然“女帝”是男性向短剧爱选的攻略目标,但含义相近的“女王”一词却极少出现在男性向短剧名称中。多数情况下,“女王”(27次)都是女性向短剧主人公的自称。

当然,更多男性向创作者没有多费脑筋,而是干脆用上最直白也最精炼的概括:“美女”(70次)。为了征服她们,即使效仿金庸先生动用“假太监”(10次)之术,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从这个角度看,男性向的“美女”大概和女性向的“总裁”一样,属于宇宙真相的一部分,是一切命名难题的终极答案。

不过,在男性向的另一个大话题下,短剧创作者们就没有这么容易达成命名共识了。

这件能让大家卷起来的事,简单来说就是变强。

那么,怎么起名才能让逆袭的热血冲昏男性观众头脑、报出支付密码呢?

一方面,要诀在于身份带来的反差感。

比如,男性向短剧的通用杀手锏,是借用古往今来最深入人心的窝囊形象——“赘婿”(39次),然后开启一段反转打脸的快意人生。

以之为原点,“狂婿”(21次)、“神婿”(15次)、“龙婿”(15次)在短剧名里轮番登场,好像志在集齐101款狂拽酷炫“倒插门”,办一场轰轰烈烈的女婿选秀。

更潮流一点的创作者,直接把“打工人”(17次)定为主角,与微博热搜同呼吸共命运。具体的职业方面,“保安”(24次)和“外卖”(23次)变成了新兴的主角密集型行业,甚至压过了长青老前辈“保镖”(22次)一头。


另一方面,想要征服男性短剧观众,还要把变强后的强大程度写在名字里,加大加粗滚动播放。

到底有多强?答案一般是最强。

最强是多强?答案是“至尊”(74次)、“无敌”(48次)、“无双”(43次)、“巅峰”(34次)、“超级”(34次)、“盖世”(27次)……难以胜数的形容词通通指向了最高级的顶点。

单纯的霸气定语还不够,男性向短剧还额外配有一系列迂回的顶级身份,量大管饱任君挑选。

除了热血中年们看了就走不动道的“战神”(98次),主流的畅销批发头衔可以概括为“龙的传人”大型连续剧,包括“龙王”(32次)、“狂龙”(31次)、“龙帅”(22次)、“龙尊”(20次)、 “天龙”(17次)、“潜龙”(17次)、“隐龙”(16次)和“神龙”(15次),从周一到周日每天都能换上不重样的皮肤。

最后,如果要比拼名字的邪门程度,男性向短剧也不会轻易认输。

就拿出现22次的“贬值”来说,作为首富流短剧的旁支之一,虽说惊艳程度或许略逊“植物人老公”一筹,但其中蕴含的朴素金钱观总能一遍遍震撼我幼小的心灵。


你说这样发财多容易啊,咱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主意呢?


横评篇:永恒的渴望与焦虑


回到最初的疑问,被这些短剧名字吸引的男人和女人,究竟想从虚构故事里寻找什么?

在看完6000个短剧名称之前,我或许会以“爱情”和“爽感”泛泛作答。但现在,我们可以聊一聊更具象的细节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身处一二线城市、从商业视角凝望产业的人们,常常将“短剧热”与“下沉市场”绑定起来。他们一边艳羡着丰硕诱人的“下沉”富矿,一边又怀着自知或不自知的骄矜,草草瞥过那些“难登大雅之堂”的爆款。

而问题在于,如果仅仅用“下沉市场”四个字概括一切,许多本不应忽视的内容逻辑都会被遮蔽。

在一些人看来,许许多多短剧命名关键词是庸俗的、老套的,甚至费解到令人发笑。

回看我们先前的讨论,最能代表下沉市场刻板印象的两性关键词莫过于“萌宝”与“赘婿”。它们都是一连串子关键词的起点,串联起“多宝流”和“赘婿流”这两大重要的吸金门类,又同时遭受着年轻人对其中过时框架的厌烦与鄙弃。

毕竟,一个以“一胎多宝”为幸福来源的女人、一个重复着“赘婿翻身”陈旧戏码的男人,都远远不是当代年轻人理想中的自我。

但对另一些人而言,这些不被理解的话语背后,却对应着真切存在的焦虑。

在“多宝流”故事里,具备超凡智能的孩子成了母亲最坚实的依靠,既达成了助攻爱情、赢得尊重的工具性报答,又极慷慨地描绘了一种坚不可摧的亲子链接。

其中浓烈的安全感,对于现实中为孩子倾注心血的中年女性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诱惑,那些从“丧偶式育儿”中独自走来的中国式母亲,从未摆脱过寻求报偿的隐秘渴望,却也从来无法对任何他者真正言说。于是,她们只能从“一胎多宝”的夸张想象里寻觅出口,为自己重写无痛的分娩、可期的养育。

同样的,“赘婿流”短剧的情绪内核,也以高度相似的方式根植于中年男性心中。

凝聚在“赘婿”这种独特称谓中的焦虑感,其源流要比短剧乃至网文久远得多。从第一个因入赘而被蔑视的中国男人开始,“赘婿”身份就成了男性气质焦虑的集中象征。

地位不被社会认可、贡献不被家庭认可,这两者是男人劳碌半生之后最难以摆脱的焦虑,其本质是对“无能”或“无用”的恐惧。而“赘婿流”短剧所做的一切,就是反复舔舐那道最深的文化伤口,一遍遍告诉面前那个沉默的中年男人:你并不无能。

说到底,“反转打脸”之所以永不停歇,是因为焦虑永难平息。

从更宏观的角度看,这些内容原型在网络文学领域的流行时间,要远早于短剧的崛起。相似的商业故事,在网文圈已经被讲过一次,那时的主角是免费阅读。

长期关注网络文学领域的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助理教授吉云飞曾评价道,免费阅读显示出的最不可替代的意义,就是收编和吸纳了数以亿计的盗版用户和新用户,并将他们变为作者创作的目标读者,比如大量此前不看网文的中老年读者。

如今短剧行业所释放出的磅礴势能,正如当年免费网文模式所激活的市场增量一样,得益于那些曾经被忽视、被忘却的人们。借由所谓的“下沉”业态,更多沉默的中国人成为了内容创作者的目标用户。

在无声的、从不标榜格调的人群中,沉默的欲望催生出创作者的共识,构建起我们今日所见的命名语汇。网文如此,短剧也是如此。

部分离奇之语背后的社会症结,自有它们需要面临的命题。但在文艺疏解的环节批评创作者不够阳春白雪,恐怕是另一种失焦的暴力。

事实上,正是这些看上去并不多么高雅的内容,第一次在虚构中找到了不伤害现实的解药,妥帖地回应了人们最难以启齿的焦虑。

抚慰大众欲望的文艺作品,并不是可耻的。创作那些能够抚慰大众的作品并获得商业回报,亦不是可耻的。个体的痛苦与欲望本身,同样不是可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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