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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断亲”,实为朋友一伦的凸显即“友伦化”|顾家宁

 竹山一枝秀pfxh 2024-04-21 发布于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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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断裂抑或重构

——年轻人“断亲”的背后

顾家宁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副教授

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近年春节期间年轻人“断亲”话题频上热搜,虽然尚无明确的数据统计,但至少表明目前部分年轻人正处在“欲断难断”的焦虑中。社会犹如一架巨型机器,面临时代的巨变难免会有辗转腾挪、调整适应的过程,甚或出现螺丝松动乃至零部件脱落的现象。“断亲”究竟意味着时代病症还是适应更新?为了从学术上更好地阐释“断亲”现象,《天府新论》编辑部策划了“传统、家庭及社会视野中的'断亲’现象”笔谈。
顾家宁副教授认为,“断亲”现象并非意味着儒学价值的式微,反倒提示儒学传统在现代社会所面临的内在调适。“断亲”反映出当代社会中兄弟一伦的弱化和朋友一伦的凸显,兄弟一伦呈现出“友伦化”的趋势。如果说“断亲”对儒学传统造成了冲击,那么它所冲击的主要是作为儒学观念制度化产物的传统宗法制度及其现代遗存,而非更加根源性的作为儒家道德生成基础之一的孝悌亲情。
本文原题为《传统:断裂抑或重构——年轻人“断亲”的背后》,拟发表于《天府新论》2024年第3期,注释从略,如需征引,请以最终发表版本为准。

逢年过节,这一代年轻人似乎越来越不愿意走亲戚了,这种现象被概括为一个略显刺耳的名词——“断亲”。重视血缘亲情、家庭伦理,向来被认为是以儒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重要特质。为什么传统印象中注重血缘亲情的中国社会如今却出现了年轻人“断亲”现象?这背后是否意味着儒学所代表的传统伦理、文化的断裂与式微?基于儒学视角,应该如何理解、看待这个亲情观念看似淡漠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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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轻人为何“断亲”?
年轻人为什么选择“断亲”?从大的方面看,一是客观环境使然,二是价值观念分歧。客观环境的限制主要包括两方面:一是现代社会转型带来的大规模人口流动,二是计划生育导致的家庭形态变化。传统乡土社会相对封闭且稳定,人口被束缚在土地上极少流动,亲族比邻而居,“地缘不过是血缘的投影”。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族网络,构成了传统伦理观念的社会基础。
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化进程带来巨量的人口流动,大量农村人口进入城镇,同时伴随着区域之间的长距离迁移。在“60后”“70后”人群中,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开始在外闯荡,其子女在成长过程中自然鲜有机会与家乡的旁系亲属接触交往。
等到“90后”“00后”自身成年之后,由于经济发展、高校扩招、城市化进程加速等因素加持,他们中间选择独自去外地求学、工作的比例更高于父母一辈。除了空间距离,独生子女的生活环境客观上也淡化了家族观念,对绝大多数“90后”“00后”而言,成长过程中与之朝夕相伴的不是兄弟姐妹而是学校同学,传统的兄弟一伦对他们而言就相对陌生。
人口流动带来的不仅仅是空间的距离,更是观念的差异。城乡之间、地域之间、大城市与小城镇之间,生活经历、教育文化背景的差异使得年轻人与故乡亲属在生活方式、价值取向上渐行渐远。互联网大数据的兴起更加强化了以圈层、爱好为主导的人际交往取向,使人习惯于同质化的茧房环境。在春节这一特殊时段,将年轻人从平日习惯的生活方式、生活环境中拽出,去与距离疏远、价值隔膜的亲戚打交道,自然会感觉生疏、不适甚至抵触。
二、亲情与五伦:儒学视角下的“断亲”
亲戚、家族关系的疏远其实是现代社会的普遍现象,是空间流动性导致的“血缘—地缘”纽带解体的必然产物,只不过年轻一代用“断亲”这样激烈的口号把这一趋势剧烈地凸显了出来。“断亲”话题的出现往往伴随着对传统文化式微的叹惋。站在儒学的价值视角,可以从两个角度来回应:一是儒学传统中血缘亲情的意义与表现方式,二是传统五伦中各种伦理角色关系的升降变化。
(一)血缘亲情:道德情感抑或宗法制度
血缘亲情在儒家的道德伦理与社会秩序建构方面毫无疑问发挥着重要作用,不过我们同样需要注意血缘亲情在儒学道德伦理与社会秩序建构过程中的内在机理与作用方式。换言之,重视亲情伦理何以成为一种“儒家传统”,其实是一个值得追问的问题,这既涉及对于“传统”的理解,亦关乎对其现代意义的评断。大体而言,可以从道德的情感生成机制和宗法纽带的社会制度两个方面来理解血缘亲情之于儒学的意义。

