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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我第一次读到这句诗，是在遥远的童年。那时没有网络，一本封面残缺不全的言情小说，常常辗转好几位同班女生的双手。僻远乡村孩子的精神食粮贫乏到几乎没有，对于连汉字也尚未认全的我们，那些跌宕起伏、婉转缠绵的言情小说，远比四平八稳的课文来得动人心魄。 当然，到今天我早已忘了那本小说的名字，忘了那里面男女主人公曾经令我目眩神迷、为之落泪为之痛断肝肠的种种悲欢离合。几百页的长书翻完，渡尽劫波，终于团圆的两个人相对微笑。而结尾，作者引用了这句诗：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我当时的水平，远不足以品鉴这句诗文的高妙。望文生义，只觉得是残夜里生出了太阳，春天来了，送走了旧的时光。那个我为之茶饭不思的故事，那一对爱到轰轰烈烈、肝肠寸断的有情人，终究是等到了自己的黎明，拥有了属于他们的春天。 对于年幼的我，也深深觉得，诗句这样的结局，远胜于童话里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要不说经典永远能够流传，每每读来历久弥新。而快餐只能够一饱，彼时的酣畅淋漓，再经历一些岁月，大抵都随风逝去，不再留下什么痕迹。 后来读到这拥有神来一笔的全诗。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有无数的人给予这首诗无数的解读，有无数的大家对其竖起大拇指，于情于景、于精神于气象于风貌，满是溢美之词。 帝国的宰相张说亲自将这首诗题写于政事堂上，“每示为文，令为楷式”。令天下读书人，对比着“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做大唐的锦绣华章。 唐末的诗人郑谷，笔调清新，思致宛转，时有警句，在《全唐诗》中留下325首遗篇，但仍对前辈王湾念念不忘、欣羡不已。他说：“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 文人相轻，但遇到太好的才华，遇到自己一辈子思不可得的名句，唯有五体投地。 明朝的诗论家胡应麟说，“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二句，是区别盛唐与初唐，中唐诗界限的标志。诗的初唐，中唐与盛唐与历史的初唐，中唐与盛唐是不同的。也许，在诗论家的眼中，那些浩如烟海、璀璨夺目的唐诗篇章，唯有王湾笔下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和随风潜入似水流去旧年的明媚春光，是盛唐诗的第一声号角，气势恢宏、清新嘹亮。 将此诗选入《河岳英灵集》的同时代人殷璠说：诗人已来，少有此句。好的作品并不受时间的限制，跨越千年，它依然打动着无数人的内心。 如果不是这首《次北固山下》，我们大抵并不会知道王湾这位诗人。有记载说他出生于693年，卒于751年，号为德，大约在712年进士及第。在“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科举时代，以弱冠之年科举考试应试中选，这无疑是个天才。 进士及第后，王湾授荥阳县主簙，后由荥阳主簙受荐编书，参与集部的编撰辑集工作，书成之后，因功授洛阳尉。 对于“词翰早著”的文人，远离权谋争斗的复杂官场，将全部的精力与才华放在编校藏书上，这未尝不是上天对他最好的安排。 他和刘仲丘合治集部图书，历时5年，完成《群书四部录》200卷，又与陆少伯等人一起编校丽正书院藏书，光阴在纸张与墨香中缓缓流逝。 他是洛阳人，因功授任洛阳尉，平顺光明的仕途，得心应手的工作，频频往来吴楚之间的惬意旅途，流连于江南的山山水水迤逦风光。江南的山水滋养了他的性灵，又转化为他笔下美丽的文字。 某一天，他经过北固山，他的目的地尚在碧色苍翠的青山之外，他的小船划开一江柔波，正行驶在江南的绿水之间。江水上涨，两岸显得更加开阔，顺风行船，船帆高高扬起。夜幕还没有褪尽，一轮红日已从江面喷薄而出，还是旧年时分，江南却焕发出春天的气息。不知道寄出的家书何时才能到达，头顶上正在北归的大雁，希望你们帮忙捎到洛阳去。 没有一个生僻字。优美的平仄对仗，浑然天成。当我们刻意地要将“青山”对“绿水”，大师已经直抒胸臆，宛如江南清脆悠扬的竹笛，吹出第一段清新明媚的旋律。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高人们解读这是大唐的盛世气象，海晏河清，政治清明，风气清正，一帆风顺地迈入辉煌前景。胡应麟说，此二句写景，妙绝千古。 不同的人读诗有不同的感受，是家国天下的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也好，是那个明媚晴朗的夜晚，微风习习，波光粼粼，潮涨潮落带来的水天一色、顺水行船的舒畅快意也好。让我们畅想，时空转换，是此时的我们，去往青山如黛的地方。 一叶轻舟，江水浩瀚，人生的顺风顺水，旅途的顺风顺水，在残夜将尽时迎来旭日初升的黎明，那火红的旭日放射出道道金光，小船轻快地行驶在这温柔宁静当中，春意在不知不觉间渗透到江南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里。时节虽是旧年，而春天已经来到了江南。 倘若你要问我一个很古老的问题；春天是怎么来的？春天在哪里？我并不能回答。就如同我不能形容给你：春天随着这流过的江水，去到了旧年，去到了大唐的每一寸土地。 温柔静谧的黎明，大雁一排排掠过晴空，它们正往北飞，它们定是会经过我的家乡洛阳啊。我的家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希望它们能够为我捎到洛阳去。 这是多么美丽的思乡。它带着一点明媚，一点喜悦，一点点无可奈何的忧愁。 前面有那么多的高朗壮阔，你可以自热而然地将之与一切宏大的主题关联。 是新生事物必将战胜旧事物也好，是光明必将驱散黑夜也好。每一个读诗的人，都会在心中有一份自己对诗词的解读。而王湾，只是将他的所见所思诗情无限地呈现给了我们。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无论多么宏大的主题，我想，也许，才子会伫立在乘风破浪的船头，想家，千千万万遍。 作者：月下婵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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