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这个人还是很有意思的,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当皇帝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有这个想法的时间不会太短。如果不能理解和接受桓温这个政治心理或者目标,是很难精准地理解他这一生的行为逻辑的。比如他第一次北伐为什么不愿意横渡灞水跟前秦苻健决一死战?比如他第二次北伐拿下洛阳后为什么多次请求东晋还都洛阳? 目标和方向,是考量路径和行为的基础。也就是说,你得先了解一个人的动机和目的,才能真正地评判出他的行为背后的合理性。 桓温的权力欲望一方面是他自己膨胀出来的,另一方面也是东晋朝廷逼出来的。东晋那帮瘪犊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王敦、苏峻之乱后,对武将、权臣的防范意识被极度敏感化了。这就导致桓温这样的人真要想有所作为,必须要想方设法变成一个权臣,否则东晋朝廷啥事都会跟他唱对台戏。 要么服你,要么怕你,总之让他人配合自己的意愿都不会太简单和轻松。 西取巴蜀和两度北伐之后,让东晋朝廷瑟瑟发抖的实力和能力,桓温其实基本上已经具备了,但是他要想在权力之路上再进一步,其实也是相当难的。因为那玩意必须得有极具说服力的功劳开路,否则没人会服你的,即便你抢到了那个位置,也坐不长久。 在权力游戏中稳得一批的桓温桓大爷自然清楚和明白这些潜规则,所以他在第二次北伐之后就一直在整合内部资源,他要做东晋那个说一不二的男人。老子刚打下洛阳,结果要求你们搬家,你们一大堆人出来搪塞我,说明东晋还有很多人不鸟我。我得想办法让你们对我不敢有任何异议才行。 桓温的发家史咱们之前介绍过,是从空降到荆州开始的,然后通过西取巴蜀等大动作逐步拓展的。在第一次北伐的时候,他基本上控制了东晋的荆、益、梁、广等州。然后在二次北伐成功恢复洛阳后,桓温再进了一步,大约在357年左右,他二弟桓云接替了徐宁的江州刺史,替桓家正式占据了江州这块核心地盘。相当于当时东晋的西边和南边几乎全部被桓温或者说桓家控制并打通了。 那么,在整个东晋的势力分布中,能让桓温内心稍微有点忌惮的势力还有哪些呢?仅仅剩下豫州、扬州、兖州和徐州了。扬州是东晋朝廷的大本营,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豫州、兖州、徐州也分布在东晋的命脉线——长江周围,战略投放价值是在线的。 当时呢?豫州在谢家手上,徐、兖两州比较复杂,主体是在郗家手上,扬州基本上属于司马家自留地。所以别看东晋朝廷掌控的地盘比桓温少多了,但人家的地皮比较值钱,所以偶尔也敢跟桓温叫板。 直观点地说,此时的桓温是加强版的汉末刘备,而东晋时缩小版的汉末孙权,桓温虽然实力占优,但东晋也不是毫无反抗之力。一生谨慎的桓温想要彻底控制整条长江生命线。 但是,桓温想要步步向东拓展势力,豫州、徐州和兖州就成了关键阻力了。豫州自344年开始,就一直被谢家掌控着,徐兖二州则主要是郗家的地盘。这两大家族都不大好惹。郗家之前已经介绍过了,人家的第一代掌门人郗鉴是当年震慑王家、庾家和陶侃等各方势力的武装大佬。这里重点介绍一下谢家。 谢家,跟桓温家族的发迹轨迹大致相似。在永嘉之乱以前,他们都算不上顶级豪门。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之后,谢家的掌门人谢鲲跟桓家的桓彝一样,慢慢混成了“江左八达”的名士序列。然后把名气套现,进入了东晋的核心政治圈。 谢鲲最开始是选择当王敦的小老弟,但是他在王敦第一次逼宫的时候,多次公开劝阻王敦犯上作乱,从而被东晋朝廷认定成了好同志。 323年,谢鲲去世了,其子谢尚继承了他的政治遗产,并在多年后庾亮家族大面积死人从而往外吐出权力和地盘的过程中,被东晋朝廷当成自己人安排去抢占势力码头。 