就道德的生成机制而言,儒学的一个重要特质在于将人内心天然的情感萌动作为道德建构的起点。不同于墨家讲“兼爱”、基督教讲“博爱”,儒家以血亲之间的自然的感情流动作为普遍道德情感的重要来源。“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人爱自己以外的人的这种感情,也就是仁的萌芽,首先从孝敬父母、尊重兄长的感情中露出端倪。不过这种情感一开始仅限于与自己有血缘关联的小范围的人,故而有必要将其逐步外推,扩展到更大的范围,打破人我之间的差别。把孝敬父母、尊重兄长的心推至极致,就能够达到天下一家、四海兄弟的博爱之仁的境界。

儒家高度重视血缘亲情在道德伦理建构中的意义,“孝悌”与“亲亲”构成了仁道的重要根基。孔子讲“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论语·泰伯》),孟子讲“亲亲,仁也”(《孟子·尽心上》)。“善事父母为孝,善事兄长为悌”,“孝悌”“亲亲”发自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之间相亲相爱的天性,是自然、本真、不加修饰的良知良能,且人人皆有。“自然亲爱为孝,推爱及物为仁”,将亲亲之仁充盈扩大,推己及人,就能放乎四海而建立起普遍的伦理秩序。作为普遍之爱的仁,正可由天然的孝悌之爱推衍而来。

