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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

 乱翻叔 2024-06-16 发布于浙江
阿城写父亲,有句话印象深刻:“十八岁那年,父亲专门对我说:咱们现在是朋友了。因为这句话,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人。”

忽然想到我跟风儿说过类似的:你上大学后,我们之间的模式已经从陪伴切换成相处。风儿回答你想你的,我没觉得有啥变化。

另一句记忆犹新的是马东说的,他说父亲临终前微笑跟他说:很高兴能跟你做一世父子。

我想以后换一个词说,很荣幸能跟你做一世父子。听着谦卑了不少吧。

父亲节是洋人定的,不过蛮好,总归能让我们有个节点想想父亲。不过总觉得这个称呼有点疏远,虽然没有父皇这么远,但终究比不上老爸亲切。大部分对父亲的定义和标签,都是不苟言笑,沉默如山之类,这个标签其实有点强颜假装。百样米养百样人,有些父亲到死心里头还是个逗比少年,怎能都是一幅模样呢?人的见识和心性未必会随着年龄增长而进步,我也没有觉得和二三十岁时候的自己有多大提升,只不过热切勇敢少了很些,倦怠麻木多了些。虽则已界知命,面皮举止上,或多或少被奉劝得端起来些,但和风儿从小嬉皮笑脸,打趣惯了,几乎没怎么正经过,这不,上大学后还会跟我拥抱,树袋熊一样挂了上来,拍着我的光头指挥说往左转。

父亲却是遵循老派,平日里话也不多,更不说有啥肢体接触的亲密了,但心里晓得这是他们时代爱的表达方式,就像朱自清父亲说去买两斤橘子那样,平和缓慢,一分不减。他走时我尚年少,火葬场捡骨殖的时候,手里捧着灰白色粉末,心里惶惶不止,想着关于他所有的宽容,怄气,挨打,音容笑貌,都化成了眼前一堆粉末。

我自小离家求学,说起来依赖也没那么严重,再加欢喜看书(那时候也没其他乐子),有了所谓精神家园,心理上相对独立。作为农场职工,父亲名义上是工人,实际上都是庄稼汉的活,平日里交流除了宏观要求读书好,其余内容也谈论不下去。有次骑车送我回高中住校,路上问起现在看什么书?我说王朔小说,那天风大听不清楚,这个名字他也不熟,瞪着眼睛不可思议问:啊、、黄色小说!!台州话这两个词发音略近,估计没料到我胆敢如此坦诚。

不过到底是下放的知识青年,手边还留有一本他买的唐宋词选,上头还有我小时涂鸦,父亲当时还有本临海图书馆借书证呢,借的书现在还有点印象,西洋的通俗小说,莫达拉兹杀手团啊什么的,封面上一群如临大敌的特种兵,厚厚一大本,不知道他当年在田垟头有没有把锄头当成狙击枪使用过。我有装模作样翻过,看不下去,那会儿迷的还是水浒,几乎每天都捧着看。

如同那个时代的文艺青年一样,父亲会拉二胡,会吹笛子,会打牌,象棋功夫方圆三十里无人能敌,故而常常会有人慕名而来,彩头往往是一盒香烟,门口摆个棋摊子下到日头偏西,在我印象里,挑战者大都铩羽而去。至于周围邻里,附近老汉们,常常有固定棋摊,七嘴八舌好不热闹,父亲有时候踱步过去,神情倨傲得像地主去收租,人们会马上要求他不要说话,要观棋不语,言下之意明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很早就学会了象棋,初中上桌,有时竟也杀得一些老头丢盔弃甲,会老着面皮悔棋,年少气盛,有时候说话就不知分寸,这时候父亲就走过来站在老汉背后指点一二,我晓得厉害,每一步都凝神聚气,但几步走将下来,朕的江山还是垮了。

父亲厨艺一流,是家中掌灶大师傅,曾去省城吃了西湖醋鱼,回来自己思量做出,无比鲜美,后来成了家里餐桌上的保留菜。记得一次,兴冲冲带回两只地狗,就是很大的青蛙,那时候好像还没有牛蛙,应该是在水稻田里好不容易抓获,灶台前一阵折腾,末了慢火焖锅炖煮的时候出得门去,一屋子香气渐郁。哪里料到我在一边早就觊觎已久,所以他前脚刚出门我就开锅翻捡,筷子夹到什么也不管囫囵吞下,吃了几口赶紧逃离作案现场。不一会儿父亲打酒回来,笑呵呵猛火收汁起锅,盘子端上桌定睛一看,牛眼圆睁惊呼道怎么两只地狗的腿子肉哪里去了?!

凡此种种,每个家庭的日常里,都会上演,父亲已去数十年,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记忆过滤出一桩桩小事涌现出来,不思量,自难忘。悲伤早已淡去,时间是最好的稀释剂,再难捱的过去,最后能以玩笑的口吻说出来,于我而言,这是一种难得的品质,也是向往的能力。

辗转于世,沉重会无处不在,现在和以后都用之不尽,能推开的只有过去。红楼梦终于大雪,水浒末尾有大雾,西游记结束于云彩缭绕中的看不清,或许所有的终结都会带着一些迷离,而当时间过去,一件件小事从记忆中小径走了出来,对着你笑笑,有个声音在说:只管往前走,遇到什么就是什么,人生约等于愉快的冒险…恍惚间,又变回小时候。

父亲节,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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