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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眼中的杨树达、孙俍工、彭燕郊、罗暟岚

 愚然楼 2024-03-13 发布于湖南

父亲今年90了,身体尚健朗。张文初教授为我的《貌相集》写的书评中,说我父亲“是一个伦理情怀很重的学者”,他的“民胞物与,常见于直接的关心、体贴、帮助,多重心里和言语的交流。”2015年母亲走后,他常常陷入回忆的深潭,除了家族旧事,求学经历,我们兄妹俩的成长教育外,湖南师大的老师、同事也是主要的话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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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旭卿先生。秦颖摄)

父亲秦旭卿1957年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留校,给周铁铮先生当助教。周是杨树达先生的女婿,同住一栋平房。父亲感觉,杨先生极威严,有一次去周家,杨树达先生正在地坪里刷牙,见有人来,他停下来,鼓着大眼睛看着。周铁铮先生是杨的女婿和得意门生,是不是见来人多,浪费周的时间,不高兴呢?父亲还常看见杨先生牵着夫人手散步,听说他喜吃猪脑髓,大概是觉得可以补脑吧。可惜周铁铮先是被定为历史反革命,1958年划为右派后被抓走,再也没有见过。为此周先生妻离子散,刑满回家后,独自一人居住。听说一个冬天,他包着棉絮烤火,不小心烧起来被烧死了。谈到这,不甚唏嘘。父亲一直怀念周铁铮先生,写过文章纪念他,跟他的子女也多有联系。

周铁铮上课时,有一位孙俍工教授会来听课,总是坐在最后面。孙做笔记很认真,字写得很大。有一种说法,周铁铮编写的我国最早、影响很大的《现代汉语讲义》,孙俍工给予了许多的帮助,据说“现代汉语”一词最先也是由孙提出来。其实孙在解放前很有些名气,在湖南第一师范做老师时毛泽东跟他请教过写字;重庆谈判时,毛的那首风靡一时、让国民党内外人士折服的《沁园春》,最初是写给他,由他传出去的(毛也给柳亚子写过,但是在孙之后了)。孙有和词,父亲记得最后两句是“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后来这成为其一大罪状。孙是有名的学者,编过许多词典,解放初,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委托他编毛选词典,他做了大量的卡片并分类;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让他做了,科学院的李荣和一个小年轻从北京过来,系里派父亲领着去他家将卡片取走了。孙的女儿在一旁说,爸爸做这些卡片花了好多的时间精力啊!

马宗霍,是章太炎的入室弟子,前国立师范学院的著名教授。家住对河的彭家井,每到有课,会提前一天过河来,在静一斋住一晚。作为课代表,父亲总是会在他过来的当天去看望马先生,问第二天讲什么,要做什么准备。严怪愚,解放前是著名记者,第一个披露汪精卫叛国投敌的新闻。解放后在长沙师范专科学校,该校合并到师院后,归中文系管,于是有一些联系。他住在对河三泰街(或通泰街),严先生下放劳动改造去后,食堂逢年过节的一点福利,如月饼、元宵的肉饼父亲会替他代为保管,他的夫人带孩子们一家过来,在食堂吃这些东西时,会聊聊天,过河也会去他家里坐坐。这位老先生我依稀有一点点印象,大概70年代初,父亲在平江分校授课,假日我有时去玩,跟着他去放过牛。

看见我给彭燕郊先生拍的照片,父亲忆及1953年入学后的一次联欢会。彭燕郊是系里年轻的副教授、诗人,很出名,很希望听他上课,不得。联欢会彭在场,讲的一番话印象很深:“知识分子喜欢摆臭格。你值得多少钱一斤啊!”当时他们这些学生刚刚从乡下来,听了这么骂知识分子,觉得真是出语惊人,好新鲜。后来,抓胡风分子,到湖大礼堂听报告,彭到得晚,咯吱窝下夹一把油纸伞,上到楼上来,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看上去好不伸霉的样子。好像会开完,就被带走了。系里的老师,对彭有些议论,曾听方授楚教授说,彭燕郊喜欢讲人的空话,说“'罗暟岚忙于家务,没什么能力了,’他自己呢,连《红楼梦》里的字都不认得,把'贾宝玉啣(xian2)玉而生’读成'(yu4)(yu4)而生’。”

罗暟岚是著名作家、教授,教过父亲的外国文学。父亲还记得,有一次去拜访他,只见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好孤单的样子。聊天中,他拿出一面嵌有信和信封的镜框展示,说是鲁迅给他的小说《中山装》的回信。重点是说鲁迅第一次写信给他,就把他的名字写对了,可一些朋友常常把暟写成皑。他是旧式文人,解放前大老婆未生育,讨了小老婆。

一次他去北京开会,是毛主席“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那篇文章的专题会,他作为民主党派人士参会,徐钰礼先生也去了。北京回来当天,父亲正好去看徐先生,徐先生说跟罗一起回来的,他大概是先去小老婆家了吧。 罗暟岚先生家常常有纠纷,系里为此经常要出面调解。

林增平先生是中国近代史的专家。文革中,在平江分校接受改造。春假我去玩,父亲领我认识了林先生,还让我跟林先生下田干活。平时比较寂寞的林先生很认我这小朋友。见我那么瘦,吃饭也不多,他就说:“秦颖唉,要冾饱唻,冾饱哒,禾才插的活!”后来我毕业找工作单位,还是林先生的面子,我才进了湖南人民出版社。

姜运开先生,享106岁高龄的传奇人物。大概2005年,父亲曾领我去他家拜访,特别让我给老人家拍肖像照。此照片在老人百岁寿辰时发挥了大作用,而这寿宴的成功举办,父亲是主要的推动者之一。事后得老人家竖大拇指夸赞:“好!话讲得出,事做得到!”姜运开没有教过父亲,也没同过事,这些联系部分原因是同乡。姜运开是黄材镇的名人,30年代初是中共宁乡县委书记,与有“宁乡四髯”之称的何叔衡、谢觉哉、王凌波、姜梦周关系密切。去日本留过学,学统计学、考古学、美术等等。还在沩滨中学读初中时,父亲就知道他的大名了,拜识是在进大学后。一次看见姜正在学生宿舍前栽树,姜先生告诉他,栽树有诀窍,这两棵樟树苗,一棵原样栽下,另一棵将每片叶子剪去一半,你看哪一棵长得快?你注意观察咯,一定是剪去半片叶子的快。当时正值三反五反,姜作为总务长,盖湖大礼堂时用中国传统风格的大屋顶,被指浪费挨批。1958年错划右派,一直被贬,他却是干一行,爱一行。比如养猪,为给猪治病,自学成了兽医。

细细碎碎,没什么特别的大事,记忆也不很完整清晰。这些人,有些是老师、同事,因时代的关系,大概都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有些甚至没有关系,而父亲与他们总是建立起了某种联系。我问他,为什么?他想了想,说:“大概是对学问,对知识的尊重、敬畏吧。曾国藩好像说过,要改变一个人的骨相,除了读书,别无他法。我就是靠读书改变了命运。还有个原因,自己因为出身不好,工作后不被重视,甚至受压,因此感同身受,而生同情吧。亲近感好像是天生的,讲不出原因。”

文初教授还说,父亲是 “大半生在左祸中颠簸的知识分子,身心俱损;苦雨凄风,何谈事业?相濡以沫即是福音。” 跟这些老先生交往的片段,正是相濡以沫的零星记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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