庾家的庾冰刚病逝的时候,谢尚就立马被朝廷任命都督豫州四郡军事,兼任江州刺史。司马家想趁机从庾家手里抢回江州和豫州的控制权,但当时庾家兄弟还没死绝,庾翼还在坐镇荆州,他提前下手,赶在朝廷之前抢占了江州。所以谢尚最终改任为西中郎将、督扬州六郡诸军事、豫州刺史、假节,镇守历阳。 此后,谢家慢慢把豫州经营成了自家的自留地了,世袭罔替。比如谢尚死后,豫州就直接由他的堂弟谢奕接管了。 所以,桓温要想进一步向东进行势力拓展,首当其冲的便是要端掉谢家的豫州,然后再拿下郗家控制的徐兖两州,最后围困扬州,逼着司马家把扬州的权力转让出来。 358年八月,谢家的当家人谢奕去世了,桓温立马运作刚刚出镇江州的二弟桓云去镇守豫州。但是,时任尚书仆射王导的侄子王彪之从中作梗,代表琅玡王氏公开支持谢家,从而使得谢家保住了豫州的地盘,谢安的兄弟谢万成为了豫州刺史。 与此同时,徐、兖二州刺史荀羡病倒了,朝廷迅速任命了郗鉴的儿子御史中丞郗昙为军司马。然后到了年底时候,荀羡身体越来越不行了,郗昙正式被任命为北中郎将、都督徐、兖、青、冀、幽五州诸军事、徐兖二州刺史镇下邳,郗家正式名正言顺地拿下了徐兖二州。 新官上任三把火,是骡子是马你得拉出来遛一遛呀,不然人家桓大人可会有话说的,你们朝廷不让我桓温接管豫州、徐州和兖州,这没问题,但你们也不能随便安排什么阿猫阿狗上位呀,你得让他们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和水平才能服众嘛。 机会马上就来了,359年冬天,前燕的慕容儁同志在鞭尸石虎之后就病倒了,谢万和郗昙这对刚上任的新领导,正式登台亮相来证明自我了,两人相约北伐了。 但是,就在谢万进入涡水、颍水之后,郗昙却突然病了,然后很不讲武德地不打招呼就退兵驻扎在彭城了。
谢万一看郗昙突然退兵了,还以为郗昙了解到了自己不曾了解的风声,脑洞大开地认为燕国的主力部队即将向他扑来,于是快速反应、立马撤退。结果谢万丢人现眼,在前无拦截、后无追兵的情况下,居然撤兵都能撤出大溃的效果。
插播一句,谢万为啥撤退都能产生大面积溃逃呢?主要是因为这货不得军心,不会做人。这货一向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他哥谢安就多次劝他要做人低调点,但他就是不听。为了跟他哥显摆,还当着谢安的面指着手下的将士说人家都是“劲卒”,把人家都当农民工看了。搞得谢安担心那帮血性男儿把他这个狂妄弟弟干掉,悄悄地挨家挨户给那些赔礼道歉去了。 这次丢人现眼到这个程度,军中就有很多将士想把谢万这个无能主将给干掉,但最终还是看在谢安的面子上,强行克制住了。
谢万仓皇逃回来之后,被东晋朝廷下旨废黜为庶人,郗昙的封号也降为建武将军。本来是希望你们俩给我们争口气,给旁边虎视眈眈的桓温一个回应,结果你们两货损兵折将不说,丢人简直丢到外国去了,许昌、颍川、谯、沛等淮北诸镇就是看到你们如此不堪重用,对东晋朝廷彻底失去了信心,相继向慕容恪投降了。
谢万倒台后,豫州和谢家该何去何从成了当时的一个新的时代焦点。 首先谢家为了维护自身家族岌岌可危的政治地位,游山玩水躺平了大半辈子的谢安终于以40多岁的高龄出仕了,这位之前死活不当官的名士终于为五斗米折腰了。因为谢安之前过于傲娇,被东晋朝廷打入了永不录用的黑名单,所以仓促出仕的起点不可能是刺史级别的高官,就被安排到桓温帐下当司马,谢家到此基本上被桓温拿下。 至于因谢家彻底倒下而空出来的豫州刺史一职,被东晋朝廷强行安排给庾家的旧将袁真了。以龙骧将军袁真为西中郎将、豫州刺史,镇汝南。 豫州的问题刚刚尘埃落定,郗家的徐兖也出问题了——361年初,郗昙病逝了。东晋朝廷还是惯用的招术,立马安排其他人占位置。二月,东晋任命东阳太守范汪(庾家亲戚,庾亮佐史十余年)都督徐、兖、冀、青、幽五州诸军事,兼任徐、兖二州刺史。 也是说,相当于在这次豫州、徐州、兖州易主的过程中,桓温仅仅拿下了一个自断羽翼的谢家,其余并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便宜。这就搞得桓温内心很不满。 四月,桓温以其弟黄门郎桓豁都督沔中七郡诸军事,兼新野、义城二郡太守,然后带兵攻打了许昌,并击败了前燕的慕容尘。看看那帮人干的什么事,再看看我们桓家人的给力程度,你们朝廷心里得有点逼数了吧。 五月丁巳,晋穆帝驾崩,无子,琅邪王司马丕(晋成帝嫡子)继位。桓温趁着新帝登基的关键时机,又提出要北伐,并命令刚刚接管徐州、兖州的范汪出兵梁国。结果,范汪同志也不给力,没有按照桓大人的要求如期赶至战场,被桓大人抓到把柄,直接给废了。
