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寿在《三国志》中评价谯周“体貌素朴,性推诚不饰,无造次辩论之才”“词理渊通,为世硕儒,有董、扬之规”。但为《三国志》作注的裴松之很不给面子,皮里阳秋地揭露了陈寿对他老师的回护。那么到底该如何评价谯周,这个三国时代争议蕞大的人呢? 电视剧《三国演义》谯周剧照 一、素朴不饰谯周,字允南,巴西西充国(今四川阆中)人。 谯周的父亲谯山并(左山右并),字荣始,治《尚书》,兼通诸经及谶纬之学。但他对仕途不热衷,州郡征辟,他一概不就。但他的知名度太大,州里就任他个代理师友从事。所谓师友从事,就是州牧、刺史的师友,取恭敬之意,并无实职。' 不幸的是,谯周很小时,他的父亲就去世了,他只好与母亲、哥哥一起生活。因此,从出身说,谯周算是一个寒族,就是没落的大族。请记住他的这个出身和家世,这对以后他的所作所为影响甚大。 或许是受家学的影响,谯周长大后,对古文典籍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时他的家道已然中落,但他却对中兴家族不感 冒,只是醉心于读书,以致废寝忘食,读到兴奋处还幽然独笑,俨然一个书呆子。 他精研六经,尤其对书札有专业研究。《三国志》里是这样写的:“(周)颇晓天文,而不以留意。诸子文章非心所存,不悉遍视也。身长八尺,体貌素朴,性推诚不饰,无造次辩论之才,然潜识内敏。” 这段话翻译成白话就是,谯周精通天文,但却无意于此。对诸子百家文章不以为意,因此并不悉心研读。他身长八尺(一米八五多),外貌清奇,诚实不饰,虽无临机应变的雄辩口才,却内秀于心,识理通达,应事迅捷。 从这段表述来看,谯周简直就是儒家“讷于言而敏于行”的现实写照。但果真如此吗? 裴松之首先对谯周的“体貌素朴”进行了揭露。 陈寿在《三国志》中对老师谯周多有回护 后主建兴二年(224年),诸葛亮领益州牧(参见诸葛亮篇),以谯周为劝学从事。这里裴松之注引了晋人王隐《蜀记》里的一段趣事:谯周初次进见诸葛亮,左右见了他都掩口而笑。谯周出门后,有人就说这样太不雅观了吧,应该抓住是谁领头笑的。不想一向严整的诸葛亮却说:“抓什么抓,我都忍不住想笑,何况你们呢?” 谯周有什么让诸葛亮都忍不住想笑的?结合陈寿的话,可以推知,谯周实际就是个不修边幅的傻大个!什么“体貌素朴”“推诚不饰”,实在是为长者讳的春秋笔法。 但说他“潜识内敏”倒是真的。 二、潜识内敏建兴十二年(234年),诸葛亮病逝北伐前线。这一消息传回成都(今四川成都),谯周立刻从家中起身,前往汉中(治南郑,即今陕西勉县)奔丧。 之所说谯周“内敏”,是因为刘禅很快下诏,禁止朝臣前往吊唁。刘禅下这道诏,倒不是有人以阴谋论说的他忍耐诸葛亮太久的泄愤,相反,正是他尊从诸葛亮丧事简办之举。而且,以诸葛亮在季汉上下的声望,一旦容许朝臣前往,整个朝廷不得立刻停摆?更重要的是,这时的司马懿,还在虎视眈眈。而季汉内部,刚经历了杨仪除魏延的内斗事件(参见杨仪篇),可谓是又一次“危急存亡之秋”。因此这时关闭关塞,保持镇定实在是明智之举。 而谯周因为行事迅速,走在刘禅下诏之前,成功到达汉中,成了成都方面惟一前往吊祭者。 说起来两汉以孝治天下,当时的官员,不但在父母去世时要守孝,在长官去世时,也得守丧。