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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流苏重回香港的第一夜。 她理好晚妆从浴室走出，在没开灯的房间里被一只鞋绊到，听到黑暗中自己的床上，传来了范柳原的笑声。 她就明白，这场漫长的缠斗，她终于输给了范柳原。 或许她心里还存着一点不甘，沉默着在地上摸索被弄掉的发夹。 范柳原却不给她犹豫的机会，欺身上来把她逼到冰冷的镜子前。 两个人的关系，至此终于有了实质性的突破。 像一场耗尽人心神的比赛，总算分出了胜负。 两个人终于可以喘口气，不再继续他们那看似登对却充满算计的恋爱之旅。 通篇看下来，发现这两个人关键性的进展，几乎都是发生在夜里。 从初识、到试探、到半真半假的表白或者说摊牌、到关系确定，全部借着夜色的掩护来进行。 而白天，两个人则是俊男靓女衣冠楚楚，尽职地扮演好外人眼里一双体面的鸳鸯，情话喁喁，让人艳羡。 到了黑夜里，才肯卸下伪装，暴露出几分真心，开始真正的较量。 
他们的初次见面就是在一个夏夜。 范柳原作为相亲局的男主角，对真正的相亲对象毫不尊重地戏耍，却看上了作为陪衬人的白流苏，带她跳了三支舞，二人成为当晚真正的主角。 随后，范柳原让媒人出面，打着“为流苏寻找更好相亲机会”的幌子，把白流苏邀请到了香港。 对于香港之行，白流苏略一思索，就猜到了是范柳原在背后操纵，目的不外乎要得到她。 她评估了自身处境后，发现范柳原可能是她能抓到的唯一一张好牌，于是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到香港的第一天，范柳原为白流苏一行人接风，白流苏见识了范柳原奢华的作派，也亲眼见到了这个情场浪子的左右逢源。 从这时起，范柳原的两幅面孔也开始显示出来。 白天在人前像个绅士，把爱慕体贴和彬彬有礼结合得非常完美。 晚上带流苏散步，他却在黑暗中扮演起了心理分析师的角色。 他坦承自己不相信地老天荒，所以他没有真心，而流苏也没有真心。至于他堕落的原因，他用一句话概括： “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一个成熟的男人对一个女人剖析自己的心境，未必是真的信赖这个女人，更有可能是他用来唤起女人同情的手段。 由同情而生怜爱，由怜爱而生真情，这本就是常演不衰的戏码。 接下来，他半藏半露地纠结着自己的烦恼，暴露着自己的脆弱，绝望而固执地哀求流苏： “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 你说他对流苏没有几分真情吗？也不是，毫不动心的男人，犯不着如此要求一个没有利益关系的女人。 白流苏的回应，则像是妈妈安抚不懂事的孩子，或者大姐安抚闹脾气的弟弟，小声地回他： “我懂得，我懂得。” 其实懂不懂，她根本不在乎，因为她的目的就不是来谈感情的。 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到此基本成型。 
范柳原不满白流苏的敷衍，想方设法要逼出她的几分真情。 白流苏却认定不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毫不动心。 一个不肯承诺婚姻的情场浪子，向一个冷心冷肺的女人索求真爱。 如此看来，范柳原其实很有成为情种的潜质。 只可惜碰上了不解风情的白流苏，不但听了他的花样翻新的情话毫不感动，就连他故意跟别的女人暧昧，想引来流苏的吃醋都困难。 以范柳原眼高于顶的作派，多少女人被他看成脚下的泥，从来只有女人捧着他的。 但流苏这样对待他，他却舍不得放手，在深夜里一连三通电话，表白“我爱你”，还认真地计较流苏不爱他。 花花公子流露的一点真情，好像老抠的忍痛割爱，听起来是不是显得更动人一些？ 他的态度是:我不是不能给你婚姻，但你要拿你最宝贵的真心来换，否则我看不到诚意。 白流苏非常务实，她不奢求情爱，只想要一个符合身份的范太太的名分，给自己一个保障。 随着相处时间越长，她越看清一件事：范柳原心里有她，却只想和她发展情人关系而不肯结婚。 大费周折引她到香港，只是因为在上海白家的影响还在，他承担不起玩弄名门淑女的恶名。 到香港以后，他刻意作出种种举动，让人误解他们是夫妻，就是想造成即成事实，让流苏除了他没有别的退路。 这个算计令人寒心。而这个男人脾气古怪，动了真情更加古怪。 他霸道地要求流苏懂得他的痛苦，简直像把流苏当成无限包容的母亲角色，又想要流苏成为一个热情的情人。 以刻薄著称的王尔德说过：“婚姻的唯一魅力，就是让双方都不得不去过一种尔虞我诈的生活。” 范柳原和白流苏这一对，还没摸到婚姻的边呢，就整日在这尔虞我诈，刀光剑影。 
识破范柳原布下的局后，白流苏转身离开回了上海。 看似为了保住自尊抽身退出，实际上她在赌范柳原对她的感情，让她还有结婚的机会。 而她的筹码越来越小，家人根本指望不上，她的青春也所剩不多。 她没有那个自信，范柳原在她人老珠黄后，还会对她有兴趣。 焦虑地等了一个秋天，范柳原终于低头，请她回港，接到电报她就哭了。 虽然范柳原先低了头，然而落败的是她。 她的筹码已耗尽，想要名分与经济俱得已不可能。范柳原不肯娶她，她只能抓住这次机会，得到经济上的保障。 于是就发生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之前的都是铺垫，一步步成势，在这里彻底摊牌，一切都赤裸裸地摆在台面上，白流苏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从黑夜里开始，在黑夜里结束。 要婚姻的只得到了钱，要真心的只得到了人。 两人各自的算盘都打得精呱呱，到此也只能各退一步，向现实投了降。 
范柳原摊牌后马上就要去英国，却不肯带白流苏去。 白流苏不知道一周的相处是否能吊住他的心。然而此时她已完全没有优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原本以为故事就这样完结了，只有直面人心的算计，没有温情脉脉的救赎和成就。 没想到作者居然难得善待读者一回，安排了惊天大逆转。 香港陷落了，战争困住了白柳苏，也阻断了范柳原的行程。 范柳原在脱险后，想法弄到了一辆卡车，把白流苏救了出来。 战争中，所有人都朝不保夕，局势迫使他们以最狼狈和无助的姿态连在了一起。 香艳的、旖旎的、风光的，统统被炮火逼退。 在死亡的巨大威胁前，只有生存是最重要的，再多的小心思，都没有了露头的机会。 在直面死亡的过程中，这两人的真心逐渐萌发。 无论如何，生死面前他们只剩下彼此了。 一座城的倾覆，成全了一桩原本不可能的婚姻。 这应该算是一个双赢的结局：想结婚的得到了婚姻，想要真心的也得到了真心。 虽然真心不多，也足够他们和谐地生活个十年八年了。 写在最后： 张爱玲笔下的人物，白流苏和范柳原这一对，算是结局最好最健康的了，也逃脱不了她说的庸俗。 婚后，范柳原不再对流苏说情话，都省下来说给别的女人听。 即便一同面对过生死，婚姻中的这对男女也做不到相濡以沫。 总觉得，张爱玲在写作的时候，是带着一种微微讽刺的心态来俯瞰笔下人物的，否则她的笔触不会如此毒辣。 嘴上花红柳绿莺歌燕舞，心里一片冰天雪地。 就算写最热烈的纠缠，男女的情爱，她的笔下也毫不留情。 揭开温情的表象，底下是满满的算计。看似旖旎的爱，越品越苍凉。 也许只有倾覆一座城的炮火，才是唯一真实的火热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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