桓温的态度和目的都是很明显的,豫州、徐州、兖州这几块地盘都是我看上了的,虽然我没有直接的人事任命权,但只要你们朝廷任命的人我不满意,来一个我赶跑一个,直到我桓温的人做到那个位置位置。 但是,东晋朝廷面对桓温的咄咄逼人,却不想轻易妥协,又于362年二月命吴国内史庾希(庾冰子)为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镇下邳。没办法了,只能大量启用庾家势力,看能不能压制得住桓温这只猛虎? 362年,桓温一见东晋朝廷如此不上道,又出招了,他上书重提迁都洛阳的事情了。老子第二次北伐帮你们司马家打下了祖宅地洛阳,结果你们这帮孙子却怂到骨子里去了,有家不敢回。老子不高兴就拿这事来恶心你们,看你们如何应对?
东晋朝廷确实瞬间尴尬了,因为支撑你们东晋军心士气的政治目标就是“收复故都,解放中国”,但人家桓温确实帮你打下洛阳了,结果你们就是不敢回去。这以后怎么号召广大将士们去北伐呢?怎么去稳定军心呢?恢复故土之后,不敢去插上红旗,恢复有啥意义呢,三军将士岂是那么好忽悠的。 恰在此时,前燕的兵锋也摆出了南下之势,于362年年底把庾希从下邳逼到了山阳(淮安),把袁真从汝南逼到了寿阳(淮南市)。 此情此景,东晋朝廷就更加不敢回北方了,于是赶紧对桓温认怂。桓大司马,您消消气,别闹了。只要您不提迁都洛阳的事情,剩下的事情都好商量。我们先给您打定金,给您加官进爵。
363年五月,东晋朝廷对桓温交出了中央的所有控制权:加征西大将军桓温侍中、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假黄钺。咱挺不住了,以后都听桓大爷您的,您给我们留点最后的体面就可以了。 桓温在拿到最高政事权之后,于次年五月将原扬州刺史王述调回中央做尚书令,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扬州牧。
至此,桓温终于控制了东晋权力通道的终点站——扬州了,所以豫州和徐州、兖州的残留势力板块,反而不是他的当务之急了。放在那里,慢慢挤掉你们就行嘛。 但是,老师傅碰到了新问题,你桓温录尚书事,还兼任扬州牧,按照祖制和潜规则,你得呆在朝廷日常办公才行呀!但如果你桓温坐镇朝廷,不可控的因素就会多很多了。所以,桓温坚决表示自己不去朝廷上班。
东晋朝廷也就这个点可以跟桓温较较劲了,所以再次下诏令,要求桓温到朝廷来主持工作。
桓温很恼火,干脆把录尚书事这个职务给辞掉了,只遥领扬州牧。这下你们总没办法对我步步紧逼了吧。 转过年来,即365年正月,桓温以赭圻遭遇火灾为由,带领部队前来赈灾和维稳,驻扎在了姑孰(当涂)。啥意思?你们东晋朝廷自己去揣摩,揣摩不出来就回忆一下当年的王敦。要是知趣一点,以后就少给我背后下套。 365年二月,桓温令桓豁监荆州、扬州之义城、雍州之京兆诸军事,领荆州刺史;加江州刺史桓冲监江州及荆、豫八郡诸军事。桓温把自己的大后方都交给了两个弟弟,然后在最前面跟已经龟缩在扬州、豫州、徐兖那个小圈圈里的东晋朝廷势力对峙上了。 到了这个节点,谁都知道桓温下一步的动作是什么了?把豫州和徐兖拿下,把扬州变成真正的“瓮中之鳖”呗。但恰恰在这个时候,西边的益州出事了。 365年六月,益州刺史周抚去世,其子犍为太守周楚接替其职。这让一直想占据蜀地自立的凉州刺史司马勋感觉机会来了,以前益州背后的大老板桓温他惹不起,坐镇益州的周抚(名将周访的儿子)他也惹不起,现在桓温被绊住在东边,周抚匆匆下线了,拿捏一个平庸的周楚不正是时候吗?