谯周由诸葛亮荐举入仕途,他此举也说不上什么特别。 但如果考虑到谯周以后完全违背诸葛亮的北伐路线,甚至在外敌来临时力劝刘禅投降,谯周此举还是应该予以特别留意的。且先记下这一笔,具体分析我们稍后再说。 谯周对诸葛亮的敬仰应是真心的 三、谏止休养建兴十二年(234年),诸葛亮去世的当年,刘禅依诸葛亮遗命,以丞相长史蒋琬为尚书令,不久又加其行都护、假节,领益州刺史(参见刘禅篇)。蒋琬又升谯周为典学从事,总领一州学政。 后主延熙元年(238年),刘禅立刘璿为太子(参见刘璿篇),以谯周为太子仆,后转为太子家令。从此,谯周从州官转为皇室内官。 这时的刘禅少了诸葛亮的约束,有了放纵自我的苗头,开始频繁外出游猎,并增设供奉声乐人数,就是开始奢靡了。谯周及时上疏,他援引古义,劝刘禅效先帝刘备之志,省减乐官,减少后宫建造。谯周此举也算尽了家臣之责。 后谯周转中散大夫,但仍侍奉太子刘璿。 而谯周更知名的,是他与陈祗的一场辩论,以及由此引出的《仇国论》。 季汉后期,大将军姜维连年用兵,朝臣多有不满。后主景耀元年(258年),谯周在朝堂上与尚书令陈祗就应否北伐展开了激烈辩论(参见陈祗篇)——陈寿此时可能忘了,他前边刚说过谯周“无造次辩论之才”。 不但如此,退朝后,他还写了那篇引起后人争论的《仇国论》。在此文中,他虚构了因余(暗指季汉)、肇建(暗指曹魏)两国,劝朝廷不应一味穷兵黩武,而应等待对方犯错,然后一举奏捷。 谯周对姜维北伐持反对态度 对此文,历来评价呈现两个完全相反的观点:一是认为这是为百姓发声,至少是为蜀地大族发声。二是认为这就是为投降主义鸣锣开道,进而为之后他劝刘禅投降张目。 这个也先记下,稍后再具体论学。 四、力劝降魏谯周后来又升光禄大夫,成为仅次于九卿的职位。 他虽不亲与朝政,但却以儒者之行礼遇于世,朝廷有事,也向他咨议,后辈儒生更多向他求救。他学生中比较出名的,有季汉蕞后铁壁蜀宪、《三国志》作者陈寿、《陈情表》作者李密,以及晋代学者文立、杜轸等。谯周因此被尊为“蜀中孔子”,其门生将文立比作颜回、陈寿比作子游、李密比作子夏、罗宪比作子贡(参见罗宪篇)。 后主炎兴元年(263年)冬,魏将邓艾攻克江油关(在今四川平武),进而南下绵竹(今四川德阳)。 当初,在沓中(在今甘肃舟曲)屯田的姜维听闻魏将钟会治兵关中,即上书刘禅,请求调左车骑将军张翼、右车骑将军廖化,分守阳安关口(在今陕西宁强)、阴安桥头(在今甘肃文县)。但刘禅听信宦官黄皓的鬼话,并不设备。听闻邓艾到来,百姓扰攘,纷纷逃进山谷,官府禁止都禁不住。 这时刘禅才惊慌,他召集群臣商议对策,但大家一时计无所出。有人提出,吴汉本是盟国,可以投奔吴国避难。有人提出,南中七郡(牂柯、越嶲、朱提、建宁、永昌、云南、兴古)深山阻隔,易守难攻,可以南走。朝堂吵吵嚷嚷,莫衷一是。 这时谯夫子发言了:“自古以来,没有寄居他国而为天子的。今若投吴,就得臣服他们。但国与国之间,与大自然的规律一样,都是大吃小,而无小吃大之理。今魏强而吴弱,魏可吞吴,吴不可吞魏。我们与其向小国称臣,到时吴亡再降一次,何不直接向大魏称臣呢?至于南走,也行不通。若是南走,应早作打算。今大敌当前,祸败将及,此时南走,谁又能保证人心稳定,不会发生意外呢?” 谯周竭力劝刘禅降 谯周这就是挑明了鼓动刘禅投降邓艾。 