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陆养愚有则急脱证的救治,与丹溪门人赵以德的一则同款高度相似。但是陆案不如赵案,本篇后面会讲到这其中的微妙区别。 陆案的病人某天突然扑倒在地,汗如雨下,浑身壮热,人事不省。脉关尺皆浮数空,两寸则透入鱼际。这是个典型的上脱证。 陆养愚用人参生地麦冬五味子等降敛固脱,得神气稍定而汗止。之后陆仅稍减人参,继续令病人服用此汤。 接下来的十日间,病人忽悲忽笑,忽而骂詈,忽而恐惧,有时清醒有时昏沉。如此十天后,才开始获二便通下,再过几天,谵妄均罢。陆养愚从此转用调养气血为治,而病人逐渐康复。 上脱之证,最后仍以或便下而转愈,这让我想起了诸多孟英的同款: 如病人喘嗽气逆,根蒂欲脱,孟英以八味地黄汤去丹泽,合生脉饮,再加紫石英、青铅、龙骨、牡蛎、胡桃肉、川楝子、肉苁蓉投之,“得大解行而诸恙减”,再行加减,十日痊愈; 又如病人血脱而阳越,脉空软促数,足冷而强,息微善笑。孟英以大剂润降药,两剂后得解酱粪而渐转安; 再如病人嗽血头痛,不食不眠不便,脉弦豁大,孟英与息风润降以收敛固脱。服后脉渐敛,血亦止,头疼渐息。十日后得大便通下,而恢复饮食。 上脱证,属于气升不降的极致状态。 实则因气受阻而不得降行,虚则因气无制而不得降行。但无论因实因虚,此证总归是:上气相对有余,下气相对不足。 下气不足,则下气流通不利,则二便异常。 因而在上脱证中,病人往往“地道不通”。 或下气本来就已闭塞,而导致上气不降,最终发展为上脱证; 亦或因出现上脱证,致气不能下达,下气不通,而闭塞于下。 无论是上脱之因,还是上脱之果,下气不流通或地道不通,是上脱证中不能忽略的一个必然存在。 因而,对下气的考量,必须贯穿上脱证救治的整个过程。 在上脱的危急时刻,先以固脱降敛为治,以期气敛脱止。但是,当脱证一旦势缓,则必须兼顾下气之流通。必要的话,还须有意识地打开地道,以令上下交通。下气流通,上气才能彻底顺畅下行,也才能称得上是真正地解决了上脱证。 开头说到,赵以德的同款医案要高于陆养愚,高就高在了这里。 赵案中,病人同样是扑倒暴汗,脉大而空虚。赵以德说这是阳气暴散,因而参考朱丹溪的成功前例,急煎独参浓汤,令病人连饮半日。 服后病人神气稍定,脱已得固。但接下来数天里,病人或是喑哑无声,或是哭笑不定。赵以德仍用独参汤,先后加入竹沥、黄连、黄柏、荆沥等,以开其痰闭。如此治疗共八天后,病人笑止手动,治疗一个月后能重新走路。 赵以德后来加入的竹沥荆沥,说是为了开痰的,实际上开痰的结果就是气机的畅行,何况这两沥都有很好的通便效果。 另外可以看到,气升无降,下气不流通,还会因此,郁而生热。赵以德的连柏与两沥相合,又可视作向下泄热而出。 陆案正是输在了这些地方。 病人在脱险之后的十天里,陆养愚仍是一味地固脱敛气,而不去处理下气之闭与郁热。直到病人自行恢复二便后,气机转畅,郁热得透,而谵妄止,渐渐向愈。 再看孟英案,在《紫石英》篇中,病人虽已无急脱之险,但是上气始终无法顺利降行,原因就在于,病人一直没能通下大便。好在孟英心里对此很清楚,细心周到地用尽办法,最终得便通,得气降。 说到这里,我们不妨回头看看《泄热》篇中的几则医案,尤其是其中的“木通”案。孟英前后各种降敛,都无法解决病人的多言谵妄,后来仅仅是加了一味木通,便得热泄而气降。 气行则热行。我们表面看到的是,郁热下行而出,实际上首先是气机的下行流通。木通有通泄的作用,气得通而热得泄,下气通泄而上气得降。 