于是便挥师南下了。 十一月,司马勋带兵进入剑阁,当月中旬便兵临成都城下。桓温赶紧江夏相朱序为征讨都护率荆州军入川救援。第二年三月,荆州刺史桓豁派督护桓罴自汉水上游攻打南郑,断司马勋退路。 两路夹击之下,司马勋没能创造奇迹,最终被朱序、周楚攻破擒获,桓温杀了司马勋全党。 司马勋的叛乱,原本只是一个小插曲,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消耗了桓温一年的时间,也给东晋朝廷争取了一年时间的喘息之机。 366年十月,前燕抚军将军下邳王慕容厉寇兖州,攻下了鲁国、高平数郡,置守宰而还。桓温借此时机对坐镇徐兖两州的庾希进行追责,于367年正月免去了他徐兖刺史之职。 然后,桓温和东晋朝廷经过了近九个月的博弈,选取了一个各方面都比较认可的人,也就是郗鉴的长子郗愔,去都督徐、兖、青、幽、扬州诸军事,任徐、兖二州刺史,镇守京口。 郗家为什么能得到各方面的认可呢?他家和朝廷以及门阀的渊源关系已经不需要过多赘述了,主要解释一下桓温为什么会认可他?因为他的儿子郗超当时是桓温的帐下参军,且是桓温的铁粉。再加上郗家在徐、兖的根基颇深,刚好可以借用郗家的势力清除之前已经插入的庾家势力。 然后就到了368年,前燕已经露出了明显破绽,前秦和东晋都想趁机打它一杆子。但是这种三角关系处理比较麻烦,谁都希望成为那个最后出手的人。恰好这个时候前秦爆发了“四公之乱”,这原本是一个极好的破局点——前燕趁机兵进关中,干掉前秦之后,与东晋南北对峙。但是,前燕那帮瘪犊子坐失良机了。 那么,桓温为什么没有抓住这个有利战机先灭了前秦呢?一方面是西进关中的战略投放成本太高,这个看看从荆州西进关中的物流线路就知道了,况且桓温第一次北伐的时候就已经验证过了;另一方面是前燕的军神慕容垂当时就驻扎在鲁口,要是前燕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话,桓温的东晋大军就很容易被关门打狗,陷入关中战场出不来了。还有一点,桓温是希望前秦进行剧烈内耗,为东晋和前燕的对决创造条件。 一直到368年12月,前秦五公之乱收尾,桓温感觉前秦已经内耗得差不多了,前燕在慕容恪去世后下坡路也走得差不多了,才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起他人生中的第三次北伐,并于369年四月初一正式出兵。 综上所述,桓温在第二次北伐之后的13年时间里,其实基本就做了两件事:一是整合和拓展自己在东晋的势力地盘和权力比重;二是静待更好的战机。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桓温这种打法其实很“桓温”,就是一套标准的务实打法,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做铺垫、做准备,给自己的终极行动和终极目标去创造更好的条件和时机。这一点是值得我们去反复品味和借鉴的。 桓温这个人,其实抛去他的政治私心和权力欲望,光从行事风格上去考虑,他是比较类似于诸葛亮、陶侃那样的大咖的——谨慎、务实、沉得住气、拎得起事。 但是反过来,桓温这一辈子其实也是被“私心欲望”这几个字给羁绊了。因为他的权力欲望在肉眼可见地膨胀,所以他难以避免地成为了东晋朝廷和门阀世家眼中的危险分子,故而想尽办法地与他进行了各种博弈与纠缠……在此情况下,桓温的各种行动背后永远有“后顾之忧”四个字在充当警示灯。 也许桓温比上诸葛亮、陶侃、祖逖那样的高尚纯粹且十分有能力的权臣,但相比于殷浩、谢安等嘴炮先生,还是更加值得敬佩一些。毕竟,在两晋那种全民扯淡的社会风气之下,像他这么务实又谨慎的人,真的不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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