有人又提出:“如今邓艾将近,他若不接受投降,又该如何呢?”谯周当即道:“如今东吴还未归顺大魏,形势使然,邓艾不得不受,而且他还不得不礼遇我们。若陛下降魏,魏国不分疆裂土赐封陛下,周将亲赴国都,以古义为陛下争之。”——他这国都,已从成都换成了洛阳! 众人一时竟无人能驳倒谯周——陈寿可能又忘了圆谯周“无造次辩论之才”的谎。 刘禅还是犹豫不定,想要南走。谯周这次直接上疏道:“有人说北兵深入,当走南中,臣窃以为不可。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南方为偏远蛮夷之地,我们平常没有给他们什么,他们也总想造 反。当年丞相南征 ,他们也只不过是逼于形势,勉强服从而已。后来他们供给赋税,时有怨言,他们巴不得国家有事。今我们势穷南下,恐怕他们再借机作乱,此其一也。今北兵南来,非取蜀而已,我若南走,他们必乘势相追,此其二也。若我们到了南中,就要外敌魏军,内求舆服,这一切都得靠南中提供,他们赋租加重,势必速反,此其三也。当年王郎在邯郸称帝,世祖(指刘秀)决定放弃而退回关中,邳肜说,一旦西还,邯郸百姓势当背反,因此世祖才下决心攻破邯郸。今陛下若南走,臣怕当年邳肜的话再次应验,此其四也。圣人知天命而顺天意,愿陛下早定主意。” 你看看,这“一二三四”的,这是不善辩论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刘禅没有主意,又经谯周连哄带吓,于是就听从他的降了邓艾。陈寿还说:“刘氏无虞,一邦蒙赖,周之谋也。”就是刘禅一族没有发生变故,蜀地百姓得以受益,这都是谯周的功劳。 谯周眼中魏就是正道的光 正是谯周此语,造成他在历史评价上产生两级分化。那么该如何客观评价谯周此番言论呢?我们还是压后再详说。 五、神棍作派魏元帝景元五年(264年),已架空魏室的司马昭,被拜为相国、封晋王,距司马氏进而代魏只有一步之遥了。 司马昭因谯周保全蜀地,特表封他为阳城亭侯。司马昭还征辟谯周,但谯周走到汉中(治南郑,即今陕西汉中)时,因病未能成行。 魏元帝咸熙二年(265年),谯周的学生、时为梁州别驾的文立从洛阳回到蜀地,特去拜会谯周。谯周表示自己病重不能言语,而向文立展示一块木板,板上写了八个字:“典午忽兮,月酉没兮”——典、司都有执掌之义,而地支午即为马,所以这是以典午为司马的暗语。而酉月,指农历八月。这八个字合起的意思就是,当年八月,掌权的司马(昭)要去世——这也是后世以“典午”指代司马晋氏的源头。 陈寿这里,又忘了他说谯周“颇晓天文,而不以留意”的话了。 当年八月,司马昭果然去世,世子司马炎继为魏相国、晋王。当年十二月,司马炎即逼魏元帝曹奂禅位,建立晋室,改元泰始。 司马炎又数次征召谯周,谯周于是抱病前往,泰始三年(267年)才到达洛阳。这时谯周已然病重不起,司马炎依然拜他为骑都尉。谯周却自称无功不当受禄,请求退还爵土 ,司马炎一概不应。 泰始五年(269年),陈寿为巴西(治阆中,即今四川阆中)中正,就是负责举荐人才之官。他又去拜会谯周,谯周又玩了一把神棍作派:“当年孔子寿七十二,刘向、扬雄七十一而殁。我今年过七十,仰慕孔夫子遗风而不敢相提,但当于刘向、扬雄相并也。”