再看宗法纽带的社会制度。宗法制度的出现较儒学为早,西周时已经形成了完整、系统的依照血缘远近区分亲疏的宗法分封制度,以嫡长为宗主,按大宗小宗划定政治身份。由于周秦之变,政治上郡县制取代了分封制,但宗法制度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尤其在社会层面,构成了儒学制度化的重要标志,五服制度就是其中典型。
五服制度是规定中国古代亲属关系的等级规范,其核心是根据血缘关系的亲疏远近确定家族成员之间的义务关系,集中呈现在丧服制度。宗亲根据血缘关系的亲疏远近,依序确定其应尽的服丧义务,包括服丧时间的长短、丧服形制等。今日民间所谓“出五服”,就是指亲戚关系疏远到无须服丧。在宗法制度所呈现的儒学形态中,社会伦理关系是以家族关系为主轴展开的,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取决于血缘的远近。
回到讨论的主题,我们可以思考:年轻人的“断亲”究竟在何种意义上消解了儒家文化传统?在现代社会中,大量人口脱离相对静态的农业文明与乡土社会,拥抱高度流动、价值多元的现代生活,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远近不再完全由血缘所决定。传统宗法制度及其所衍生的宗族意识,在现代社会中即便仍然存在,其作用功能也必然趋于淡化。所谓“断亲”正是这一状况的反映。
在“断亲”的讨论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即绝大多数比例的“断亲”是以家庭为单位的,一个核心家庭与大家族或其中的某些旁系亲族不再往来,并非针对核心家庭内部。也就是说,“断亲”的冲击基本未波及儒家视作道德根据的“自然亲爱”的亲子情感本身。由此可见,如果说“断亲”对儒学传统造成了冲击,那么它所冲击的主要是作为儒学观念制度化产物的传统宗法制度及其现代遗存,而非更加根源性的作为儒家道德生成基础的孝悌亲情。
(二)五伦升降:兄弟的友伦化
以上分析了儒学传统中的血缘亲情在道德伦理与社会秩序建构中的作用方式,下面我们再从儒家人伦观念的视角展开讨论。儒家重视人伦,将人理解为人伦关系中的存在结点,夫妇、父子、君臣、兄弟、朋友构成了五种最为重要的人伦关系,是为五伦。《中庸》言:“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孟子讲:“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在年轻人“断亲”的讨论中,“断亲”的对象不仅包括家族中的旁系长辈,很大一部分也指向年龄、辈分相仿的表兄弟姐妹。从儒家五伦的视角看,这一意义上的“断亲”反映出当代社会中兄弟一伦的弱化和朋友一伦的凸显。
在儒家五伦中,朋友一伦最为特殊,表现为关系的平等性、选择性和开放性。传统五伦中的其他四伦(君臣、父子、夫妇、兄弟)都具有上下尊卑之分,父子、兄弟源于天然的血缘序列,君臣代表政治的等级序列,夫妇代表阴阳的天地序列。唯独朋友一伦建立在平等关系之上,因志同道合而交往,体现自主选择,具有双向对等的互动意义。
在古代,五伦多以父子、君臣为重,朋友往往被视为五伦之末,甚至被质疑进入五伦的合理性。如清初颜元指出:“某尝疑:朋友者,天性不如父母、兄弟,情谊不如夫妻,义势联属不如君臣,而得与四者列而为伦,何也?”不过,从动态的眼光看,自晚明以来,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和自由讲学之风的兴盛,友伦在儒家五伦中的地位显著提升。
如何心隐基于阳明学“万物一体”的观念而抬升友伦,认为通过友伦可以促进五伦的整体实现。顾大韶认为,朋友一伦“以心相属”,应置于五伦之首,“朋友者,五伦之纲也”。晚清以来,学者反思儒学传统之弊病,对君臣、父子乃至夫妇之伦批评甚力,唯独对友伦称赞有加。谭嗣同认为,唯有友伦建立在朋友间自由、平等人格之基础上,主张建立“朋友一伦论”,以友伦为核心重建伦理秩序,“夫惟朋友之伦独尊,然后彼四伦不废自废”。
由此可见,友伦在五伦中的地位抬升,正与中国社会走向近代的趋势相适应。现代社会中朋友一伦的重要性愈发凸显,其平等性、选择性、开放性特质,主导了人际关系构建的基本模式。传统五伦之中,朋友之伦与兄弟之伦颇多近似之处,所谓好友如兄弟,这种“友伦的兄弟拟制”是古往今来人们所熟悉的,而在“断亲”现象中,我们又看到了一种“兄弟友伦化”的趋势,即以朋友的标准来重新衡量、定义、选择同龄同辈的堂(表)兄弟姐妹关系。
由于独生子女政策,昆弟众多的大家庭成为过去,“80后”“90后”“00后”少有机会拥有同胞兄弟姐妹,他们对于同龄人的感情需求空档,主要依靠同学、朋友关系来填补,而非分属不同核心家庭的堂(表)兄弟姐妹。在成长过程中,他们与前者相处、交往的时间要远多于后者,久而久之,自然更习惯于和同学、朋友建立一种更加亲近、深厚的关系。反过来,当他们在面对堂(表)兄弟姐妹时,也就习惯于用朋友的标准来衡量、定义彼此关系的远近,这就促成了兄弟一伦的友伦化转向。朋友一伦重要性的凸显与兄弟一伦的弱化互为表里,两者的界限正变得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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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断亲”的议题,当今的年轻人选择与同辈的堂(表)兄弟姐妹“断亲”,实质上是以朋友一伦的标准去重新衡量传统的兄弟之伦。在同辈关系中,他们更倾向于自主选择价值取向相似的同伴,也就是“志同道合”“相属以心”,而非单纯依赖血缘关系的绑定。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兄弟友伦化”并不意味着否定血缘关系在同辈交往中的意义,也绝非对兄弟姐妹关系的排斥,而是说它不再是一种决定性、优先性的原则。
事实上,无论古今,血缘关系都天然地会让人产生亲近感,只不过在现代社会中,个人人际交往选择的范围变得更加广阔,非血缘因素在人际交往中的重要性更加凸出,人们会更关心相处是否愉悦舒适、价值观念是否合拍、精神世界能否共鸣等。血缘关系的作用意义相对下降,只是作为彼此交往的条件之一,不再成为决定性、优先性的因素。
事实上,即便在重视血缘关系的古代,高质量的兄弟感情也是血脉亲情、精神相契等种种因素共同造就的产物。比如苏轼、苏辙兄弟“手足之爱,平生一人”的深挚情谊也绝非仅仅由于血脉相连,更在于其才学见识、精神世界的契合与共鸣。在网络上,不少有“断亲”经历的年轻人也会提到,他们的“断亲”往往是有选择性的,并非拒绝与所有亲戚来往,而是选择与他们聊得来、相处愉快的亲人保持联系。
他们并非排斥血缘关系,兄弟一伦依然享有天然的人际交往优先性,只不过它不再是唯一的考虑因素,而是被放置在生活经历、教育背景、价值观念等因素的综合考量之中来取舍。由此可见,从儒家五伦的视角看,同辈亲属之间的所谓“断亲”,实质上意味着兄弟一伦的友伦化,它既是现代社会的趋势,也体现了儒学发展的内在走向。
三、儒学价值的现代转化与展望
综上所述,基于儒学视角,我们可以从亲情的作用表现方式和五伦关系的内在调适两个方面来看待“断亲”现象。就前者而论,儒学传统中的亲情伦理的作用表现方式,一是作为道德情感的生成机制,二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而建立制度化的宗法秩序。当下年轻人的所谓“断亲”,其实质是核心家庭与部分旁系亲族关系的淡化,并非指向核心家庭内部,作为道德根据重要来源的“自然亲爱”的亲子情感本身并不在波及之列。
旁系亲属关系的淡化,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作为儒学观念制度化产物的传统宗法制度的历史遗存所受到的现代冲击。就后者而言,“断亲”反映了五伦观念中朋友一伦地位的崛起,并在相当程度上取代了传统时代兄弟一伦的地位与作用,呈现出“兄弟友伦化”的趋势。综合上述两个方面看,“断亲”现象并非意味着儒学价值的式微,而在于提示儒学传统在现代社会所面临的内在调适。
社会生活的现代化是时代趋势,“断亲”正是多种因素作用下社会转型的一个必然过程。这一过程未必意味着儒学价值的衰微,相反,恰恰可以提示我们去思考:儒学传统应当如何积极地进行内在调适,以更好地适应现代社会?现代人应该如何从儒学传统中汲取资源,应对现代性带来的个体疏离、原子化生存等种种伦理、社会困境,让现代人的生活世界能够更多地保有人伦温情?历史上儒学曾多次应对时代变迁而调适自身,今天也同样如此。无论如何,只要人依然留恋“自然亲爱”的血脉亲情,依然渴望温情善意的人伦与人际关系,儒学的价值便始终有其内在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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