我相信孟英在临床过程中,必然发现了这个规则,因而上文中连续介绍的三则上脱短案,他都特地记录了大便的通下,而且以此为关键的向愈转折点。 综上可见,脱势稍定后,医者都须兼顾气机之流通,那么,在还没有形成明显的脱证之前,就更须如此了! 与孟英《紫石英》篇形成对比的,正是《黄醴泉案》。病人还未现脱,且二便通调,地道未塞,黄醴泉却用药太过降敛,导致病人痰窒便秘。 另外,孟英批判《补中+六味法》篇中,孟英案的前医也是。病人虽然痰阻气机,气升有余,但毕竟还没有发展为脱证。这时径用镇潜滋填,只会加重痰邪与气机的闭塞。 还是陆养愚,另有一则医案。 病人患中风,耳聋鼻塞,二便不通,四肢不遂而厥,或是语言不出,或是胡言乱语。众医认为是个脱证,准备用人参熟地桂附。 陆养愚这时前来诊视说,此法阴阳兼补,可以固脱。但病人如今是上下秘塞,还没到脱,恐怕补剂无济于事,应该先通其二便。 从陆养愚的话中可以看出,人在江湖不得不顾及人情世故。事实上,闭塞为主的时候,补剂不是没有用的问题,而是急速加剧的问题。 果然,病人在服用了固脱之剂后,汤药全都停积在胸膈之间,根本下不去,揉按胸膈还咕噜作声。这时病家才知道陆养愚说的是对的,赶紧前来求救。 陆养愚取出随身携带的神佑丸数十颗,令病家撬开病人的嘴巴,用淡姜汤灌下丸药。 好在丸药总算慢慢被吞下了,接着陆养愚为病人灸百会穴和关元穴。 为什么要艾灸呢? 因为正如上文所说的,在上脱证中,中下之气不足,不得流通,这也是汤药不能下行的主要原因。同时,汤药不下,又进一步阻滞了一身的气行。 气不行,即便服用神佑丸也未必能顺利下行而发挥作用;气不行则气不化,即便神佑丸能下行,也不能保障腑气能将大便运出。 所以要以灸法来助一身之气行。 在灸了几壮后,病人腹中雷响,得大小便俱通,且垢秽极多,自此人事渐省。陆养愚再转以调补佐通善后而愈。 此案话说回来,即便进一步发展到了脱证,仅用前医的熟地桂附,就能有效么?恐怕也是很难。 因此案病人的中下之气,根本不足以运化此汤。 这也是余听鸿的两则医案,用这个结构无效的原因。可参《悬崖边的阴阳》与《戴阳》两篇。 上文说到,赵以德案要高出陆养愚同款一筹,那么同样的,赵以德案还是要输给朱丹溪同款一筹。 在《戴阳》篇的最后介绍了丹溪案,即赵以德所参考的前例。丹溪先是灸气海穴,再用浓参膏大剂接续。 但是,丹溪明明说的是:“阴虚而阳暴绝”啊。既然阴虚,为何还要用灸法? 人一身之阴不足时,阴不制阳,而导致阳气上脱。对于灸气海或关元,人们理解为是“引火归元”。实际上是因为气从上脱,则必然不足于下,下气不能流通运转,则上气亦不能降行而彻底收回。 下气因灸而流通,气行则气化。既能化药,也能化浊,亦能化气血阴阳。 相比赵以德仅用参汤,而不同时处理下气,丹溪案的手法处理下,二便应该相对更易恢复正常,也就不存在后续的谵妄了,至少发生的几率会大幅降低。 综上来看,陆养愚的这则医案若是发展为脱证,也只能用朱丹溪法。 我以前说过,古人有众多医案都属极端状况,因而可以从中看到诸多医理与生命的真相。 本篇我们可以看到,即便是一身气机上脱而难返,古人在处理此证的整个过程中,仍要考虑到上下气机之流通。 尤其是下气的通行,因为这才是气机能彻底顺利降行的前提条件。 反观我们现在,无论是外感还是内伤,人们往往只看局部,而不顾及一身之气行。最后,或是一时貌似解决局部,或是解决不了局部,但都会因此而重伤整体。 因而我才会借《麻葛辛附的误治》篇提出建议:即便主诉只是咽喉不适(局部),也不要忘记从整体去衡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