——他这既言明了自己与一代大儒并立的志向,也预言了己的寿命将尽——他这话把陈寿也忽悠得一愣一愣的,陈寿甚至说,他怀疑老师术数通神,可预判人生死! 陈寿是谯周学生 泰始六年(270年),司马炎又拜谯周为散骑常侍。但谯周因病重未就职。同年冬,谯周果然以七十一岁寿终。司马炎特下诏,赐衣服、钱财,但谯周遗命一概不受,仅以薄棺回葬故土。 谯周一生著述,有《法训》《五经论》《古史考》等计百余篇,可惜后来多散失。其三子谯熙、谯贤、谯同,其中幼子谯同也好他老爹这一口,颇得其真传。谯同在晋被举为孝廉,任为锡县(今湖北郧县)令、东宫洗马,但他也一概不应。 六、忠乎佞乎我们回过头来说谯周的评价问题。 如果细看一下谯周一生所作所为,他从根上就是个拥曹反刘派。他的精神导师杜琼,就解两汉以来的谶语“代汉者,当涂高”为魏当代汉(参见杜琼篇)。谯周更进一步说,季汉两代皇帝,刘备的备是具备的意思,刘禅的禅是相让,也就是说,刘氏天下已具备而当让位于魏。 季汉立国,宣扬的是“汉贼不两立”,以自己为正统而言曹魏为篡国。但如果你看一下谯周的《仇国论》,他实际上在偷偷地宣传“两国论”,即承认汉魏并立,同时宣扬魏才是应得天下之正,这实在是在故意扰乱季汉舆 论场的恶毒之举。 谯周劝刘禅投降之语更是尽说不利、不言其他,甚至故意偷换概念。诸葛亮以“攻心为上”安抚南夷,其恩泽甚至流及今日,怎么能说是“兵势逼之”?流亡政府建于他国,古今中外,皆有先例,晋文公流亡在外十九年,一代大儒谯周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就是不说。而姜维阻钟会于剑阁,霍弋保全南中,罗宪苦守永安,正是当时尚存的三股力量,谯周也一句不说。 即使陈寿说的“刘氏无虞,一邦蒙赖”,也纯是胡说八道。季汉覆灭,魏国以成都宫中诸女赏赐魏国无妻者,连刘禅的嫔妃都不能幸免(参见李昭仪篇),这刘氏无的是哪门子虞?成都之乱,魏军血腥杀戮,太子刘璿被杀,关羽一门被屠,众多蜀臣遭殃,蜀中“死丧狼藉”,一时“百城无主”,是谯周看不到还是陈寿看不到? 谯周老师杜琼就是个拥曹派 所以裴松之在作注时,在“刘氏无虞,一邦蒙赖”下,就引用了晋人孙绰、孙盛对谯周的一顿恶批。 但说谯周代表蜀地大族利益又不尽然。因为谯周出身寒族,寒族是被士族看不上眼的没落户,他代表不了益州大姓。按《华阳国志》,益州是张、赵、杜、柳、郭、杨、殷、任的天下,谯氏还排不上号。 谯周实际上就是一个消极型人格。在刘备积极进取、诸葛亮道德楷模的光芒下,他可以是一个优 秀的学者。所以,诸葛亮去世,他是真心去吊丧;刘禅纵 欲,他也是真心去进谏。只是刘禅实在是扶不起,季汉后期又朝政日非,因此谯周性格中的消极性就被激发出来了。他牢骚满腹,他只见阴暗不见阳光。更要命的是,他是大儒,这种消极性就会被放大,进而影响整个国家的士气。 只是谯周等人竭力赞美的曹魏,其实在齐王正始十年(249年)的高平陵之变后已亡了。即使有名无实的空架子,也只是比季汉多活了两年而已。这些精通谶纬的大神们,难道看不出,“天命”其实不在魏而在晋么? 谯周不过是个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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